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宮靜寂無聲。
只有周巨微微垂頭,心中明白了些許。
大王威服四海,亡諸侯滅六國,乃至天下一統。他之遠望與心胸,恐怕庸碌之輩難以堪破。
而這樣雄踞天下的秦王衡,同樣對大秦未來的繼承人有自己的標準。
具體標準如何,周巨也不敢妄言。
但虎狼羣中的王者,如何會將王位交給羊呢?
哪怕這隻羊叫聲甜軟,蹦跳有力。
姬衡便在此刻深深看了一眼公主文。
高階上燈影深深,他又坐在更高的座椅上,此刻身軀微動,牆上遙射的影子便如猛虎一般蓄勢而動。
但他卻轉而看向秦時,不怒不喜:“寡人所賞,秦卿可愛否?”
秦時一愣。
雖然這跟剛纔的話題無關,但不妨礙她的情緒回饋,於是毫不猶豫燦燦一笑:
“萬分喜愛!對大王感激不盡,還望日後有報,爲國分憂,能得大王更多恩賞。”
不意外,對面三姐弟的面色都更不美妙了。
尤其是公主文,剛纔的驚訝轉變不及,脣角努力拉扯的笑意都頗勉強。
而姬衡轉頭,臺下公主文對上他幽邃的眼神,控制不住地驟然低頭,彷彿再慢一步,就要被猛獸咬斷喉嚨。
“文兒。”他沉聲問道:“年初寡人所詢《易》,儒家《論語》,爾等可讀了?
公主文深吸口氣,而後回道:“回父王,已爛熟於心。”
她此刻在心中瘋狂背誦——莫非是有甚深意自己未曾解讀,以至父王不滿嗎?
是與自己能否論政相關,太傅如何也未曾講到?
公子虔也忙道:“兒臣也已誦讀百遍。”
雖然他背東西很慢,但真的努力背好了。
年紀更小的乘虎也乖巧說道:“母親令兒臣深誦三遍,又請太傅深讀,兒已能書能默。”
公子虔默默看他一眼,想起在太傅那裡常被拎起來的文章,心中幽怨:爲何姐弟都比他更會背書啊?
秦時則默默嘆氣:給小學生和初中生讀《論語》也就罷了,可《易》,是否實在太過深奧了些?
易經晦澀複雜,好些道理若不沉澱一定年紀,恐怕根本不懂。
但姬衡可不在乎別人作何想。
他只點點頭:“既都已默誦,文兒,【進退,利武人之貞】,何解?”
公主文毫不猶豫:“此乃巽卦初六爻之爻辭。於進退間猶豫不決,需像勇武之人那般堅守正道、果決行動,方纔有利。”
姬衡又問:“【需於泥,致寇至】,何解?”
“需卦,九三爻。兒臣解:於泥沼中等待,將招致賊寇到來。”
王子虔默默聽着,腦海已翻騰出漿糊來,這纔在記憶中翻找出來模糊印象。
他默默垂頭縮身,健氣少年的模樣消失不見,只恨不能縮於夾縫之中。
反而成虎蒼白的臉上生出紅暈來,神采躍躍欲試。顯然姬衡所問,他皆能作答。
公主文剛纔膽怯的心態已然消失,此刻昂首挺胸,熠熠回視。
姬衡沒再說話。
而秦時安坐對面,此刻默然嘆息。
她明白姬衡不令公主文論政的原因了。
對方女子之身,若想奪取權柄,必然要與世上千千萬萬人抗爭,乃至天下規矩法令,都須有暴而反之的勇氣與決斷。
換言之,她要比她的兄弟們更堅定,更有氣量,也更有決斷力。本性甚至更爆烈些都無妨。
堅貞強橫,霸道無匹,見春花盛而慮秋冬雪,非如此不得大權在握!
否則的話,女子之身集權,她要如何抗衡這天下袞袞諸公?萬事以妥協婉轉求得麼?
若待來日,對方劍指君位,而她退無可退,又當如何呢?
公主文明明同樣對秦時反感,以她公主之尊,掌有衛兵,咸陽宮中少有人能與之相抗。
可儘管如此,她卻仍是曲意婉轉,既無有心胸對更強勢的一方道歉,也沒有怒而喝之的勇氣與決斷。
她是大秦公主啊!
明明對論政一事十分渴望,可眼睜睜看着弟弟們都已有了資格,卻連直接說出慾望的勇氣都沒有,連爭取也不敢爭取。
姬衡問之嫁娶,她但凡說一句【不想嫁人,只想爲父王分憂】,恐怕秦王都要暗中歡喜。
然而她自憐自傷,縱然夠努力,又有才華,比之弟弟們更聰明,說話更好聽……
又能怎樣呢?
性由天生,行由後教。
公主文秉性已成,唯大破大立方得更改。
可如今泱泱秦國,姬衡乃天下共主都仍是履步維艱。
要怎樣與她機會大破大立呢?
便是當真由她所掌權柄,以她這樣的手段與秉性,當真能夠掌控四方嗎?
待來日,後繼之君又由誰出?
非她所生之子,當真會與她善終?怕是要與另一個家族做嫁衣了。
若她以帝王之身生育,以如今的醫療環境,孕期便步步危機,生產更是生死由人。
數十年之功培育下一任帝王,卻因此事而壯年崩殂,天下恐要羣雄並起,四方割據。
假如一切順利,孩子卻又夭折——
對於男人而言,後宮隨處可取,子女非自己十月懷胎,苦痛當於一時,很快便又能重振。
但對於女人而言,世上十有八九都難以棄置孩兒,傷痛損身,與江山無益。
非丈夫能成大事,蓋心狠也。
秦時想明白這些,此刻心中揪痛。
而姬衡緩緩看着階下衆人,公主文仍未自省,反而面帶驕色。
王子虔縮身如鵪鶉,有勇無謀,不堪其算,性未成也!
王子乘虎躍躍欲試,雖年幼孱弱,卻格外聰敏。
但,姬衡卻仍是蹙緊眉頭:“乘虎,你自幼聰慧,可讀老莊否?”
乘虎臉頰紅暈越發濃郁:“父王,兒臣已通讀!”
他渾身上下簡直寫滿了期待。
姬衡便又問:“既如此,【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何解?”
乘虎歡喜道:“此言出自《莊子·應帝王》。”
“太傅有解:修養極高之人,內心便如鏡子一般,對於外界事物只是如實迴應,而不會在心中積聚過多的雜念和煩惱。”
“如此,才能夠超脫於外物紛擾,不會被外界種種所傷害,方得內心平和與自在。”
他孱弱的身軀挺直,蒼白的面頰都生出血氣來,顯然十分期待姬衡的迴應。
然而姬衡卻問:“乘虎,爾之身軀,可盛萬事否?”
這章有點難寫,所以花了很多時間,晚了點。
相應的古文都在章節裡說了來處與意思,就不必重複註解了。(解釋來自於書籍與網絡搜索。易經的含義很多是結合天地事務與時事的,不同境況下解釋有所不同)
我知道這章很晦澀,但該表達的意思都有表達,希望大家有心情的話,能耐心仔細讀兩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