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墨陽的禪房外,墨新和墨婉一併跪下,磕了三個頭。
墨新開口道:“父親,孩兒和母親、妹妹一同來了,請父親開門讓我們見一面吧!”
話音落地,卻沒有任何動靜。
墨新正欲再說些什麼,林紓擺手道:“不要爲難你父親,他見與不見,自有他自己的道理。”
然而這時,門卻“吱呀”一聲響打開了,墨陽一身白色的禪衣出現在門口,陽光照在他修長的身上,仍是記憶中的模樣,似乎時光未曾在他臉上留下一絲的痕跡。
身爲皇族中人,只能帶髮修行,一襲黑髮垂在身後,風吹過,仙風道骨一般,這一份不染凡塵的出脫,讓人在內心驚歎。
墨新和墨婉突然見到父親,完全驚呆了。
墨婉只聽說皇兄和父親很相,今日一見才發覺真的是這樣,然而父親的氣度卻是皇兄不能比的,“父親……”
驚喜之下,墨婉哽咽出聲。
墨新也甚是欣喜:“父親,你終於肯見我們了,這些年,讓我們等的好苦。”
林紓呆立在原地,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原本以爲此番過來,定是徒勞,哪裡想到墨陽會願意見他們了呢?
墨陽擡手,淡然一笑:“起來吧!”
分明面前站着的是血脈相連的父親,但墨新和墨婉卻不敢造次。
墨婉做夢都想見到父親,今日好不容易見到了,卻不能像夢裡那般撲到父親的懷裡哭泣。
雖然忍住了委屈的淚水,但鼻子和眼睛卻紅了。
墨新終究比妹妹要堅強和理智得多,起身後,又拜了一禮道:“父親和母親敘舊,我和妹妹去佛堂祈福。”
墨陽點頭:“好,去吧!”
墨新又施了一禮,這才帶着戀戀不捨的妹妹離開。
於是偌大的庭院中,便只剩下林紓和墨陽兩人。
林紓呆站着,只覺得恍然若夢。
墨陽從兩個孩子的背影上回國神來,若說內心全無觸動,怎麼可能的,但習慣了清心寡慾,也便不會像普通人將內心的情感輕易的表露出來。
剛纔墨陽那淡然一笑,讓林紓感覺時光倒流了一般,恍恍惚惚,竟不知身在何處。
墨陽目光看向一旁的亭子,“到裡邊坐吧!”
林紓這纔有所警醒,慌忙點頭說好。
進至亭中坐下,但見石桌上放置着棋盤。
墨陽在對面坐下,一襲白衣勝雪,“我們下一盤棋吧!”
林紓原本以爲對方會喚她施主之類,現在看來,卻和出家前無異,倒叫她茫然不知所措。
林紓的眼睛溼潤了,“我以爲你會不肯見我們母子三人。”
“爲何會這樣想?”他仍是笑意淡然。
她沒有回答,反而問道:“這些年,你過的好嗎?”
“我很好。”墨陽用手示意棋盤,讓林紓先下。
林紓點頭,捻起一顆白子放在棋盤上,然而心思全然不在棋上。
上次她苦求一面,他不肯見,她肝腸寸斷,痛不欲生。而此次,她好不容易放開,他卻出乎意料地見了自己,豈不奇怪?
記憶的墨陽笑意裡總帶着些疏離的冷意,而此時的他卻如冬日的陽光,溫暖和煦卻又不着痕跡。
這讓她想起一個典故“拈花一笑”。
此時的墨陽給他的就是這樣奇妙的感覺。
此笑無形無色卻祥和安靜,安閒美妙,寓意一種純淨污染,豁達無拘的心境,是一種“無相”、“涅盤”的最高的境界,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兩人靜靜地下着棋,時光柔軟,似乎已經停息不前。
如果當日兩人能夠如此坦然相見,彼此的內心只要早就解脫了吧!
“我易改了容貌,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奇怪嗎?”林紓問道。
墨陽擡頭靜靜地看了她一眼,“在我看來,你和先前無異。”
“會嗎?”
墨陽點頭,“眼神乃心靈之窗,心未變,人就未變,和容貌豈有半分關係?”
林紓明白了,對方看自己看的並不是容貌,如果他和旁人一樣在意的是容貌,那麼他便不是祭墨了,而是凡俗之人了。
現在即便對方不說,她也明白爲何會見他們母子三人了。
心意未定之時,纔會懼怕七情六慾的困擾,而今放開了這一切,得到了大自在,纔不會繼續躲避,以求眼不見心不煩。
一棋畢,盤面上竟是看不出輸贏,林紓知道這些年自己的棋藝沒有絲毫長進,以墨陽的棋藝怎麼可能平棋呢!
她明白,看似在下棋,實際上對方在幫她解心結,不計輸贏的棋纔是擁有靈魂的棋。
若是過於計較得失,充滿殺伐之氣,反而違背了下棋的道義。
“你告訴我,我現在該怎麼辦?”她畢竟是凡俗之人,做不到對方的超脫。
“按照自己的心意便可,何必爲凡俗的念想困擾呢?”
“孩子們該怎麼辦?”儘管她什麼都沒有講,但墨陽卻好像對一切都清清楚楚。
“委曲求全來成全孩子的孝名,絕非明智之舉。新兒不適合爲君,興許墨麟更爲適合。”
林紓愕然,他僅是見了墨新一面,怎麼會有如此論斷?
“我也曾經爲此困擾,不希望新兒爲權勢所困,經歷了數年才逐漸釋然,孩子應該有他自己選擇生活的權利,即便是母親,也無權干涉。早些年,曾有卦象表明,墨新會成大氣候,也許會稱爲主宰這個世界的王。”
墨陽聞之,搖頭道:“世間萬物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着變化,順應天意民心方可爲王,若是已經迷失,必然誤入歧途適得其反。這個論斷新兒自己也是知道的吧!”
“雖然我沒有當面和他提起,但難保其他人不會和他講過。”
“所謂天機不可泄露,若真是天機,如今也已經不復先前的寓意。若他不能覺醒,我不會袖手旁觀。你只管放心回丹國,這邊無需勞心。”
“陽……”林紓心裡一陣雜亂,他好不容易跳出是非之外,又豈能讓他再回歸萬丈紅塵?以墨陽如今的修爲,出世是清靜,而入世纔是煩苦。
林紓留在積善寺下了三天的棋,心越下越靜。
一盤檀香,一柱青煙,幾聲鳥啼,幾縷清風,花開花落,雲捲雲舒。
兩人都凝神在棋盤上,只有偶爾的幾聲輕語,晨鐘暮鼓,清茶素餐,時間不知不覺中過去,誰也沒有再提過往的恩怨,現在的愁緒。
墨新見父親和母親一處就是三天,心裡暗自欣喜。
墨婉也忍不住疑問:“父親出家這麼些年了,難道這回見到母親又回心轉意了嗎?”
墨新道:“這樣不好嗎?難道你忍心讓父親一輩子守在寺中過這清苦的生活?丹國這麼久了也沒有任何消息,更不曾邀請母親回去,你放心讓母親就這樣離開嗎?”
墨婉竟不知是喜是憂,“我覺得他們亦師亦友,已經超越了夫妻,這世間的羈絆有很多種,未必非得是愛情。”
古月在一旁聽了,心裡暗想,究竟還是墨婉的心境更高一些,也更懂皇后。
和工於心計的藍勳,狂傲霸道的丹國皇上赤焰相比,眼前的墨國前帝王墨陽更爲淡泊出脫。現在她終於明白,皇后曾經深愛過這個男人也是不無道理的。
到了第四日,雲洛突然帶着丹國的侍衛前來接駕。
墨新見之大驚,按照時日推算,只怕是丹國的皇上赤焰剛回到丹國就已經派人前來。
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他竟似完全不介意一般,這需要怎樣寬闊的胸懷?!
墨新自忖,換了自己,只怕也無法做到如此寬容坦然。即便是左玉,如果她經歷多次婚姻,且生下的是別的男人的孩子,自己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一心一意地對待將孩子養大,這樣的屈辱如何能夠忍受?
沒有寫書信前來,恐怕是覺得書信太過輕微,因此才直接派親信之人過來接皇后回國以示誠意。
雲洛以君臣之禮叩拜:“微臣接皇后回宮。”
“起來吧!”林紓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她原本還擔心回去後要如何於夫君相處,而現在看來,倒是自己多心了。
墨新的眼中浮現出一絲寒意。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以一人之力豈能扭轉母親的心意?看來只能見機行事了,以後再另做打算。
思至此,墨新帶着墨婉上前,一併在母親面前跪下,“兒臣恭送母親回國。”
看着眼前這一雙兒女誠摯的眼神,林紓心裡的愧疚又增加了幾分,近忙起身,將兩個孩子拉起來。
“新兒,婉兒,娘對不起你們。”林紓的眼角溼潤了。
墨新寬容地一笑:“母親說的哪裡話,母親的幸福,是我和妹妹的最大心願。”
聽了這話,林紓不無感動,看來新兒並非有意要阻攔自己回丹國,而是不放心自己一個人回去,這份難得孝心讓她越發地覺得眼前的兩個孩子懂事。
林紓將兩個孩子攬在懷裡,忍不住落下淚來。
墨陽起身道:“墨國這邊請放心,此去一別,顧自珍重。”
林紓點頭,鼻音濃重:“好,你也要珍重纔是。”
墨陽點頭,微微一笑,目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