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客棧,江湖中名聲頗大。
以“龍門”爲稱,實則有兩種意思。
一是因爲地區。
例如晉陝交界,黃河禹門口,傳說大禹在此劈山成門,黃河奔涌而過,地勢險要,便有龍門客棧…
還有敦煌玉門關,古絲路要衝,荒漠孤店意象,便是西出龍門,大漠孤煙直…
其二,便是虛指“江湖龍門”。
跨過這道坎,便是江湖,是臭蟹爛蝦,還是鯉魚躍龍門,沖天而起,都有各自命數。
而龍門驛的這座龍門客棧,自然是前者。
這附近,便是大名鼎鼎的龍門石窟。
“此地位於洛陽城南伊河渡口,背靠邙山餘脈,毗鄰龍門古驛,爲豫州水陸樞紐,北通黃河漕運,南接伏牛山道…”
地龍子邊走邊介紹,又忽然扭頭道:
“李少俠,你想到了什麼?”
李衍微微點頭,“麻煩!”
這種地方不用說,既是交通要道,又是江湖三教九流匯聚之地,伏牛山的綠林、邙山的墳串子、黃河的水匪,肯定都不少來。
“李少俠說的沒錯。”
地龍子點頭道:“這龍門客棧,在豫州江湖上,可是大名鼎鼎。”
“最初是唐代監察御史裴伷私宅,其祖上乃玄門‘河洛堪輿宗’傳人,精通風水地脈之術。安史之亂後,裴氏後人將宅邸改爲客棧,名爲‘棲雲別院’,暗中庇護南逃修士…”
“南宋時被‘梅山教’外門長老盤九娘購得,更名‘龍門客棧’,表面經營酒肆,實爲梅山教與北方玄門傳遞密信,對抗金帳狼國薩滿教的據點。”
“那客棧宅基下,埋藏着《鎮嶽八龍盤》,乃裴氏先祖以邙山地氣鎮壓‘伊闕妖蛟’所設陣法,借伊河龍門之勢鎖住蛟魂,傳聞那時雨夜可聞蛟吟……”
“後來,狼國鐵騎踏破神都,雙方在此一場大戰,當時的神州十大宗師之一,全真龍門派長老,邙山玄都觀掌院陳守靜,被八思巴親傳弟子、狼國帝師多吉桑布困於龍門客棧。”
“敵衆我寡,陳守靜一人獨戰諸多高手,又被數千狼國鐵騎圍困,便破了《鎮嶽八龍
盤》。”
“那一日,妖蛟脫困,伊河倒灌,龍氣震盪,邙山羣鬼出動,陳守靜宗師也與敵玉石俱焚…”
“好漢子!”
衆人聽得心神震盪,王道玄也忍不住稱讚。
在那個動亂時代,家國春秋、生死大義,不知有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在神州大地發生。
陳守靜的名字,李衍也偶然聽過,淡淡一瞥,開口道:“前輩有什麼,不妨直說。”
他知道,地龍子絕不是給他們當導遊,說這些必然另有他意。
地龍子聞言微笑,繼續道:“當年一場大火,此地盡成焦土,如今這龍門客棧,自然早換了主人。”
“大宣朝崛起,滅了大興與金帳狼國後,這龍門驛再次建立,隨着伊河渡口恢復,也逐漸興旺。”
“如今的掌櫃是“錦毛狐”裴娘子,自稱當年裴家後人,且是河洛馬幫舵主,將客棧重新建起,供往來客商歇腳。”
“而因龍門客棧的名頭,也成了江湖風聞客棧,在豫州道上的消息之靈通,絲毫不弱於洛陽城!”
李衍頓時瞭然,“好,那就先在這裡放出消息,看看有沒有魚兒上鉤。”
按地龍子所言,那些人行事十分隱秘,即便他在豫州道上的能耐,也找不到絲毫線索。
他們來找趙驢子,已經耽擱了很長時間,爲免出現意外,只能打草驚蛇,誘敵上門!
閒談說話間,衆人已看到那座客棧。
但見對面一間客棧,背靠伊河峭壁,主體爲三進不規則合院。
前堂低矮如農舍,後樓高聳似碉堡,廂房依山勢錯落疊壓,青瓦覆頂,外牆皆以夯土夾碎瓷片壘砌。
門前一根三丈木杆,掛着“龍門客棧”大旗,木杆粗糙開裂,旗面歷經風月,也已褪色。
側面還有專門的馬棚大院,雖有黃土牆遮掩,卻有不少騾馬嘶鳴聲傳來。
客棧很是簡陋,似乎配不上龍門客棧的鼎鼎大名,但衆人也不覺奇怪。
這座客棧,本來就是服務馬幫和商旅,和城裡的車馬店差不多,江湖路艱苦,更多的還
是窮困潦倒者,弄得太好也住不起。
還未靠近,裡面便傳來喧囂聲。
起鬨聲、划拳聲、唱曲兒聲混作一團。
這次,不用地龍子吩咐,他的兩名弟子便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同時掀開門簾。
沙裡飛看到,差點噗嗤笑出聲來。
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
地龍子生性陰狠霸道,卻欺軟怕硬,還好個面子,收的這些個弟子,本事不濟,拍馬屁卻有一手。
之前在路上,許是對他們心懷芥蒂,總是在一些小事上使絆子,被沙裡飛暗中教訓過後,便老實了許多。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頓時將地龍子的威風襯托出來,他還真有點佩服。
果然,客棧裡的人全被唬住了。
但見兩人推門而入,衣着精幹,一左一右派頭十足,頗有名門子弟的架勢。
一時間,客棧內鴉雀無聲。
不少人都探出腦袋,想看看是誰來了。
然而,地龍子卻不急着進門,而是側身擡
手道:“李少俠,請!”
李衍搖頭道:“前輩先請。”
之前在路上,地龍子就經常弄這套,看似有禮,實則都是虛的。
他若真的先進,這老頭肯定記恨。
李衍實在懶得跟他玩這套。
誰知,這次地龍子卻一臉堅持,笑道:“老夫也算半個豫州人,您是客,當然是客人先請。”
李衍眼睛微眯,也不再廢話,闊步進門。
地龍子嘴角一彎,跟着進了門。
頓時,衆多目光向他匯聚。
正如地龍子所言,此地三教九流匯聚。
有頭戴六合帽綢緞商、有腳踩桐油木屐,身披蓑衣的藥材販子,有粗布短打的車伕,甚至還有幾名氈帽歪斜的波斯胡商…
離家幾年,李衍早已是老江湖,只是餘光一掃,便大致弄清了店內衆人路數。
那些個車馬腳伕,手臂虯結露出刺青,酒碗邊擺着纏麻繩的趕山鞭,鞭梢鐵鉤暗刻“河伯圖”,是河洛馬幫的標誌…
跟他們對飲的人,赤腳裹綁腿,領口肩膀處,隱約能看到厚繭,應該是黃河上的縴夫…
河洛馬幫也是豫州不小勢力,說是馬幫,實則水陸兩道的活都幹,還兼職鏢行生意。
抱三絃蜷縮竈臺旁的說書瞎子,矇眼佈下藏一道刀疤,絃軸暗藏袖箭機關,是評門收集情報的販子。
裹羊皮襖踞坐窗邊的漢子,滿身羊騷,就着蒜瓣嚼冷羊肉,雁翎刀橫放桌沿,刀柄纏浸油牛皮,一看就是做人命買賣的關西刀客…
還有一堆人,玄色勁裝綴銅釘,護腕暗縫鐵鱗甲,滿臉風塵,全用短槍,坐的方位,隱約防着所有人,還靠在窗邊。
這是鏢行的典型做派。
看裝束,應該是河朔鏢師。
還有客棧內建築,立柱是未去皮的松木原材,拐角樹疤處,遺留着一根斷箭頭。
方桌桌腿,都綁縛鏽蝕鐐銬。
這是用來防止掀桌鬥毆。
果然是非之地!
然而,李衍卻被另一樣東西吸引。
這龍門客棧的頂樑,竟是用木船龍骨制
作,船樑中央還刻着副圖。
雖然年代久遠,早已斑駁,但還隱約能看到,是位駕龍車、乘白黿的水神,對面浪中還刻着蛟龍。
《楚辭·九歌》曾提到,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乘白黿兮逐文魚。
這是“河伯”神相。
河伯信仰源於黃河崇拜,漢時納入官方祭祀,又與本地玄門巫祝之法融合,比如西門豹治鄴中,便有“河伯娶婦”陋習。
但真正引起李衍注意的,則是這木船“河伯巡遊”神像圖上,竟隱約有香火之炁流轉。
這分明是鎮宅的玩意兒。
龍門客棧內,有懂行的玄門中人!
李衍心中暗自琢磨,但在別人看來,卻是他鼻孔朝上, 目中無人。
“哼!”
角落處傳來一聲冷哼。
卻是那正嚼着羊肉的關西刀客,操着生冷的口音低咕道:“哪來的嫩娃子,尾巴都快翹到天上了。”
李衍並不在意,關西刀客就是這模樣,打
死都不服人,他以前也是這般模樣。
然而,旁邊地龍子的弟子卻不依不饒。
“嘴賤,該打!”
一名弟子聲音冰冷,隨手抄起一根筷子甩出。
他雖未達到暗勁,但腰馬合一,手臂向外抖動,用的是袖裡劍的手法。
咻!
竹筷破空,聲勢不凡。
鏘!
那關西刀客反應也快,倉啷一聲,抽出半截雁翎刀向上一擡,飛來的筷子,頓時刺啦斷裂。
並非從中間,而是從頭至尾分開。
這份眼力,着實不凡。
鏘鏘鏘!
與此同時,客棧其他方向,也有人拔出兵刃。
既有過路的商旅,也有一臉憨厚的貨郎,甚至還有一名腰掛小鼓的江湖藝人。
“呦,還是一夥的,想做買賣啊…”
沙裡飛掃視一圈,懶洋洋握住了火槍手柄。
然而,卻沒急着動手。
反倒是那幫河朔鏢師,全都變了臉色。
這些人看似針對李衍等人,但各個喬裝打扮,佔據的方位,竟隱約將他們包圍。
“抄傢伙!”
鏢師們同時握着槍把前端,手一抖便向外探出兩尺,另一隻手順勢抄住,指向四面八方,好像刺蝟陣。
而那爲首的鏢師,則猛地擡腳踩住條凳,腰間三環銅牌鐺啷作響,面色嚴肅看向周圍:“各位,頂的哪片瓦?拜的哪柱香?”
李衍等人也沒想到,竟無意碰到這樁事。
地龍子本想顯擺一番,向外放出風聲,但遇到這事,跟吃了屎一樣噁心,頓時不耐煩道:“要做生意滾外面去,別在這兒礙眼。”
“老東西,找死!”
那名年輕貨郎,頓時滿眼兇光。
“你才找死!”
地龍子的弟子們,同樣面色陰沉。
但就在他們準備動手時,樓上卻傳來一聲嬌媚潑辣的聲音,“呦,這又要砸老孃的店啊?”
衆人擡頭,但見二樓出現了個女人。
並非“女子”,而是女人。
她身着一襲紅衣,雲髻堆疊,插鎏金螃紋銅簪,丹鳳眼斜飛入鬢,鼻樑高挺如刀削,朱脣似笑非笑。
左頰有一道淺疤,被花鈿裝飾遮飾,不僅不醜,反添野性,身上更有種說不出的風情。
“小夥子,我勸你忍着。”
她紅繡鞋移步,緋紅襦裙下腿部輪廓若隱若現,隨步搖曳下樓,同時還開口道:“這位可是通天教長老地龍子前輩。”
“死在他手上的人,比你見過的還多,老孃這月已經收了三回屍,可沒錢給你們裹草蓆了…“
李衍心知,這肯定就是那位掌櫃裴娘子。
說話間,對方已來到樓下,似笑非笑道:“地龍子前輩,您也消消火,洛陽前陣子傳來的消息,玄門術士殺人,可是麻煩不小。”
“術士?!”
關西刀客這幫人聞言,頓時面色大變。
神州玄門中人不少,但相較整個江湖而言,卻很稀罕,術法兇險,即便玄門最底層的人,普通江湖中人也不願招惹。
更何況,這老頭好像還來頭不小。
“多謝!”
“得罪了!”
他對着裴娘子和地龍子分別拱手,一聲招呼,帶着手下兄弟們扭頭就走。
“慢着。”
而裴娘子卻忽然開口,面帶微笑,眼神卻是冰冷,“記着走遠點,河洛道上,以後不歡迎你們。”
出言提醒,是做人留一線,但身爲河洛馬幫舵主,自然不想看到這幫做無本買賣的。
“好!”
刀客點頭答應,轉身就跑。
趕走這幫人,裴娘子纔看向地龍子,做了個萬福,嬌聲道:“晚輩擅自處理,前輩您可別生氣,畢竟小本買賣,經不起折騰。”
“說笑了。 ”
地龍子淡淡一瞥,眼神隱隱瞥向樓上,“老夫一向以德服人,豈是濫殺之輩。”
“那是。”
裴娘子應付了一句,隨後便看向李衍,捂着嘴嘻嘻一笑,“這位俊俏的小哥面生啊,讓奴家猜猜…莫非,你就是那名震川蜀的李衍李少俠。”
“諸位,便是十二元辰了?”
李衍眉頭微皺,“裴娘子果然消息靈通。”
“哈哈哈…”
裴娘子笑的花枝亂顫,“奴家還知道,您在長安平康坊,那是更有名。”
李衍聞言,眼角頓時一抽。
“夜哭郎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