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看見那麗人,眼睛忽然睜得老大,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從背後看的時候,這肖大家身材已經十分高挑苗條了,從正面看正是乖乖不得了,不僅凸翹有致,而且還有一張極爲清雅的面孔。她此時正低着頭,像是渾然不知眼前有上百人存在一般,一雙眼睛垂得低低的,雙腳緩緩地向前移動。但她這動作卻又不顯得太過緩慢拖沓,反給人一種楚楚可憐,很想上去扶一把的感覺。
場中所有的人都被這看似普通,實則極不平凡的出場方式鎮住了。就連一向視女色如無物的劉聰也是凝神屏息,目不轉睛。
唯有李唐心中的震撼和別人不一樣。她所驚訝的並不是這肖大家的絕美容色,而是她的身份——她竟然是郝隨的那個小妾小竹!
當初郝夫人和小菊臨走的時候,李唐曾經特意囑咐她安排好自己的家人,不想這才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小竹竟然淪落到這個地步,想想都不可思議。
郝隨家中的富裕,李唐是見識過的,絕對不下於很多大商賈人家。郝夫人臨走的時候,只消留下一小部分,也足夠小竹生活好多年,甚至是一輩子的,小竹又怎麼會這麼快就沒錢了呢?難道說,郝夫人嘴上雖然答應得好好的,卻根本沒有分銀子給小竹?
想到這個可能,李唐心中不舒服起來。他對於郝夫人倒是並沒有太多的好感,但卻認爲她至少是一個還算很有些良知的人。要不然,她臨走之前也不會巴巴的跑到自家的府邸前面致謝了。只是,沒有想到她對待其他的家人卻是另外一個態度。看起來,人還是多面的,不能一概而論。
酒樓的掌櫃一直在注視着李唐的表情,見他“爲肖大家的美色所懾”,竟然發起呆來,心中既是欣慰,又是擔心。他所欣慰的很簡單,既然這個貴人青眼於肖大家,那自然不會坐視旁人欺辱於她,這樣,酒樓的安全暫時是有了一些保障。但他所擔心的,同樣是李唐對肖大家的青眼,既然李唐如此喜愛肖大家,自然是很有可能親自參與這場奪美大戰了。若真是如此的話,李唐非但不可成爲倚靠,反會成爲更加強大的搗亂者。這樣,酒樓依靠肖大家來賺錢的算盤,就要落空了。
不說掌櫃的在那裡患得患失,卻說小竹緩緩地來到那面早已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伸出玉手立時便有人將她的琵琶遞了過去。她接過琵琶,調整好身姿,輕輕地撥動兩下,手法十分的純熟。
然後,她才又停了下來,垂着頭向衆人說道:“奴家先在這裡謝過諸位客官的捧場了!奴家雖然天資愚鈍,也願盡我所能,爲諸位帶來儘量好一點的音樂享受。人將奴家這等優伎稱作‘賣笑的’,是很有道理的一般在這歡場上的人,爲了討好客官們,誰敢不強顏歡笑呢?就算心中有萬般的苦楚,也只能是掛着一張笑臉在人前晃動。奴家何其幸哉,在這裡賣唱數日,只因心中有悲事,未曾展顏一笑,諸位卻並不強求,還是一樣盡諸位所能饋贈於我,奴家心中實在感激。說實在的,奴家如今心中唯有一個宏願,那便是能一輩子都在這酒肆之中賣唱,就算不爲那生活必須的銀錢,也可爲客官們對奴家的這份寬容。
只是——奴家現在的情形,諸位想必也知道,每一天都可能成爲奴家的最後一次登場,奴家——”
話音未落,立時便有人喝道:“肖大家放心,我等需不是吃素的,那些搗亂之人不來則罷,若是還敢再來,我等定要讓他們嚐嚐厲害!”
立即便有不少的人響應起來,一時間,場面變得異常激昂,大家齊聲聲討那些搗亂之人。
李唐心中暗叫厲害,別看這小竹只是短短的幾句話,卻將她自己和衆人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看起來,若是那搗亂的人來了,大家還能保持如今的這種氣氛,就算不必出手,多半也能把這些人嚇走的。
過了好一陣子,場面才漸漸平息了下來,小竹依然是沒有擡起頭來,幽幽地說道:“多謝諸位客官,小女子別無可以致謝之處,只有奉上一曲聊表謝意。這首歌,想來諸位客官都是聽人彈唱過,不少的客官說不定都能將這詞兒倒背如流了。但惟其如此,才顯出它不朽之處。那便是白樂天的《長恨歌》!”
場面立即變得越發的沉靜了,每個人似乎都在刻意壓抑着自己的呼吸之聲,大家都是凝神屏息地望着眼前這個天仙一般的女子,望着她手上的琵琶。
《長恨歌》乃是白居易的巔峰之作,描述的是唐玄宗李隆基和楊玉環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其唱詞固然是優美已極,起曲調也是悠揚動聽,攝人心魄。這恰恰符合了小竹在衆人心目中的形象——她雖然有着天仙一般的美色,同時也有着微雨一般的憂鬱。
若是在後世的什麼個人演唱會上,粉絲們都是以嘶叫的分貝來顯現自己對於偶像的熱愛的,但如今的場面則是截然相反,大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靜默,選擇了這樣的方式來表達對小竹的支持。就彷彿小竹是一隻正在水面上片片起舞的蜻蜓,衆人只要聲音稍大一點,就會把她驚走一般。
隨即,在萬衆期待之中,小竹輕輕地撥動手中的琵琶,嘴上終於開始唱開了:“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小竹的聲音本就清脆如翠鳥輕囀一般,此時又添了一分哀婉,更顯動聽。衆人聽得如癡如醉。就連那掌櫃的也不再去關注李唐的反應,而是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小竹身上。
就在此時,樓上走下兩個相依相偎的人來。他們的眼裡只有對方,對於這樣優美的歌聲,居然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一般。他們就這樣手牽着手,緩緩地走出了門外,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就像一片黃葉落在地上一般。
歌聲還在繼續飄揚着,樓下又走出一羣人來。這一羣人卻沒有前面那兩個人那般淡定了,他們在樓上聽見下邊優美的聲音,便加快腳步趕了下來,待得看見小竹絕美的姿容,更是個個目不轉睛。
這羣人便是那羣契丹人,還有那個漢服之人。那個漢服之人在這羣人裡面,顯然是一個異類,他的目光只是在小竹身上停駐了一忽兒。隨即,他眼中的癡迷之色漸漸淡去,代之而起的是一陣清明。待得他回過頭去,望向那幾個契丹人的時候,見到他們一個個色授魂與的樣子,眼中頓時一絲鄙視。隨即,他輕輕地湊過去,在那爲首的契丹人耳邊輕輕說道:“蕭副使,這件事情就拜託了,小人先告退了!”
那“蕭副使”三魂七魄都已經被小竹勾走了,哪裡還有心搭理他,聞言只是輕輕地揮揮手,那漢服之人便深深地望了一眼蕭副使,轉身而去他的腳步堅決無比,根本就沒有一絲的留戀。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好一個夜雨聞鈴腸斷聲,肖大家,你既傷心,又斷腸,又何必苦苦支撐呢?還不如隨我家老爺走了。我家老爺家資萬貫,足可讓你錦衣玉食十輩子,豈不好過你這樣天天辛辛苦苦地靠賣唱賺幾個零碎銀子?”
隨着話音,門外走進一個人來。衆人回頭望去時,卻見這人約莫三十歲上下年紀,身材高壯,滿臉的兇悍之氣,最爲醒目的是他左邊面頰上有一條深深的刀疤,這更爲他本就駭人的面龐平添了幾分兇悍之氣。
而這“刀疤”走進來之後,後面又有五六個人陸續涌了上來,而且這幾個人也是個個神態兇悍,體形高壯。
看起來,這應該就是所謂的搗亂之人了。
小竹眼中閃過一絲驚怖之色,今天第一次擡起頭來。但她第一眼看見的卻並不是那幾個來犯之人,而是李唐。當她看見李唐的時候,首先眼中閃過一絲惶然之色,但隨即就轉爲鎮定。
李唐微微一笑,向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小竹知道李唐乃是本地的父母官,見到她點頭,似乎是向自己表示支持,心中頓時生出了無限的勇氣,再望向那“刀疤”一夥人的時候,眼中就沒有絲毫的恐懼之色了。
“這位客官,奴家在這裡賣唱乃是奴家自己的事,和其他人無關,至於唱什麼曲調,什麼歌詞,更是奴家的自由,誰也沒有權利干涉。客官你若是願意聽奴家唱曲,奴家歡迎,就請客官莫要高聲喧譁,以至驚到其他客官。若是客官不是爲聽曲而來,奴家就要代表本酒樓的掌櫃請客官出去再說了!”
那刀疤顯然沒有想到小竹竟然會有如此強悍的反應,有些訝異。隨即,他“嘖嘖”兩聲,道:“肖大家就是肖大家,人氣雖然比不上汴京城中其他任何一位大家,這脾氣卻遠甚於她們中的任何一位,真是見識了。讓肖大家失望了,小人着實不是爲聽曲而來,不過卻也是爲聽曲而來。小人的主人家很早就想請大家蒞臨鄙府,爲他老人家單獨彈唱一曲,只是肖大家一直不肯賞臉,只好讓小人前來促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