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敘述越來越遠離我的想法,所以我不得不出聲打斷她:“你既然已經聽見我打電話的內容,就明白我需要什麼,對嗎?”
紅袖招點頭:“嗯,我知道,你需要了解真相——聞長老有沒有參與過鐵公祠事件。這一點很容易就能做到,我的‘癔症之術’最擅長於入侵一個人的思想深處,重構過去某件事的場景,使其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做出最真實的表現。說白了吧,我將會全力幫助你,調查聞長老的過去。”
這些話完全說中了我的心事,但“癔症之術”能不能對聞長老有效,還在兩可之間,我暫時還不能高興過早。
“多謝了。”我站起身,隔着餐桌,向紅袖招深鞠一躬。
紅袖招笑着擺手:“不要這麼客氣,折煞我了。”
我正色回答:“這一躬,是替我大哥謝你的。十幾年來,我無時不刻不在圖謀替他報仇,但苦於沒有任何機會。我等得太久了,相信大哥在九泉之下也等得太久了。雖然我不熱衷於殺人,但這一刻,我渾身的血都要沸騰難當了。”
話就說到這裡,我和紅袖招四目相對,都不再開口,就這樣靜靜地面對面坐着。
這時候,再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
江湖風波激盪,人人朝不保夕,能夠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濟南城中尋一個安靜自在的去處、找一個還能聊得上來的人、度過一段不必心力交瘁的時光……已經是萬幸中的萬幸。
既然如此,就是彼此看着,誰都不說話,也已經很好了。
我沒問紅袖招“男童女童獻祭”的話題,也許到了該說的時候,她就會主動向我說。在這種時候,我們彼此給予對方一些溫情和溫暖,比做什麼都重要。
當然,男女之間的那些事,誰都懂得。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就算做了什麼,也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會流傳出去。關鍵是,我們什麼都不做,已經足夠安心快樂了。
連城璧的電話是在很晚的時候打進來的,那時候,盤裡的蒸地瓜早就涼了。
“我已經複製了談話時的監控視頻,非常清晰,你給我個電子郵箱,我立刻發給你。”連城璧說。
我報了自己的騰訊信箱給她,電話裡立刻出現了僵硬的沉默時段。
如果沒有山大路鬼市那一段偶遇,那麼冰兒不會出現在我的生活裡,而紅袖招也不會跟我再次見面。我想,連城璧一定後悔跟丐幫合作,以至於在頃刻之間將兩個美麗的女孩子推到了我身邊,反而擠得她失去了原先的位置。
“你……你在將軍花園?”她終於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我只回答了一個“嗯”字,便惹得電話彼端的她一連三嘆。
稍後,她再次開口,嗓音已經變得沙啞了:“天石,你自己多加小心,尤其是當心身邊的女孩子。我懷疑,丐幫有可能對你不利,因爲今天會晤的核心主題,就是丐幫要向秦王會購買‘魘嬰之術’的核心技術。這個要求非常奇怪,所以我一開始就拒絕了他們。後來,聞長老退了一步,只要求我們幫他實施一次‘魘嬰之術’而不是購買技術。這件事相當不妙,我猜不透他們到底要幹什麼,竟然願意付出三十根金條的代價來跟我們談合作?我只關心你……不管到什麼時候,我都只關心你。唉,說到底,你不該去將軍花園的。發生了這麼多事,如果我們在一起,就能彼此支撐,彼此分擔了……”
我聽到“魘嬰之術”時,猶如有一大桶冰水從頭頂直澆下來,來了個徹頭徹尾的透心涼。
那種奇術最大的作用是將一個成年人退化爲嬰兒,本來是一種“無用”的技藝,但如果跟“童男童女獻祭”結合起來,反而變成了非常有用、不可或缺的東西。
我不自覺地望了一眼對面的紅袖招,她嫣然一笑,端起兩隻盤子去了廚房。
“這件事真是奇怪,‘魘嬰之術’這種邪術竟然成了極搶手的東西,難道真的有人要……”爲了防止紅袖招心驚,我欲言又止。
“回來吧,我去接你,好嗎?”連城璧低聲問。
我看看右側牆上掛着的石英鐘,已經是半夜十一點鐘了。
“太晚了。”我回答。
實際上,我選擇繼續留在這裡,是要跟紅袖招攤牌,把“魘嬰之術”和“童男童女獻祭”的事徹底弄清楚。
連城璧誤會了我,話裡的熱情立刻消散殆盡,語氣變得一片冰冷:“好,好。那麼,我祝你……祝你們晚安。”
說完這一句,她就掛斷了電話。
“喂,怎麼樣了?”紅袖招從廚房探出頭來。
我揮了揮電話,無奈地一笑:“挺好的,連小姐祝你晚安。”
紅袖招哈哈大笑,打開水龍頭洗碗,並且在嘩嘩嘩的水聲中歡快地唱起歌來。
我沒有故意迴避紅袖招,而是把筆記本電腦搬到餐桌上來,打開騰訊郵箱,把總共四段視頻全都下載過來。
這些高清視頻的體積都非常大,即使是在二十兆寬帶的連接速度下,都費了近二十分鐘才下載完畢。
那時候,紅袖招也洗完了碗,一邊擦手,一邊從廚房裡出來。
“聞長老帶冰兒去與秦王會連小姐會晤,這是見面時的監控實錄,要不要一起來看?”我望着她問。
紅袖招一笑:“方便嗎?這可是連小姐單獨爲你發過來的。”
我點點頭:“當然方便,而且看完視頻之後,我還有很有趣的問題請教你。”
紅袖招走到餐桌邊,雙手按在桌面上,深深地、沉默地凝視着我。
“怎麼了?”我仰頭看着她,視線不避不讓。
我們之間必須攤牌,無論結果如何。只有攤牌,彼此亮出底牌,才能更好地合作。如果一味地兜圈子,只會貽誤戰機。
“夏先生,別誤解我,別把我想得太陰暗,更別懷疑我對你的一片癡情。我是有‘守宮砂’的人,紅痣不破,純情不改,如果愛定了一個人,就情願爲他死,而且百死不悔。夏先生,我知道自己不是你最愛的女孩子,甚至不知道你會不會愛我,但我絕對肯定一點,那就是——你是我今生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唯一愛上的男人。”她擡起雙手,放在胸口,合成爲一個心形,“我的心在這裡,你任何時候都可以拿去,摔碎它、踐踏它或者珍藏它、守護它,我都一樣待你,永恆不變。”
這種赤裸裸的熱忱表白令我感動,但越是這樣,我越會告誡自己保持冷靜。
“謝謝,是我的榮幸。”我微笑着迴應。
紅袖招沒有得到預想中的效果,表情有點失望,但卻並不難過,飄然繞過桌子,在我旁邊坐下。
視頻中,參與會晤的共有四人,分別是連城璧、聞長老、冰兒和百曉生。
從四人圍繞一張大桌的落座方式看,連城璧代表秦王會,聞長老和冰兒自然是代表丐幫,而百曉生則打橫而做,看樣子是雙方的介紹人。
我最關注的是聞長老,一邊看一邊將他跟記憶中的那些黑衣人一一比對。
鐵公祠事件已經過去了十幾年,就算我的記憶力再強,黑衣人的言談舉止也都變得模糊了。唯一能幫得上忙的,只有我的第六感——聞長老給我的感覺十分奇怪,我仔細注意他的臉的時候,就像獵人看見了吞吃腐肉的豺狗一般,既可憎,又噁心。
聞長老給連城璧開出的條件是三十根國際標準金條,而提出的要求則是獲得“魘嬰之術”的核心技術。
他最初表現得非常強勢,對待連城璧的態度十分囂張:“丐幫勢力遍佈全球,如果貴派不合作,丐幫將發起全球檄文,聲討你們濫用邪術之罪。‘魘嬰之術’的發源地是在越南,丐幫在那裡也有分舵,即使不跟秦王會合作,也必定有辦法獲得其全部資料,說不定還能找到比貴派更擅長‘魘嬰之術’的奇術高手……”
他這種居高臨下、滔滔不絕的說話方式,跟鐵公祠那晚的數個人都很像,彷彿已經抓住了對手的命脈,掌握生殺大權,只等對手跪地拜服。
冰兒很安靜,只是在一邊坐着,微笑着望着連城璧。
至於百曉生,則一直在用指甲銼修飾指甲,頭也不擡,自始至終都沒有看聞長老一眼。
連城璧保持着一貫的不卑不亢,等聞長老的話告一段落,才淡淡地說:“一切合作都可以談,但是,聞長老的身份地位還不足以代表丐幫。所以,今日的會晤,大家只能以各自的私人身份參與,沒必要把背後的靠山都一股腦搬出來。再說,越南那邊的江湖法則跟中原大不相同,聞長老不要一廂情願地以爲越南人會買丐幫的賬,給所謂的丐幫長老面子。同樣一件事,在秦王會這邊三十根金條就能辦了,到了越南去,三百根金條都未必搞得定。現在,全地球人都知道,越南那邊只有所謂的‘新娘’比較便宜,其它任何物料都在全球通貨膨脹的大趨勢下價格連翻十幾倍。所以說,聞長老最好想清楚再開口,不要信口開河,讓江湖後輩恥笑。”
從視頻中看連城璧,心思縝密,辯才敏捷,的確是可以擔當大事的超強人才,日後一定能接替秦王,成爲秦王會的主事人。
“連小姐很棒。”紅袖招適時地開口,“不但人長得漂亮,辦事能力也是一等一的。”
我轉頭看看她,想知道她的讚美是不是違心的。
“夏先生,人都是有原則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很少稱讚別的女孩子,但連小姐是例外。當日她跟你一起到這裡來,給我留下的印象極爲深刻。”紅袖招解釋。
我沒有順着這個話題聊開去,而是單刀直入:“告訴我,聞長老借‘魘嬰之術’有什麼用?如果‘滴血認親’的結果是你戰勝了冰兒,視頻中坐在桌邊的會不會換成你?”
邪術跟奇術有本質的區別,無論修煉邪術的人怎樣對自己的門派加以粉飾,都改變不了其邪惡不堪、倫理盡喪的本質。所以,正派奇術師都會自覺地跟邪術門派劃清界限,以免玷污自己的人格。
這一次,聞長老主動上門接洽“魘嬰之術”,擺明了就是居心不良。
紅袖招似乎對我的提問早有準備,立刻回答:“沒錯。”
“那麼,你們求取‘魘嬰之術’有什麼用?”我繼續問。
紅袖招搖搖頭:“夏先生,每個幫會都有自己的隱私和戒律,暫時我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用於‘童男童女獻祭’,對嗎?在某種特定情況下,你們找不到童男童女或者合適的嬰孩,就想使用這種邪術,把某些人退化爲嬰孩,然後舉行獻祭儀式。這種異想天開的方式也只有喪心病狂的人才能想出來,沒想到與我坐在一起的,就是這種人,是不是?”
在這種厲聲詰責下,我希望紅袖招能夠翻臉。只有翻臉、話趕話的過程中,我才能敏銳地抓住她言辭上的破綻,找到事實真相。
紅袖招再次搖頭,嘴角銜着苦笑,沉默地看着我。
“你的筆記本電腦裡存着很多全球各族獻祭的照片,另外還有濟南本地的各種民間傳說,難道是在爲獻祭做準備?”我一邊思考一邊問。
很明顯,這些話根本觸動不了紅袖招,她只是默默聽着,既不辯駁,也不着惱。
她的反應出乎我的預料,我立刻感覺到,自己的思路似乎出了某種問題。那些資料一定是她故意展示給我看的,讓我瞭解她的想法,但是她究竟是怎樣想的呢?
“問完了?夜已深,我去煮咖啡。”她說。
我皺着眉:“你太可怕了,跟你同處一室,我真的細思極恐,不寒而慄。”
紅袖招站起來,鄭重地搖頭:“你錯了,夏先生,可怕的不是我,而是這個世界。”
她指向窗外,窗外即是黑暗濃重的夜幕。
“聽,危險已經越來越近了。”她說。
將軍花園地處濟南城東北,向東就是著名的齊魯藥廠。此刻側耳靜聽,只能聽到廠區的冷卻塔呼呼排氣的噪聲。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彼何人哉?”她幽幽地說。
我無法再追問下去,或許我再問一百遍、再問一百個問題,她都會避而不答。
“煮咖啡,我們一起,好嗎?”她深情地凝視着我。
我有種感覺,她就像一個得了絕症、時日無多的病人那樣,神經質地依賴我,不想有片刻的視線分離。
“咖啡會不會有毒?”我問。
“也許吧,世上千萬種毒藥還有比相思更可怕的嗎?尤其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折磨。你沒相思過,所以不知相思之毒。”她話裡有話地說,然後走過來,輕輕地牽起了我的手,“夜還這麼長,不要急在一時,有問題可以慢慢問、慢慢答,問着答着,漫漫長夜也就過去了,不是嗎?”
我被她拉着進廚房,靠在櫥櫃上,看她開了咖啡罐,用一把刻着紫荊花的小木勺,將濃黑的咖啡粉舀到咖啡機的過濾罐中。
“那一夜之後,我已經中了相思的毒,每天晚上要煮三次咖啡,然後睜着眼睛等到天亮。感情的事完全看緣分,緣分是上天賜給的,天給的最大,所以——我二十多年來所有的感情就像一大把麥子或稻子,都被你不經意地收割一空。我沒有理由怨你,要怨的話,只怨這顆‘守宮砂’。”她開了咖啡機的電源,然後斜對着我,慢慢地捲起了袖子。
我這是第二次看那顆“守宮砂”,柔和的燈光之下,它像胎痣,更像一顆帶着鮮血的淚珠,靜靜地伏在她的手臂上。
“守宮砂”重在一個“守”字上,任何“守宮砂”種下時,都伴隨着一個非常嚴重的毒誓。若是違背誓言,就要接受殘酷的懲罰。
“我問,你不肯說,把一切都當作秘密。現在,好了,我不問了,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只貢獻出一雙耳朵聽,怎麼樣?”我無奈地搖頭。
“我很想把所有秘密都告訴你,但更想在你心裡留一個最美的形象。所以,我一直在等,等自己抵達最美麗的頂峰時,讓你一個人單獨看到,永遠鐫刻在你腦海裡,從此無人可以替代。這也是一種毒,但是聽起來很浪漫,不是嗎?”她把玩着木勺,斜睨着我。
按照情感專家的解釋,一個女孩子最美的時刻應該就是被愛人表白的那一瞬間。愛情是世界上最好的化妝品和滋補品,能夠讓女孩子變得珠圓玉潤、光彩照人。
可惜的是,我並不能放下一切顧慮全心全意地愛紅袖招。最起碼,我心中記掛着唐晚,任何時候自己的感情都是不完整的。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我的電話響了。
“不要接電話,不管是誰打來的——”紅袖招低叫一聲,猛地向前一撲,衝進了我的懷裡。
電話一直響着,而且伴隨着振動,在我的褲兜裡不屈不撓地發聲。
“不要管電話,不要破壞了這一刻的溫柔,好嗎?”紅袖招在我懷裡仰起頭,兩頰飛起了淡淡的紅暈,整個人變成了一朵嬌滴滴的解語花。
我有剎那間的迷醉,因爲此刻的她看起來美豔動人到極點,縱是石頭人也要真的動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