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幾個人在馬車上顛簸中寒暄,互通了姓名,李唐才知道那韓先生名叫韓多才,是城南朱雀門一帶“韓家醫館”的館主,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考上過太學的醫科,只是成績不算很突出,沒有授官,後來才幹脆退學自己開起了一家醫館。
他的醫術秉承了太學醫科科班出身的風格,就是博而不專,幾乎所有的病都能治,但卻沒有出人意料的獨門秘方。所以,一般的病人來他這裡,基本可以說是藥到病除,但疑難雜症他往往束手無策。
好在,他這人運氣一向很好,行醫三十年來,極少遇到疑難雜症。那名聲也就隨着他年齡的增長而飛速地傳播開去,現在已經有人把他稱爲汴京城民間的第一名醫了。
儘管這多少有些名不副實,不說皇城裡面的那些太醫們,就是在民間,這也是很有爭議的。不過,有一個事實是誰也無法否認的,那就是韓多才手下醫人最多,而且從來沒有出現過重大的事故。
那對青年夫婦原本是北地延安府人士。那青年男子叫劉博,字公遠,她渾家姓趙。這劉博是一個讀書人,因爲前三年宋軍和西夏軍屢屢在延安府一帶開戰,尤其是西夏人鐵騎經常來宋境劫掠人口,搞的這一地方頗不安寧。偏偏這時候劉博娶了個漂亮的娘子,越發覺得已經住了很多年的老家不安全了,便變賣了所有的田產,帶着渾家和老母遷到了汴京城外居住。
初到京城的夫妻兩人也找不到別的事情做,便開了一家豆腐作坊,因爲這劉趙氏長相甜美,劉博又勤快,嘴巴也會說話,加上兩人老實本分,所以這作坊的生意倒是頗爲不錯。
不過,到了東京之後,劉博並沒有放棄學業,幫着渾家做豆腐賣豆腐之餘,還是堅持攻書,學業雖然進步不大,倒是沒有落下。只是,三年前,也就是抵達汴京城不久,他的母親不久便過逝了,當時已經中了舉人的劉博當年便沒有參加春闈。
如今,三年孝期已滿,劉博正待奮起決心,一定要一舉高中,不想家中新出生的小兒子卻出了這樣的問題,他還哪裡有心思攻書,一天就和渾家兩個不停地找醫館求醫。但是,問過了數十家醫館以後,他們得到的都是同樣一個答案:“無能爲力。”發展到最後,連一向相信“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劉舉人找來了道士、巫婆,齋醮、道場做了無數,銀子流水價花出去,卻是一點效果也沒有了。
於是乎,情急之下,小夫妻二人便在路上截了汴京頂着“第一名醫”帽子,尋常人很難見到的韓多才的馬車。韓多才下了車,一探這小孩子的脈息,得到的結果令他大吃一驚:脈息十分正常,根本沒有什麼毛病!這種怪事真是太難遇到了。他這種把名聲視爲比生病還重要物事的人,又豈會冒險接下這樁生意!當下,他不顧小夫妻二人如何軟磨硬泡,硬是不肯答應救治。
而李唐就在這僵持不下的時刻,來到了現場,一眼就看見那震撼人心的一幕。
大家來到韓家醫館,那韓多才立即便按照李唐的吩咐,命下人去熬了一碗稀稀的魚肉粥來,並且反覆吩咐那下人,一定要先剔除魚刺,粥裡面不添加調料。那小人聽韓多才吩咐得極爲鄭重,也不敢怠慢,匆匆地答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過不多久,一碗熱騰騰的魚肉粥便端了上來,那劉趙氏接過碗瓢,便細心地一口一口吹着,送到那小孩子的口中。
說起來也真奇怪,那小孩子本來已經哭了很久,早已哭累了,卻沒有睡着,瘦瘦的小臉上一副慘兮兮的樣子,這時一見了吃的,便歡快起來,嘴裡“呀呀”作聲,食慾大振,就着劉趙氏的手上,連吃了好幾瓢,這才罷了。
而旁邊三個大男人見此,懸着的心都紛紛放了下來,那劉博感激得簡直無語言語,對着李唐就要跪下,李唐眼明手快,連忙拉住。要說這時代他最不習慣的,就是動不動下跪,當初他在歙州幫人治病,就遇上不少病人好了之後,找他下跪致謝,不過,這兩年來,歙州那邊就再也沒有對他下跪的人了,因爲大家都知道,李神醫不喜歡這一套。但是眼前的劉博卻不知道李唐的這個忌諱,倒是和李唐犟上了,一個勁就是要往下跪倒。
李唐只好說道:“劉兄還是起來吧,你若是跪倒,我也只好跪倒還禮了!”
劉博一聽此言,這才直起身來。
李唐又笑道:“還是要恭喜劉兄了,你這孩子現在看起來根本沒有病,只是發育得比一般的孩童快一些,只要教育得當,我看他很有機會成爲一個小神童哩。若是如此,劉兄可就後繼有人了!”
劉博和劉趙氏聽言,都是狂喜不已,連聲道謝不已。
這時,劉博看了看孩子,又說道:“既然是如此,不知道還有哪些食物是這個孩子可以吃的呢?”
李唐想了想,順口說道:“你們是開豆腐作坊的,豆漿也是可以的,最好有玉米粥——”
“玉米?”
李唐尷尬地笑了笑,說道:“所謂玉米——呃,就是晶瑩剔透,看起來像玉一般的好米。”
旁邊的幾個人聽得連連點頭,顯然的對李唐這個對米進行劃分的專業術語佩服不已,覺得十分形象。
“還有其他肉粥,都可以。當然,奶暫時非但不可斷了,還是應該作爲主食,我相信輔以這些副食之後,他對吃奶也不至這麼排斥了。”李唐繼續吩咐道。
劉博夫婦聽得連連點頭,千恩萬謝地去了。
見劉博遠去,李唐也連忙起身向韓多才道:“韓先生,既然此事得到了圓滿解決,在下也就該走了,這就告辭!”
韓多才連忙攔住,以殷切得幾近虔誠的口氣說道:“先生留步,請留步!先生年紀輕輕,實在是我在岐黃界所見過最大的聖手。老朽也知道先生因爲春闈在即,要多留一些時間溫書,但請先生務必答應小老兒一個不情之請。”
李唐見韓多才一把年紀,在人前人五人六的,在自己面前卻這般低三下四,心下暗道一聲“慚愧!”,便向韓多才說道:“韓先生請直言吩咐便是。”
韓多才道:“我知道但凡醫者,個人的藝業,尤其是那種獨門絕跡都是秘不外宣的,所以老朽也不敢奢求先生授以神技,但請先生能在鄙館盤桓幾天。”
李唐一聽,頓時明白過來,看來這韓多才是想讓自己留下來幫他們醫館坐診。這可不行,韓多才以爲自己是神技高超,也不敢請求自己傳授,問題是李唐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什麼“神技”,可以傳授給他這樣的名醫的。自己在他面前坐診,那不是班門弄斧找難堪嗎?想想自己西洋鏡被拆穿,羞愧無地的樣子,李唐哪裡還敢答應,連忙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一般。
韓多才見李唐不爲所動,又繼續拋出了更誘人的條件,說道:“李先生,我知道您老人家貴人事忙。要不這樣,十天之內,您只要在我這醫館裡面坐館一天,我便給付錢五十貫,哦,不,一百貫。而且我答應你,若不是我本人都感到萬分爲難的疑難雜症,絕不請您老人家出手!這期間,閒暇的時間,您老人家還是可以溫書習文,老朽絕不干涉。十日之後,就離春闈只有半個月之間了,到時候先生您何去何從,就可以但隨本意,老朽絕不相強。”
李唐一聽,這一天一百貫,十天可不就是一千貫了嗎?這工資待遇也太高了吧?不說其他,就是這韓家醫館一天的盈利也很難達到這個數啊!
略略一想,他終於明白了韓多才的苦心。他是明知道今天在衆人面前直陳自己“無能爲力”,自然會聲望大跌,而經過這件事,李唐的聲望自己會上去。這個時候把李唐留在自己的醫館那便是留下了一塊金字招牌,告訴病人:我們醫館裡還有比韓大名醫更爲強大的醫士。這樣,他的醫館生意就不會受到很大的衝擊了。而他韓多才本人,就可以利用李唐坐診的這段時間,努力挽回自己的聲望。
至於李唐有沒有真正動手幫病人看病,就不重要了。事實上,大多數病人得的都是跌打損傷,傷寒頭痛等一般的疾病,真正的疑難雜症是極少見的。要不是這樣,他韓多才這個不擅治療疑難雜症的名醫也不會有今天的聲望。
想通了這一層,李唐便覺得自己不能不答應了,因爲今天若不是自己出頭,韓多才也不會這麼出糗的。況且,韓多才開出的報酬也實在豐厚,每天一百貫,那真的是放眼天下,也沒有幾個人能拿到的。
見到李唐答應,韓多才欣喜不已,便又問了李唐的住址,說是好安排人從明天早上開始馬車前去接送。諸事都商量好之後,李唐便再次告辭,韓多才還要請李唐留下來吃飯,卻被李唐堅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