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劍心沒有迴應海都安全的言論,只是與殷舉並肩而立,沉默地注視着黑瞳製藥的人員往來穿梭。
渾濁的江風裹挾着腐臭氣息撲面而來,潮溼的空氣中瀰漫着死亡特有的腥味。
江劍心靜立江畔,看着黑瞳製藥的工作人員執行着他們的任務——掀開一頂頂沾滿污漬的帳篷,將那些皮膚潰爛的軀體與奄奄一息的病患粗暴拖出。
淒厲的哀嚎聲撕裂了鉛灰色的天幕。
垂死者用枯枝般的手指徒勞地抓撓着泥濘地面,但疫病早已榨乾了他們最後的氣力。
他們只能睜着渾濁的眼睛,看着自己被扔進貨車後廂的鐵籠,那裡早已塞滿了形銷骨立的囚徒,老人蜷縮如蝦,孩童睜着空洞的雙眼,每個人的瞳孔裡都凝結着相同的絕望。
活人與死人被涇渭分明地分開裝運。另一輛卡車上,鼓脹的麻袋堆疊如山,隱約可見人形的輪廓在帆布下隆起。
江劍心的目光追隨着那些被隨意拋擲的屍袋,耳邊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哭喊與呻吟。
“蒼江的疫情……”
她輕聲開口,聲音幾乎被江風吹散。
“已經嚴重到這種地步了嗎?”
殷舉端着保溫杯,緩緩道:
“一直都是這麼嚴重的,只是疫病不會感染咱們,所以你沒有感覺。”
江劍心抿脣,再次輕輕問道:
“這疫病只會感染底層天賦者和普通人嗎?”
殷舉點頭道:
“是,它幾乎對強大的天賦者產生不了影響。”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
“所以當初玫瑰交通封鎖高速幹線的時候,很多強者不贊同,因爲疫病染不到他們的身上,玫瑰交通封路卻真能耽誤他們出行。”
“不過輿論被玫瑰集團壓下去了,玫瑰皇太女發了最高指令,要求蒼江疫情爆發地必須全面封鎖交通幹線。”
殷舉皺了皺眉道:
“因爲這件事,玫瑰皇太女還遭了不少謾罵,那些強者說她獨裁專制,冷漠倨傲。”
江劍心也擰起了眉頭。
在她曾經生活的那個社會,疫情爆發時採取封城措施是對其他地區民衆的保護。
而在這個天賦至上的社會,蒼江疫情只對底層民衆構成威脅,玫瑰集團卻依然選擇封鎖交通幹線——這顯然不是爲了自保,而是在保護其他地區的普通民衆免受疫情波及。
這個世界的壟斷資本和民間勢力在面對災難時,永遠都在權衡利弊、計較得失。
可諷刺的是,真正一次次挺身而出保護普通人的,竟然是財閥集團。
更令人心寒的是,在這個天賦決定一切的社會裡,底層民衆的性命根本不被當回事。玫瑰集團這些保護普通人的舉措,反而讓它承受了巨大的輿論壓力和經濟損失。
江劍心微微翕動嘴脣,聲音低沉而緩慢:
“玫瑰皇太女沒做錯什麼,是這裡的社會太扭曲了。”
“在我之前的社會,如果爆發這種疫情,政府就會組織封城,還會擴建醫院,調配醫療資源。”
她的目光穿過瀰漫着血腥味的空氣,彷彿在凝視某個遙遠的幻影:
“但那個盛世,已經永遠消亡了,大概,永遠不會有‘政府’這種特殊勢力出現了。”
聽到“政府”二字,殷舉的嘴角浮現出一抹苦澀的笑意:
“我知道你們那的‘政府’,我父親以前就是那個勢力工作的。”
他偏過身,珍視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黑色行政夾克,認真道:“這身制服就是他留給我的,我一直穿着。”
江劍心投來探詢的目光:
“說起來……我好像沒聽你談起過你的父親,原來他是普通人嗎?”
殷舉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眼神逐漸黯淡:
“我父親是普通人,他在政府工作,不過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去世了。”
“聽母親說,那年洪災氾濫,淹沒了當地的貧困小學,他把孩子們送了出去,自己卻長眠在了河水中。”
記憶的閘門被打開,殷舉彷彿又看見了那些畫面——母親整日呆坐在父親遺像前,空洞的目光徘徊在門前那條沉默的河流上。
那條河曾經是母親最忠實的戰友。
殷舉記得它如何在母親的召喚下奔騰咆哮,記得當河水怒吼時,母親宛如掌握着毀天滅地的力量。
但自從父親走後,母親眼中的光芒就漸漸熄滅了。
最終,她帶着年幼的他搬離了那個充滿回憶的地方。
新家的門前沒有河流,方圓十里都沒有。
母親說,是怕觸景生情。
十年後的今天,當殷舉再次回想這一切,只覺得命運的安排如此荒謬可笑。
“所以……當你穿着這身衣服時會覺得難過嗎?”
江劍心輕聲問道,目光落在殷舉那件乾淨整潔的黑色行政夾克上。
殷舉長嘆口氣道:
“怎麼可能不難過呢。”
他的聲音很輕,像江風一樣摻雜着潮溼的失落。
記憶從來不會褪色——江南豔陽下,母親的血染紅了下水道的溝渠,洪水決堤那天,父親用最後的力氣將貧困小學的孩子舉過頭頂,自己卻被濁浪吞沒。
十年後,當海都洪災,淹沒大量民衆的消息傳來時,正在參加會議的殷舉差點沒拿穩保溫杯。
沒人理解爲什麼這個新晉的水系巨頭會如此失態,只有他知道,在新聞畫面裡,每一個被洪水圍困的人身上,他都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所以殷舉來到了這裡,成立了防汛辦,年復一年,當蒼江開始不安分地翻涌時,那個穿着黑色夾克的身影總會準時出現在堤壩上。
在某個暴雨如注的瞬間,透支全部力量築起萬米水牆的殷舉,轉身面對身後正在轉移的羣衆,也曾恍惚看見人羣中有個穿着行政夾克的男人對他點頭微笑。
——那件被雨水浸透的行政夾克,終究在歲月里長成了另一副鎧甲。
江劍心沒再說別的,她只是拍了拍殷舉的肩頭道:
“如果你父親還在,看到你現在會很高興的。”
十餘年前,那個穿着黑色行政夾克的政府官員消失在洪流中,而現在——
蒼江依舊奔騰,但再也不會有人被它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