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將之言,讓幾位大臣大爲意外。
其實,按派別劃分的話,許將不屬於保守派的“元佑黨”,也不屬於變法派的“熙寧黨”,他一向以來走的都是中間路線。憑着他的長袖善舞,以及強勁無比的言辭,當初太皇太后高氏垂簾聽政的時候,他能在朝廷中佔據一個要緊的位置,而趙煦親政之後,他也能縱橫不倒,並且芝麻開花節節高,最終登上了相位。
這是極爲難得的。趙煦自己就是一個極爲偏執的“熙寧黨人”,他畢生的夢想就是接過他老子神宗的衣鉢,通過變法使得大宋變得富強。他所用的人,大多是一些偏執的“熙寧黨人”,章惇也是在這種情況下一步登天,從一個外放之囚,走到了朝廷的中樞,並且很快執掌相位,並且獨相數載。
許將盡管爲人足夠圓滑,但在他這個位置上坐着,平日總要發表一點偏向於“熙寧黨”的言論,才能釋趙煦之懷,安章惇之心。憑着這些,衆人一直覺得許將應該是更加偏向於“熙寧黨”的。而“熙寧黨”和“元佑黨”,乃是一對天生的仇敵,這數十年來,就沒有相互和解過。兩派的第一代領導人王安石和司馬光更是苦苦相鬥多年。王安石致死還念着司馬光,而司馬光致死也是念着尚未廢除乾淨的新政。
這兩派可說勢不兩立。想當初,王安石一意盡數廢除新政,同屬“元佑黨”核心人物的蘇軾只不過在旁邊提醒一句,其實也未必全部要廢,新政裡有些東西還是可取的。就這一句話便得罪了司馬光,被司馬光視爲本派的叛徒。而即使是德高望重的範純仁以更加委婉的語調勸了司馬光一句,也惹得司馬光很不愉快。這也可見這兩派是如何的壁壘分明。
許將能在這兩派的夾縫之中生存下來,本就屬一個奇蹟了。在如今這般新舊皇帝交接的敏感時期,本來大家以爲他會採取自己一貫喜歡的“推諉大法”,將一切的事情來個四兩撥千斤,含含糊糊地來個應對也就是了。可沒想到他卻表態了,而且這表態還很明確。他這個時候直接表明立場,可真是太讓人大跌眼鏡了。
衆人忽然懷疑起來:“難道這賈言是受了他的唆使才上的這道摺子?”
想想,這還真很有可能,賈言是何等樣人,太史丞,小小的芝麻綠豆官,他那太史局,就是一個吃乾飯的閒散衙門。一般來說,皇帝不想聽見某個人的聲音了,就會把他往太史局、翰林院這等地方一塞,算是一種無言的貶謫。以賈言這種身份,平時也就應該拿着他豐厚的俸祿逛逛那風月之所,或者是含飴弄孫抑或邀三五友人於僻靜之所吟詩作對。朝廷裡的大事,和他沒有關係纔是。這皇帝剛剛病倒,皇后剛從幕後來到前臺,他出來搗什麼亂哪?
衆人這番猜測倒還真就對了。賈言此人,其實是“潛龍閣”安插在朝廷中一個重要的人物了。想當初,若非他向趙煦進言說東南有貴人來相助,趙煦也不會想到找李唐治病,也就不會有後來的這些事情了。
衆人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許將此人心機當真是深沉得很,他其實一直傾向於‘元佑黨’的,卻在陛下和章惇的手下混跡多年,一直高官厚祿,直到這兩座大山盡皆移去,才露出自己的廬山真面目!這等人,後發制人的手段已經是爐火純青了,只能與之爲友,不能與之交惡,若是與之爲敵的話,被他害死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
孟皇后一向都沒有過問過政事,她對於兩黨之爭雖然也有些瞭解,但卻極爲膚淺,自然是沒有什麼主見的。她現在唯一的主見就是儘量民主一些,多聽聽大臣們的意見,然後綜合大家的意見來處理事情。這也是她現今最好的辦法了。
“諸位愛卿有何看法?”孟皇后便不置可否地問道。
羣臣有些躊躇。這等敏感的問題,站在哪一邊都不是明智的選擇,特別是在如今這個特殊時期。皇位的繼承人選還沒有完全確定,朝廷的走向也就沒有完全確定,一旦站錯了隊列,上來的新皇和你的隊列是相左的,那你的宦海生涯很可能就要就此告一段落了。
下這種決定,是需要放手一搏的決心的。
黃履有決心,他蒙受趙煦的知遇之恩,上次在朝堂之上,鬧出一個笑話來,竟然會錯了趙煦的意思,帶頭保端王趙佶。雖然趙煦事後並沒有降罪於他,但他的心中卻極爲愧疚,他一直在找機會報答趙煦的知遇之恩。
雖然現如今的情形是,趙煦很難醒來了,看不見他的忠肝義膽,但黃履卻鬥志昂揚,他不容許趙煦剛剛躺下,便有人出來否定他的方針政策,改變他的施政路線。
“臣以爲不然!”黃履昂然說道:“這些年以來,陛下一直對‘元佑黨人’爲了一己之私枉顧朝廷和百姓利益,一意破壞變法強國之國策的行爲極爲憤慨。這麼多年以來,陛下一直不遺餘力地打擊‘元佑黨人’,就是逢了大赦之期,都不願赦免這些人,目的就是讓以儆效尤,讓後來之人看看因私廢公的後果!如今,陛下受二豎之虐,不能視朝,將朝政交予娘娘及諸位,大家就應該繼續秉承陛下的執政思路,好好將之發揚光大纔是。我們如何能反其道而行之,還趁機赦宥‘元佑黨人’使陛下多年的努力化爲灰燼呢?”
老人家七十多歲了,說話字字句句都是鏗鏘有力,絕無含糊不清之情狀,實在難得。更爲難得的是,他說話之時,一直以雙手助勢,更增凜然之氣,令人見之不由爲之心折。
孟皇后一聽此言,頓時也覺得有些道理。但她卻沒有急着下決定,而是打算繼續問一下大家的意見,綜合一下。
但是,不待孟皇后發問,韓忠彥主動出列。
韓忠彥經過最近這些事情之後,終於下定決心,堅定地團結在以許將爲核心的朝廷中央周圍,爲許將馬首是瞻,以許將的言論爲自己的主見,以許將的行爲爲自己的圭臬。
這一次,韓忠彥對於許將的表態十分意外,但這並不妨礙他對許將的支持。
“娘娘,黃履大學士之言,微臣難以苟同。陛下這些年以來,並不是一味針對‘元佑黨’,許多自以爲‘熙寧黨’之人,也一樣被查究。比如趙挺之,又比如章惇、安惇、蔡京、蔡卞兄弟。陛下懲罰貶謫他人,都是以此人是否勝任自己的官位,是否盡忠職守,是否廉潔奉公爲評斷依據的。就比如賈言這奏摺上所提及的李格非,乃是公認的‘元佑黨人’,多年以來,卻一直受陛下重用,委以太學正之重任。他的獲罪,只是因爲陛下一時之怒而已,陛下之所以尚未將他召回,並非不願,只是因爲最近諸事繁忙,陛下無暇顧及此等小事而已。
再說到蘇軾。他的獲罪很大程度只是因爲當年的‘烏臺詩案’。這‘烏臺詩案’事實真相如何,如今已經不得而知了,就算蘇軾有罪,他也只是因言獲罪,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而已。如今,蘇軾已經垂垂老矣,風燭殘年,若不將之召回,必將客死異鄉,娘娘如何能忍?
而蘇軾之弟蘇轍之所以獲罪,也只是因爲他主動要求爲其兄頂罪而已,並無其他過錯,如何就不能赦宥?
而說到範純仁,此人爲官清廉,風骨不下於乃父,當年,他爲宰相,是主動求去的,這些年以來,陛下也沒有太過爲難於他。他年過古稀,聽說又有沉痾在身,將他召回汴京治療,有何不可?”
韓忠彥這番話其實有點強詞奪理。他說趙煦並不刻意對付“元佑黨人”,就算是並不十分懂朝政的孟皇后也不相信。但大家都沒有辦法反駁,因爲“元佑黨人”畢竟不是一個罪名,衆人當然不能說趙煦作爲皇帝,竟然打壓羣臣中的一派。
但韓忠彥的成功之處就在於激起了孟皇后的同情之心。他點名了這名單上的這些人,都是一些老人,境遇可憐,這對於孟皇后這樣一個女子來說,自然是最容易同情的對象了。
果然,孟皇后低下頭去,默然無語。
韓忠彥既然上陣了,安燾和他乃是通家之好,自然也不能在旁邊看熱鬧。他連忙也出列說道:“微臣以爲中書侍郎之言有理。陛下如今病勢甚急,正該施行仁德之政爲其祈福前不久太后山陵崩,已經天下大赦,如今正該赦免一些‘元佑黨人’,加強效果!”
兩位宰相意見一致,又有大臣出來表示支持,衆人再無猶豫,紛紛出列附和。
而此時站在隊列裡面的沐雲暗暗感覺一陣無力,他雖然也位居副相,但在所有宰執之中是資歷最淺的,不要說宰相,就是李清臣、安燾這些人都自動選擇了無視他這個人。他如今還不如當初當御史中丞的時候權力和威望大呢。
他心下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情:若是他不能扶起一個皇帝來,不論如何也不可能在這羣老頭子中間脫穎而出的——他崛起太快,根底太淺,便如牆上蘆葦一般,高倒是高了,卻最是經不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