夜半三更,月光如水。
城外三裡亭附近,一座高聳的廢棄哨樓黑暗處,羅明子沉默肅立。
月光順着瓦縫灑下,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
他一雙冷眸,正穿透黑暗,鎖死下方那片被槐樹林吞噬的寂靜區域。
身後,是死一般的肅殺。
都尉司的精銳悍卒宛皆隱於暗處,勁弩上弦,火槍填彈,壓抑着殺機。
而在附近樹叢後、土丘旁、草垛中,則散落着執法堂高手。
他們收斂氣息,或手持法劍,或指間夾着符籙,屏息凝氣。
衆人在此已等了兩個時辰,但羅明子一點也不急。
京城開院大典的喧囂尚未完全褪去,“神器”蒸汽機掀起的暗流卻已在夜色下洶涌蔓延,南洋、瓦剌、波斯,還有一些潛藏在陰影中的勢力,皆對此物垂涎三尺。
朝廷對此,自然早有防備。
蒸汽機可以推廣,但圖紙和關鍵技術卻不能泄露。
至少要讓大宣朝始終保持優勢。
本來這種事,並不歸羅明子管轄,他也沒這時間。
然而今早,卻有人無故送來一封信,說和建木妖人勾結的東瀛倭寇已潛入城中,並且在圖謀蒸汽機技術,還和一夥南洋人有關。
因此,羅明子就成了這次聯合行動的指揮。
不遠處,一名執法堂高手趴伏地上,耳廓緊貼地面,左手掐訣,閉着眼用耳神通仔細聆聽。
“來了!”
他忽然擡頭,一聲低喝,衆人立刻打起精神。
沒多久,遠處荒野小道上便出現幾道人影。
他們左顧右盼,月光下步履雜亂倉惶,連燈籠都不敢點。
爲首者身形矮胖,錦緞華服在奔跑中皺成一團,額頭上滿是汗珠。
“是東城吳安福。”
一名都尉司漢子上前低聲道:“此人乃東城糧商,還開了不少酒樓,原本是跟着英王府管家混飯,王府被查封后,此人沒了靠山,生意正被同道蠶食。”
羅明子眉頭微皺,“他哪來的圖紙?”
乾坤書院開放推廣蒸汽機,但這第一批的機會,可不是人人都有。
各方勢力,無不需要付出代價,才能佔得先機。
英王府因爲涉及到津門炮擊案,還有“蟠桃會”,王府衆人都被髮配充軍,剩下的也是樹倒猢猻散。
一個破落戶,可沒這能耐。
都尉司漢子連忙低聲道:“屬下無能,不知此事。”
“無妨。”
羅明子沉聲道:“抓住再審問!”
他莫名有種預感,這次肯定會有所收穫。
就在他們說話時,那些人也已靠近。
爲首的胖商人吳安福,死死抱着一個包袱,彷彿那是救命稻草,在身後幾個護院手下簇擁下,小心翼翼地進入槐樹林旁三裡亭內,不安地東張西望,明顯是在等待什麼。
又過了沒多久,官道上又出現幾道身影,樹林另一端也傳來了馬蹄聲。
來的竟有兩批人,幾乎同時抵達,又涇渭分明地隔開距離。
一批人影身形短悍,皮膚黝黑,有的臉上覆蓋着奇異的鱗狀紋身,短褐外罩着略顯怪異的絲袍,眼神銳利如夜梟,正是南洋強國的密使。
另一撥,則身形彪悍健碩,頭戴氈帽,腰挎彎刀,個個臉上刻滿風霜。
正是瓦剌金帳汗國的草原騎士!
南洋人擡着一個沉重的木箱,瓦剌人則牽着一匹馱滿鼓囊皮袋的健馬。
這來的兩夥番人,顯然都有些意外。
瓦剌首領看向吳安福,眼神陰沉,用生硬的官話開口道:
“吳老闆,你這是什麼意思?”
吳安福連忙對着二人拱手諂笑,聲音發顫道:“二…二位大爺,這東西弄來了…不知打通了多少路,可是要命的買賣啊,總不能讓在下虧了。”
“找死!”
瓦剌首領頓時滿眼怒色,將手按在刀柄上。
鏘鏘鏘!
吳安福的幾名手下,也紛紛拔出兵器。
“別動手!”
吳安福突然一聲怒吼,左手從懷中取出個火蒺藜,右手則拿着火摺子,看向衆人咬牙道:“老子拴着腦袋幹這事,就沒打算只賣一份。”
“實話告訴你們,今晚交易後,老子就會離開京城!”
“還有,城中已安排了手下等候信號,若老子有個三長兩短,他們立刻跑去都尉司告密,到時你們即便殺了老者,得了圖紙,也別想能離開神州!”
他兩眼血紅,聲音更是沙啞瘋狂。
很多時候,人往下掉比往上爬更痛苦。
他幾十年操勞,跟龜孫一樣伺候英王府管家,好不容易攢下這偌大家業,如今眼看着就要化爲飛灰,哪還想再過小時候那苦日子,只能鋌而走險。
雙方劍拔弩張,空氣凝重得幾乎要滴下水來。
“都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嘛。”
南洋密使頭領的官話,帶着濃重的捲舌音,他滿臉笑容打着圓場,“吳老闆是求財,沒必要搭上一條命。”
說着,又看向瓦剌首領,“綽羅斯大人,此物算不上什麼,不過神州人瞞着咱們,各自買一份也無妨,況且你我二國相隔南北,莫要自相殘殺,讓大宣得了便宜。”
話音未落便擡手一揮,隨從猛地掀開木箱一角。
瞬間,珠光寶氣散出,箱內是赫然是碼放整齊的金錠與碩大的南海明珠!
那瓦剌首領明顯有些不耐,但也沒有反駁,拍了拍馬背上的皮袋,沉聲道:“金子!最好的金沙!拿東西吧。”
“好、好…”
看着這些財貨,吳安福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連忙點頭,用顫抖着手,從後背卸下藍布包袱,小心翼翼打開。
月光下,裡面是幾張繪製在堅韌獸皮與厚宣紙上的圖紙。
既有蒸汽機幾何線條、標註的尺寸,也有潦草的註解文字。
顯然,偷盜圖紙者當時描繪十分慌亂。
“我看看!”
那南洋使節更是着急,上前一步就要搶奪圖紙。
“你幹什麼!”
吳安福的手下大驚失色,紛紛擡起兵器。
“諸位,你們怕什麼?”
南洋使節眼中閃過一絲不屑,揮手讓屬下將東西擡過去,才從吳安福手中接過圖紙,仔細查看後顫聲道:“沒錯,和我看到的一模一樣…”
對面的瓦剌首領見狀也忍不住,拍了拍馬屁股,馱着金沙的幾匹馬便向吳安福走去。
“不對!”
他剛接過圖,對面的南洋使節便失聲驚呼。
瓦剌首領頓時眼中兇光一閃,直接掐着吳安福的脖子將其提起,咬牙道:“狡猾的南人,竟敢用假東西騙我!”
吳安福大驚失色,掙扎道:“饒…饒命,不是假的。”
瓦剌首領聞言,又看向對面的南洋使節。
“確實不是假貨。”
那南陽使節臉色陰沉,“東西應該沒錯,但上面的材料是怎麼回事?”“烏金百鍊鋼、南海人魚膠、五行銅…這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常年往來經商,也算見多識廣,怎麼一個都沒聽過?”
瓦剌首領將吳安福放下,這胖子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了幾聲,連忙爭辯道:“書院就是這樣寫的,我給的圖紙沒錯,至於材料該怎麼弄,那是你們的問題!”
他也算商場老手,知道這時候絕不能退讓。
“哼!”
瓦剌首領一聲冷哼,隨即吹響口哨。
忽律律~
那些馱着金沙的馬匹,竟轉身掉頭奔跑,重新返回。
“你…你要毀約?”吳安福頓時急紅了眼。
瓦剌首領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圖紙,沉聲道:“是你沒拿出完整的東西,回去繼續打探,把材料也弄清楚,咱們的交易繼續。”
對面,南洋使節也冷笑着讓人重新奪回金銀珠寶。
這是一大筆錢,他們原本就沒打算讓吳安福活着,正好趁着這段時間,找到對方後手一同滅口,才能確保安枕無憂。
“你們…”
吳安福大急,眼下書院是京城焦點,他哪裡還有膽子再幹這事。
但話還沒說完,夜空中便響起呼嘯聲。
“小心暗箭!”
瓦剌首領眼睛一瞪,直接轉身,將肩上羊毛披風一抖。
他功夫高深,這一抖用了巧勁,披風頓時堅韌如鐵,只聽得噗噗兩聲,上面頓時露出兩根弩箭箭頭。
這兩箭,原本也沒有朝着要害而去,他那些手下卻遭了殃。
正所謂暗箭難防,從黑暗中射來的箭矢,武者要有聽風辨位的能耐,術士也要有相應神通,否則根本躲不過。
這些草原武士也算是高手,但前來包圍的可不是普通人。
執法堂的幾名玄門術士,左手掐符籙,右手掐訣,死死盯着他們默唸咒法。
轉瞬間,這些武士便五感受到影響。
他們耳邊全是各種怪異呼嘯聲,眼前黑影重重,頭暈腦脹。
噗噗噗!
利刃刺入血肉的聲音不斷響起,呼吸之間便有幾人中箭倒地.
大宣朝做事的態度一向強硬,除了兩名使節首腦要審問,剩下的就沒打算留活口。
“跑!”
那南洋使節身子一轉,周身濃霧黑煙噴涌而出。
這算是他們那邊的遁法,槐樹林附近便有一條小河,只要逃離,還有生還之機。
轟!
一聲槍響,硝煙瀰漫,也打碎了他的希望。
這南洋使節只覺膝蓋一痛,便失去平衡,慘叫着倒地。
卻是都尉司的神槍手開火,直接打斷了他的腿。
聽到槍聲,這些人再也沒了反抗的心思,紛紛扔掉兵器跪在地上。
他們見識過新式火槍的威力,這明顯已經中伏,根本跑不了。
至於吳安福和幾名手下,早已嚇傻,渾身發顫趴地上不敢動。
都尉司和執法堂的人,這才從黑暗中紛紛現身。
很快,所有活下來的就被五花大綁摁在地上。
“真是生了狗膽!”
望着兩國使節,羅明子眼神微冷,“這些東西豈是你們能碰的?”
“呸!”
瓦剌首領狠狠啐出一口血沫,怒罵道:“要殺就殺,哪那麼多廢話?”
而那南洋使節,雖然腿被打斷,痛不欲生,但還是哀求道“大人,朝廷有意推廣此物,我等藩屬國算起來也是天朝子民,遲早也會得到…”
“放屁!”
一名都尉司百戶怒斥道:“什麼藩屬國,爾等狼子野心,偷偷以巫蠱之術控制朝廷派去的官員,別以爲我們不知道,朝廷顧不上找你們算賬而已!”
這南洋使節一聽,頓時心中驚慌,眼神遊離不定。
這件事可是機密,沒想到這萬里之外的都尉司也能知道。
“此事還要由陛下處理。”
羅明子打斷了他們的話,對着兩名都尉司千戶抱拳,“有勞二位大人了!”
此事雖然聽起來可恨,卻並不歸他處理。
相較於這些狼子野心的藩幫使節,他對吳安福更感興趣。
兩名千戶也很識趣,直接押人離開。
待他們離開後,羅明子纔看向瑟瑟發抖吳安福,沉聲道:“說罷,書院之中是何人配合,給你們繪製圖紙?”
吳安福低着頭,眼神閃爍,不敢說話。
羅明子也不着急,沉聲道:“勾結外賊,你可知這是多大的罪名?株連九族也不爲過,早點說出來,今天省一些皮肉之苦,若情報有用,貧道也會給你求情。”
“羅師兄何須跟他廢話?”
一名執法堂的術士開口道:“師弟我出手,保管讓他痛不欲生!”
說話間微微一笑,攤開手掌。
沙沙沙!
密密麻麻的黝黑小蜘蛛,頓時從其袖口翻涌而出,化作三條黑線在地上爬行,轉眼間就順着吳安福的衣服爬入其領口和臉上。
“別,別我說!”
吳安福頓時臉色慘白,拼命嘶吼,褲襠也迅速變溼。
羅明子看到後,嘴角彎出個弧度。
都尉斯的人之前便告訴了他情報,這吳安福是出了名的怕蜘蛛,曾經還花高價聘請京城的風水師在其家中佈置,讓這些小東西遠離,一度傳爲笑話。
“是,是海郡王!”
事到如今,吳安福心中後悔,也不敢隱瞞。
“海郡王?”
羅明子有些詫異。
這位海郡王蕭承海是出了名的荒唐主,在王府都不受待見,哪有這本事。
細問之下,吳安福結結巴巴說出了原因。
“海郡王之前因禁足時逃出惹事,被關押在京城附近的莊子,剛好躲過王府劫難,後來找到小人,謊稱知道王府寶藏,便被小人安排隱藏…”
“後來被小人識破,他又說能搞到蒸汽機圖紙,沒想到還真成了…”
“他人在哪兒?”
“此刻就在京城,等到我交易成功,便會離開匯合…”
咻!
羅明子還要繼續詢問,便看到遠處夜空升起一道煙火。
“不好,前方出事了!”
羅明子心中一驚,連忙帶着幾名師弟往前趕。
都尉司足足來了幾十人,而且還有神槍手和術士,他才放心讓押人離開。
沒想到,螳螂捕蟬還有黃雀在後!
衆人速度飛快,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來到出事的地點。
但見官道之上,滿地殘屍,很多人都被凍成冰霜,臉上帶着詭異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