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鐺!
衙門張捕頭把銅鑼敲得震天響,在喧囂東市內破着嗓子喊:
“各家各戶,看好奶娃娃啊!有拍花賊流竄入京——”
鑼鼓聲聲,引得百姓人人側目。
一名坊間的混腥子蹲在牆角,嘴裡叼着根草,吊兒郎當,半開玩笑道:“呦,我說張大捕頭,咱京城有拍花子的,也不是啥稀罕事,至於這樣麼?”
“你懂個屁!”
張捕頭兩眼一瞪,怒罵道:“不懂就閉上嘴,也不想想,若是普通的拍花子,老子至於這樣麼,再敢胡說,有你好看的!”
這混子脖子一縮,嬉笑着不敢再說話。
而張捕頭也眼神微動,上前開口道:“交代下去,讓你的兄弟多留意點,瞧瞧哪邊最近丟孩子多,若抓着人,賞銀五百兩!”
“五百兩?”
這混子倒抽一口涼氣,隨即兩眼冒光,“張捕頭說話可算數?”
“朝廷發的懸賞,一分錢都少不了!”
“得勒~”
混子二話不說,起身拍了拍屁股,一溜煙鑽進暗巷中。
而聽到他們的談話,周圍百姓也是面面相覷。
沒多久,各種流言就開始在坊間四散…
東市銅鑼聲尚在迴盪,都尉司快馬的鐵蹄已踏入了南城。
蹄聲如密雷滾過青石巷,驚飛一溜檐下躲雨的家雀。
鍋爐巷的鐵匠學徒趙三水剛夾出一塊暗紅的犁頭,巷口風燈就被官差一把扯落,鋼刀鐵尺的火光瞬間涌入作坊。
“搜!犄角旮旯也別放過!”
都尉司校尉王彪吼得火星四迸。隔壁蒸餅鋪剛揭籠的霧氣被狠狠衝散,白汽裡鑽出幾個順天府的衙役,直撲竈膛後堆雜物的角落,驚得老闆娘攥着油膩抹布呆立當場。
學徒趙三水目瞪口呆,看着廚房的李大娘被這些官差揪着頭髮拽出。
校尉王彪噼裡啪啦幾個耳光,怒喝道:“黑老鴉,最近有沒偷孩子?”
“大人冤枉…”
廚娘話還沒說完,就又捱了幾記耳光,臉頓時變得浮腫。
她眼神遊離驚恐,不敢再說話。
“拖回去再審,找下一個!”
王彪直接將人帶走,又匆匆奔向下一處。
天橋底下“鐵臂猿”孫七,猴戲正耍到精處,金猴騰空翻跟斗引來滿堂彩,執法堂的兩名道人便從上方房頂落下,一個摁住猴子,另一個將孫七踹翻…
水車衚衕的西行丐頭“瘸腿劉”正嚼着半張冷餅,迎面便撞上帶火槍的都尉司甲士,黑黢黢的槍管抵着他後腰眼,眼神冰冷如鐵。
“老劉,把你草蓆子底下壓着的小崽子都轟出來!大人有話,缺胳膊斷腿的也得查!”
“各位官爺,有話好說。”
丐子頭“瘸腿劉”咬碎冷餅,心驚膽戰,用打狗棍把蜷縮的乞兒一個個從黴爛草蓆裡挑出來,挨個排隊讓人檢查……
江湖三教九流,拐賣孩子,採生折割的着實不少。
就比如這看似老實的廚娘,便是燕門妖黑,私下裡缺德事沒少幹。
那個耍猴戲的孫七,更是半夜指揮着猴子偷嬰兒。
以往這些事,都是衙門裡的人在管。
如今朝廷下令,都尉司親自查辦,他們也全都倒了黴。
但陸續傳來的消息,卻讓羅明子心中暗道不妙。
這些個拐賣孩子,被打了個半死,也沒找到線索。
那東瀛妖人要吸血的,那是剛滿月的孩子,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滿足條件的並不多,若是孩子丟的多了,必然會鬧出不小動靜。
那麼只有一個可能:
對方是從其他地方搞來的嬰孩!
“走,去漕幫!”
…………
漕幫雖根植於運河命脈,但其總壇卻不在津門,而是在通惠河碼頭附近。
此河又名通濟河,乃百多年前郭守敬主持修建。
漕幫總壇選在這個位置,也是有講究。
就像他們與朝廷的關係。
雙方不能離的太遠,漕幫歷史悠久,壟斷北方漕運數百年,手握京城至天津港漕運命脈,每年承運朝廷糧米三百萬石,維繫京城存續。
大宣開朝時,協助趕走金帳狼國,得御賜“漕運通濟”金牌高懸於堂,以示恩榮。與戶部、工部等衙門關係,也是盤根錯節。
但雙方又不能離得太近,畢竟漕幫是江湖幫派。
就像他們選的位置,在朝廷與江湖夾縫中生存。
“洪震嶽怕是見不到。”
田千戶一邊走,一邊低聲道:“這位漕幫總舵主,聽聞已是半步宗師境,年近五十,還有機會最後一次衝擊宗師,因此數年來一直在閉關。”
“見不到他也無所謂。”
羅明子面色陰沉道:“京城附近無論水上陸上,漕幫的消息都最爲靈通,那些個私底下的事,肯定能查出端倪!”
說話間,二人已帶着大隊人馬來到漕幫總舵。
漕幫總舵也很有意思,說是建在碼頭,但外圍佈滿了堆迭如山、散發着鹹腥氣味的貨箱,形成一座巨大迷宮,上方和角落處都有弟子防守。
這是當年爲抵禦金帳狼國所建。
貨箱之內,全是黃沙石塊堆積,易守難攻。
以衆人身份,漕幫弟子自然不敢敢隨意阻攔,帶着他們繞過被油污浸染髮黑的水榭廊棚,一座由巨大沉船龍骨和粗糲條石壘砌而成的堡壘式建築,便豁然出現在眼前。
這便是“順風堂”,漕幫在京城的總舵。
還未靠近,空氣就變得渾濁而凝滯。
鹹澀的水汽、河底的淤泥味、劣質菸草的辛辣,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鐵鏽血腥氣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氣息”。
大門內光線昏暗,靠懸在廊柱上的鯨油燈照明。
昏黃跳動的火苗,勉強映照出堂內的景象:
正廳異常開闊,粗糲未拋光的木樑柱撐起高聳的屋頂,樑上掛着蛛網般的纜繩和各種型號的鐵錨、船槳、卸下的舵輪,如同猙獰的叢林,看上去便有一種厚重的壓抑。
深色的艙壁上,懸掛着一幅巨大的《漕河九脈圖》。
圖中水紋蜿蜒,各色標記星羅棋佈,象徵漕幫掌控的龐大網絡。
兩側牆壁下,肅立着數十名赤膊的漕幫悍卒。
他們大多赤裸上身,露出虯結如鐵的肌肉和縱橫交錯的傷疤。
目光如鉤,警惕地掃視着衆人。
北方水上霸王的威勢,頓時顯現。
羅明子顧不上客套,沉聲道:“洪幫主若不在,可有說話算數的?”
話音未落,一名光頭漢子便從側門快步走出,滿臉堆笑拱手道:“羅道長,久違了,在下漕幫薛鯉,幫主就在裡面等二位。”
洪震嶽要見他們?
羅明子聞言,頓時有些詫異。
他雖是玄門正教,如今又身居要職,但這漕幫總舵主洪震嶽可不是一般人,半步宗師,且精通漕幫玄門術法,和道門各個掌教一個地位。
從三省六部各個衙門,到江湖幫派,無不要以禮相待。能出關親自接待,恐怕沒那麼簡單。
所以心中疑惑,但二人依舊面色如常,不動聲色。
很快,他們就被帶入後方另一座偏廳內。
和外面不同,這裡深處內部,空氣卻清新許多,還有股檀香味飄蕩。
碩大的梨花木圓桌前,一身材魁梧雄壯,鐵塔般的中年人正燒水煮茶。
擡手之間,每塊肌肉都似乎蘊含着洶涌力道。
五官刻滿溝壑,飽經風霜,一條蜈蚣狀的陳舊刀疤自左頰起始,斜貫至脖頸深處,隱沒於玄色錦緞短褂的立領之下,繫着鎏金嵌玉蹀躞帶,拇指上套着一枚水頭極足的翠綠扳指溫潤沉凝。
正是人稱“九河龍王”的漕幫總舵主洪震嶽。
“見過前輩。”
羅明子拂塵輕掃石凳,坐下後便開口道:“洪前輩久居幽潭,晚輩這次前來,是想請你幫個忙,找幾個失蹤的嬰孩…”
說話間,已將事情簡單講述了一番。
此事,漕幫要打聽也瞞不住,還不如坦誠相待。
“哦?”
洪震嶽聞言也是面色不變,邊給二人倒茶,邊說道:“羅道長疑我漕幫?”
“此事不可能是我們乾的,百年幫規首戒‘不沾童子貨’!鐵律刻於總舵鎮河碑上,觸者三刀六洞,沉屍運河!”
說着,面露微笑道:“不過,此事能幫道長查查,只要是從運河上進入京城,總會留下破綻。薛鯉,你去。”
“是,總舵主!”
帶他們來的漕幫高手薛鯉,當即告辭離去。
“多謝前輩。”羅明子二人連忙拱手致謝。
“應該的。”
洪震嶽點頭喝了杯茶,隨後便開口道:“聽聞道長,與書院嚴大人關係不錯?”
原來如此…
羅明子恍然大悟,還是因爲蒸汽機的事。
這東西如今已成神州上下焦點,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此刻他們忙着抓捕妖人,但京城卻是各種酒宴不斷,都在籌劃此事。
想到這兒,他試探性的問道:“洪前輩這是何意?”
“想請羅大人幫忙搭個線。”
洪震嶽說話,也不拐彎抹角,“書院的名額還沒定下吧,聽聞裡面有幾位船工大匠,老夫想派幾個人進去拜師,學習造船之術。”
“還有那蒸汽機,聽聞能驅使木輪前行?”
羅明子猶豫了一下,“貧道可幫忙牽線,但嚴大人那邊正在忙,會不會應約,貧道也不敢打包票。”
“哈哈哈,這就夠了。”
洪震嶽心情不錯,“聽聞這首一批,還要給書院捐贈銀子?老夫我不是小氣之人,到時見了嚴大人,定會讓他滿意…”
話音未落,方纔那叫薛鯉的光頭漢子,便急匆匆跑來。
“抓到了?”洪震嶽漫不經心詢問。
然而,薛鯉卻是額頭直冒冷汗,彎腰抱拳道:“稟……稟舵主,有幾艘船,這些日子不對勁,跟着咱們的老船工說了,他給人修船,隱約在船艙內聽到嬰孩哭聲。”
洪震嶽臉僵了一下,神情也變得冷漠,“是誰?”
“是崔麻子。”
光頭漢子薛鯉低頭抱拳道:“是崔麻子的船。”
“人呢?”洪震嶽繼續詢問。
“已經跑了。”
光頭漢子薛鯉撲通一聲跪地,顫聲回道:“他三日前便告假歸鄉,但今早有兄弟撞見他在雙橋鎮賭檔,袖口沾着香灰味兒,聽說,私底下還拜了彌勒教淫祠!”
咔嚓!
洪震嶽臉色陰沉,茶盞被直接捏作齏粉。
“好個彌勒教!好個崔麻子!”
說話間,室內周圍頓時起了股風,卻是洪震嶽無意中泄露了氣息。
“讓道長笑話了。”
他緩緩起身,“我漕幫數百年傳承,規訓頭一條便是:童子貨,沾手爛手,沾身爛身,沒想到還有人敢幹,百年清譽,毀於豎子之手。”
“傳令下去,所有人都去找,某要親自剝他的皮!”
“九河龍王”一怒,京城附近的江湖中人,全都動了起來。
漕幫人數衆多,碼頭上的腳伕,幾乎都聽他們號令。
一時間,所有人都在尋找“崔麻子”。
“見過崔麻子麼?”
“前日還在賭坊,不知從哪兒得了銀子。”
“走!”
城外茶棚內,一名身材矮小的莊稼漢子看着漕幫漢子離開,連忙壓低了草帽,上了官道後,見四下無人,便撥開草叢進了山。
他滿頭是汗,一把扯掉草帽,正是逃走的東瀛探子“尤二”。
此時天已暗下,夕陽西沉,他疾行二十里,一頭扎進西山坳的亂葬崗。
腐葉與墳土氣息撲面而來,鴞啼斷續如鬼泣。
穿過半人高的荒草,一座傾頹的別院出現在山坳中。
瓦碎樑朽,門扉斜掛,也不知是何人所建。
他輕叩三長兩短,側身閃入院內。
但見殘破正廳裡,幾盞幽綠的磷火燈搖曳,映出二十餘條黑影盤坐如石雕。
主位之人,正是玉依媛侍棺。
他半邊臉隱在陰影中,疤痕在磷光下更顯猙獰,腰間兩柄倭刀散發寒氣。
旁邊幾名東瀛人正在討論。
“豐臣秀吉斬盡殺絕,神州亦無我立錐之地…”
“以那猴子性格,家中之人怕是一個也活不了。”
“你們說,帶着這‘神器’圖譜,出海能賣多少錢?”
“法主!九州島的大名們也缺這等殺器!咱們殺回去吧,何必仰人鼻息?”
說話間,見“尤二”進門,全都閉上了嘴。
“尤二”嚥了口唾沫,跪在地上磕頭道:
“法主,趙仙長讓我問您,考慮得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