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供奉尊鑑:
數日未見,恰逢寒舍新得南詔奇物數品。
今夜戌時三刻,蘇院「聽泉軒」靜候。
金線爲憑,過門不候。
蘇玉頓首
望着手中靛藍素緞燙金請柬,李衍眉頭微皺。
他託人幫忙,並沒有找金燕門。
原因很簡單,金燕門的路子太野,做的是幫人牽線搭橋、交換利益的買賣,難免招惹不少是非,之前工部盧循泄露機密,早已投靠趙清虛的王府總管設局,這中間就是金燕門撮合。
雖然也被矇在鼓裡,但之後的麻煩不小。
所以後來蘇玉上門請求,讓他跟羅明子說情,高擡貴手。
好處沒得到,麻煩先上門。
經此一事,李衍便不怎麼想與金燕門打交道。
這次,也不知對方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但沉思了一會兒,李衍還是決定前往赴約。
這次急匆匆尋找天地靈寶,必然要欠下人情。他這邊急着要用,若是錯過機會,最少也要耽擱半個月。
…………
李衍擡頭望天,但見暮色染透重檐,這才踏進了蘇園的大門。
“李少俠,這邊請~”
還是上回引路的侍者,此番更加恭敬。
穿花拂柳,二人繞過兩道影壁,水聲漸漸清晰。
蘇園在京城上層名聲顯赫,裡面景色自然不凡。沿途鵝卵石路旁,曲水引自活泉,在青石凹槽裡泠泠作響,幾尾錦鯉攪動蓮葉,驚起圈圈漣漪。
迴廊曲折處,燈火迤邐,絲竹聲隱隱如輕煙散入暮色。
“聽泉軒”乃是座臨水小閣,廊下水閣三面開敞。
李衍逐漸放慢腳步,後方侍者也不動聲色離去。
但見軒內一女子背身調絃,藕荷色雲錦褶裙曳地,臂間輕紗隨晚風微漾。
聽得腳步,她倏然轉身,柳葉眉下一雙杏眼彎如新月,微笑道:“臨清一別,李兄腳步可遲了。”
說話者,正是趙婉芳,笑臉嫣然。
“何時回來的?”
李衍啞然失笑,闊步走入閣樓內,言語間毫無客套。
他們二人,在長安時曾共渡劫難,且都與建木有仇。雖說趙婉芳來到京城後,免不了被環境改變,他也不再是當初小人物,但關係還算不錯。
“前兩日剛回來。”
趙婉芳拎起起紅泥小爐上的瓷壺,“還沒到京城,就聽到你名頭,果然和當初一樣,到哪兒都是風雲焦點。”
說話間,垂睫斟茶,琥珀色茶湯注入天青盞,氤氳茶香清氣。
“哦,南方那邊,有什麼好景?”
李衍喝了口茶,微笑詢問。
他問的自然不是景,而是南方那邊的情報。
“那邊可是熱鬧的很。”
趙婉芳也不隱瞞,一邊端上旁邊的精緻點心,一邊低聲道:“自開海後,諸多豪商便大量開辦作坊,無論絲綢、茶葉、瓷器,出海一趟皆可獲利數十倍。”
“江湖中人,玄門術士,皆被重金聘請上船,海上熱鬧的很,內陸也不安寧,各地綠林道又活泛了起來,邪祟趁機作亂,人手緊缺,往日那些個不入流的傢伙,也身價翻倍,你們十二元辰若去了,必然人人相邀…”
李衍愕然,“南方這麼亂?”
聽趙婉芳所言,竟與北方完全不同。
“人世如潮,都是隨波逐流罷了。”
趙婉芳瞥了眼門外,低聲道:“師尊前陣子麻煩了你,常唸叨要想辦法報答,聽聞你急需靈材,便託人打聽,誰知一位貴人主動相邀,今日便搭個線。”
“你若不想招惹,待會兒什麼都不要說,師尊事後應付對方。”
“哦?”
李衍有些詫異,“你金燕門都得罪不起,來的是誰?”
趙婉芳也不說話,直接手指沾着茶水,在桌子上寫下“昭德”二字,又手腕一翻,用麻布迅速擦去。
昭德?!
李衍一看,便皺起了眉頭。
所謂“昭德”,說的就是太子蕭景恆。
其封號昭德,聽聞文采斐然,待人寬厚,深受儒教中人擁護,但卻因年幼時受了驚嚇,自小便身子不好,體弱多病。
正因如此,儲君之位今年才定下。
這些皇子皇孫的事,最是麻煩,怪不得趙婉芳如此說話。
正要繼續詢問,李衍便鼻子微動,看向門外。
但見門外曲徑之上,太湖石嶙峋墨影旁邊,忽然有燭火光影搖曳,伴着一股幽香,蘇園主人蘇玉親自打着燈籠,在前方引路。
後方是一道清瘦身影,即便已是初夏,也披着白狐裘。
其頭戴玉冠,身着白衣,面有病色,眼神卻是十分柔和,旁邊還跟着兩人。
一名身高馬大的太監,小心攙扶。
另一人,則是名留着山羊鬍的中年文士。
李衍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相迎,拱手道:“草民李衍見過太子殿下。”
“李少俠不必拘禮。”
昭德太子蕭景恆嗓音清雅,脣邊笑意溫潤。
待內侍攙他進門落座後,蘇玉便開口微笑道:“今日剛到了新鮮物,妾身怕無福消受,便請了李少俠和太子殿下前來,聽婉芳說,李少俠也是食中高人,今晚必然不會白來。”
李衍眼睛微眯,微笑拱手道:“蘇前輩客氣了。”
不愧是金燕門長老,這番話說的十分隱晦。
什麼不白來,不就是暗示今晚的交易麼。
但這麼說,也讓李衍提起了興趣。
太子親自前來,雖不知其目的,但出手肯定不會太小氣…
蘇玉話音剛落,便有幾名侍者快步進門上菜。
這園子冠絕京城,菜品自然不會差。
白玉盆裡盛放着“雪蛤川貝羹”,小巧的青瓷盞內是“金絲燕窩粥”,什麼“琥珀核桃酪”、“水晶羊餚”更是擺滿了一桌,色香味俱全。
最吸引李衍的,則是中央一件碩大荷葉盤。
打開後,竟然是一條兩尺長的龍躉!
李衍見狀明顯有些詫異,“京城也有這個,如何運來的?”
這玩意兒,也就是深海大型石斑魚。
有太子赴宴,有此物也不算什麼,但這裡可是內陸京城。
“倒也不稀奇。”
蘇玉溫婉一笑,開口道:“沿海有‘冰鮮船’,分層鋪冰,且用‘活水艙’,再加上點玄門秘術,晝夜疾馳入京,肉質便可保持鮮嫩”。
“但如此大的龍躉,能活着的還是第一條,妾身得知閩州商會運來,便立刻上門討要,用來招待二位。”
李衍啞然,不知該說什麼。
龍躉這玩意兒,在如今的沿海還真算不上什麼,但要運來京城,沿途消耗的費用,比用銀子做一條還貴,這分明吃的就是貴氣。
以酒菜開頭活躍氣氛後,蘇玉便很有眼色起身離開。
至於趙婉芳,則垂首侍立李衍身後三步。
執壺、傾酒、佈菜,指尖穩如拈花,盞沿水痕不溢半分。
“在下敬太子一杯。”
“李少俠不必拘禮,孤身子不適,只能以茶代酒。”
“太子客氣了。”“李少俠的名頭,孤很早便已聽過…”
二人邊吃邊聊,互相搭話。
李衍微笑應答,同時也暗中觀察。
正如之前聽到的傳言,太子身子不好,但說話卻很是溫和,彬彬有禮,很容易就讓人生出好感,怪不得那些個儒生支持。
酒過三巡,終於說到正事。
但見太子微微拍手,門外頓時有兩名健僕擡入尺長紫檀鎏金箱。
箱開剎那,一柱冷硬如實質的罡煞之炁隨之溢散。
李衍心中一凜,立刻凝神觀望。
木盒打開後,匣內赫然盛放着一根粗如兒臂的玄黑金屬。
表面佈滿冰片碎裂般的銀白紋路。
滋滋~
隱約能看到,有幽藍電光在裂隙間遊走。
這種神奇的靈材,李衍還是頭一回見,忍住不詫異道:“敢問太子,這是什麼寶貝?”
“前朝遺寶,庫中蒙塵百年了。”
太子微笑道:“唐《博異錄》中有載,‘雷隕玄金,噬雷藏煞,萬鈞不壞’說的便是此物,原本是天外隕石落下,前朝大興將其煉爲雷祖像,放在金陵鎮壓氣運。”
“金陵城破後,此物被打碎,便放在內庫之中。”
“哦,原來是此物…”
李衍聽罷,恍然大悟。
這東西,他也聽說過。
京城玄門大陣,除去各路香火俗神,還必須有個鎮物。
如今皇宮之中供奉的,乃是武當山所獻“真武斬妖劍”,以此劍爲陣法核心,加上神州社稷香火,別說普通修士,就是地仙來了也扛不住。
其來歷,還與三豐祖師有關。
至於前朝大興,便是那供奉在金陵皇宮的雷祖像。
傳聞當年,有妖邪敢進入金陵城,便會遭到雷劈,傳的很是玄乎。
想不到,太子竟帶來了這等玩意兒,論珍貴毫不遜色蛟龍角。
見李衍模樣,昭德太子蕭景恆也微笑道:“此物韌性極佳,可抽絲不斷,若織入護具,當解李少俠之憂。”
李衍沉默了一下,拱手道:“世間無免費的午餐,太子想要什麼?”
這東西正適合他,但因爲這死物就投靠太子,也不是他想要的,因此直接挑明,按照遊仙隊伍交易的規矩來。
哪怕得罪對方,此事也不能破戒。
此話一出,滿室皆寂。
太子身後服侍的高大太監,頓時眼色陰沉。
而旁邊文士,則一臉微笑,似乎早有猜測。
“李少俠誤會了。”
昭德太子蕭景恆咳嗽了幾聲,微笑道:“李少俠幾次破壞建木妖人圖謀,雖是俠義之舉,但也是幫朝廷渡了劫難,若到了京城,連個煉製法器的材料都找不到,豈不是讓天下人嗤笑我皇族?”
“聽聞李少俠在找靈材,孤便派人去內庫找來,正好藉着蘇大家這寶地,結識一下我神州少年英才。”
李衍有些詫異,眼睛微眯道:“真的白送?”
“大膽!”
旁邊服侍的高大太監立刻沉聲道:“太子前往內庫尋找,又親自送上門來,給足了你面子,江湖中人,也要講個禮數吧?”
李衍冷冷一瞥,就要開口反擊。
他那是吃虧的主。
誰知話還沒出口,昭德太子蕭景恆就咳嗽了幾聲,臉色蒼白,不滿道:“呂陵,李少俠有功於神州社稷,不可胡說,快道歉。”
那高大太監臉漲的通紅,但還是咬了咬牙,拱手道:“李少俠,咱家得罪了。”
“哈哈哈…”
那中年文士也隨之一笑,開口道:“李少俠莫怪,呂公公也是性情中人,常年不在宮中,將來你與他熟了,自然會知曉。”
李衍眉頭微皺,“閣下什麼意思?”
那中年文士微笑起身拱手道:“還未介紹,在下陳文先,來自閩州,如今乃是太子府長史,也負責接手皇家船隊。”
閩州、姓陳、接手皇家船隊…
李衍一聽,心中頓時有所猜測。
閩州陳姓,乃是閩州商會大族,也是開海派主力。
皇家船隊自從在外海出事後,就一直沒有消息,聽這意是要交給太子。
看來,隨着燕王出事,被勒令不得出府,儲君之爭已沒有懸念。
開海派開始下注,加上儒教支持,太子的地位立刻穩固。
接手皇家船隊,估計就是皇帝給的權利。
見李衍沉默不語,陳文先毫不在意,坐下後微笑道:“李少俠莫要誤會,太子贈寶,乃是真心欣賞少俠,而在下則是死皮賴臉跟來,想趁機跟十二元辰談筆買賣。”
“哦?”
李衍眼睛微眯,沉聲道:“什麼買賣?”
陳文先面色也變得嚴肅,開口道:“皇家船隊出事,雖逃出大半,但也有幾艘寶船被佛郎機人擊沉,上面有至關重要的東西,我想請十二元辰跟船出海,打撈此物。”
李衍有些疑惑,“恐怕已被佛郎機人取走了吧?”
“若是那樣倒好了。”
陳文先搖頭道:“船沉的地方,常年氣候異常,風暴不斷,我們已收到消息,海中出了怪事,那隻佛郎機人船隊下去打撈,結果整個船隊無一存活。”
“後來,也有幾隻倭寇船隊前往,皆有去無回。”
李衍聽到後,頓時有些猶豫。
此事一聽就很危險,他們十二元辰常年在陸地,入海後真不一定玩的轉。
“此事不急。”
陳文先開口道:“李少俠可考慮一番,隨後再答覆。”
說罷,便打了個眼色,和太子起身告辭離開。
出了蘇園不久,那高大的太監呂陵就不滿道:“太子殿下,這些個江湖中人行事肆無忌憚,您千金之軀,無需…”
“呂公公你這就不懂了。”
話未說完,便被陳文先打斷。
他微笑地看向太子,“殿下,可知下官爲何要讓你來?”
太子蕭景恆沉思了一下,微笑道:“少年英才,自然要見。”
“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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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先搖頭道:“他人脈不小,玄祭司裴大人,工部韓大人,都向陛下請求,要對其開放內庫,找一件合適的靈材。”
“靈材雖珍貴,但二位大人都已開口,並非難事,然而陛下卻拒絕了,反倒將此物送到太子府,可知是何意?”
太子蕭景恆微微拱手,“還請先生指點。”
這便是他深受儒教推崇的原因。
太子資質算不上頂尖,但爲人寬厚,還能聽的了勸。
陳文先也連忙拱手,低聲道:“在下聽聞一件事,很多玄門高人,見過這李衍後,都稱其爲宗師之才,但其爲人性傲,不願入朝。”
“陛下年紀大了,霍胤同樣年邁,陛下知道太子仁德,因此纔將東西送到太子府。”
“皇族有宗師相助,才能震得住那些人。”
“恭喜太子殿下,陛下已經在爲你鋪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