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開口的阿達向桌前走過來,直接到了雷矛星的背後。
既然他是雷矛星的兒子,後者當然不會防備。
“普天之下,只有我主人最偉大。”阿達說。
“滾一邊去,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麼嘴?”雷矛星怒斥。
我預感到,阿達剛剛經我勸阻收刀,但心裡的怒氣沒有發泄出來,稍後一定會有藉機爆發的表現。
“天上地下,東西南北,主人是最尊貴的——”阿達突然拔刀,一刀就插入了椅背,然後由椅背穿出,刺入雷矛星身體,刀尖又從雷矛星胸口探出來,至少有兩寸長,淋漓滴血。
雷矛星呆住,因爲他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那把刀已經穿心而過。
弒父是江湖第一大罪,現在,阿達正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弒父,而且手段之殘忍,令人瞠目結舌。
“你……阿達,你……”雷矛星咬牙切齒地反手抓住阿達的手腕,嗆咳了兩聲,嘴角鮮血橫流。
“主人是最尊貴的,刀是最珍貴的。你先侮辱了我的刀,又出言輕慢我家主人,所以該死。”阿達澀聲說。
他刺殺雷矛星的這把刀比之前的第一刀長出兩倍,又窄又薄,原先纏在腰間,說柔至柔,說剛至剛,一望便知是來自緬甸、老撾等地的緬鐵軟鋼刀。
“可是,我是你爹呵……”雷矛星身痛加上心痛,嗓音已經扭曲。
阿達搖頭:“我只知道上敬主人,下敬寶刀。除此之外,天上地下,唯我獨活。”
嶽不羣斜坐在輪椅裡,看着這血淋淋的一幕,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彷彿眼前看到的是明湖風月、佛山蒼翠一般。
小蟲落在手背上,我體內的不舒服感頓時消除,眼前的景物也立刻變得分外清晰。
“謝謝。”連城璧在我身後低語。
我用身體擋住苗素貞的“眼蠱”,等於是飛身堵槍眼,只有真正珍惜連城璧的人,纔可能做得到。
“你無恙,我才能安心。”我沒有轉頭,只是輕聲迴應。
“謝貴客寬恕。”苗素貞的注意力在我身上,對雷矛星的死也是毫不在意。
“弒父……阿達,你走的又是一條……老路,我把你帶出霹靂堂,指望濟南的山山水水能改善你的暴戾的秉性……能讓你別重複我的老路,可我失敗了,這是命啊,老天有眼,讓我還上一代的債啊……”雷矛星哽咽起來。
“說完了嗎?”阿達問。
雷矛星悽愴地仰天長嘯一聲,震得密室中的空氣也嗡嗡作響。
嶽不羣皺眉,舉手捂住耳朵。
那個不經意的動作彷彿是一道號令,阿達撤身抽刀,雷矛星身前身後的兩個洞一起颯颯飆血,長嘯聲立止,變成了沙啞的呻吟。
“雷老師,今天,你不該來。”嶽不羣悠悠地說,“可是,話說回來,你不來,我又怎麼有機會鋤奸?多年來,你把霹靂堂的情報賣給我,總是奇貨可居,索要高價,我全答應你了,絕對沒有還過一次價。你不該啊,把櫻花別墅裡的所見所聞全打包成情報,賣給其他勢力。知道嗎?七個月來,我單單是應付種種刺殺,就浪費了十分之一的精力,後面的萬人坑裡都快埋不下了。你讓我怎麼辦?你是江湖前輩,是霹靂堂‘矛’字輩在冊的高人,我敬你一丈,連你的一尺都換不回來。雷老師,你崇拜燕王府,乾脆投身爲奴,改姓爲燕就可以了,何必吃着我的飯,又唱着燕王府的讚歌?所以,我不得不殺你,了結這件事。再有,你也很明白,當年你弒殺令尊雷劍魂的時候,應該就想到了,冤冤相報,代代迴響……”
最後的話,雷矛星聽不進去,已經側身倒地,撒手人寰。
嶽不羣揮揮手,阿達彎腰拖起雷矛星的雙腳,一路將死屍拖將出去。
“不好意思,這一局,二位雙贏,我賠雙倍。”嶽不羣說。
苗素貞點頭:“好,小嶽,我該感謝你,還是責怪你?”
嶽不羣訝然:“什麼?苗老師,我們之間難道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苗素貞指向我:“沒有你今天的局,我就見不到這位貴客,也就還不了蠱王的報恩令之債。這一點,謝謝你。但還有一點,你殺了雷老師,毀了今天這麻將局,害得我白跑一趟,沒有盡興過癮,那我真的就要責怪你了。”
嗡嗡嗡嗡四聲過後,苗素貞突然雙腳蹬在麻將桌上,將身下那張椅子飛轉起來。
椅子本來就是轉椅,中軸轉動極其靈活,而且四隻腳輪十分滑溜,是以她藉着那一蹬之力,整張椅子一邊轉一邊向後飛退。
苗素貞的雙臂、雙腿同時舉起,“嗡嗡嗡嗡”聲立刻提高了十倍。
我絲毫不敢怠慢,飛身而起,拖着連城璧後退,避到門邊的角落裡。
阿達出去時,已經將門關上,之前我也敏感地聽到了門內的三重暗鎖“嗒嗒嗒”自動鎖閉的聲音,所以此刻根本不多費力氣去拉門把手。
“趴下,不要擡頭。”在退避過程中,我低聲警告連城璧。
她的雙腳落地,身子立刻向着牆面蜷曲臥倒。我仰躺在她身上,用身體遮住她的同時,仍然睜大眼睛,關注麻將桌邊的情形。
我的視線被一種奇怪的、扭曲的灰色帷幕遮住,細看,那帷幕竟然是由上萬條半寸長的細蟲組成。細蟲在空中飛翔扭動,彼此指爪勾連,結成了蜿蜒涌動的蟲陣。
蟲陣中央,困住的就是輪椅上的嶽不羣。
看到這一幕,我立刻想起了離開鏡室前的一戰。細蟲之蠱是楚楚那一派苗疆煉蠱師的絕藝,當時楚楚正是以千百細蟲齧噬強敵。所以,苗素貞與楚楚之間一定有着某種相近關係。
想到楚楚,我就想起了神秘的“殺楚”行動。
許多人爲了這兩個字而亡,但真正的“殺楚”行動似乎已經沒了消息。
嶽不羣本來斜坐在輪椅上,突然挪動身子,變成正襟危坐的姿勢。
“打麻將的最高境界,不論輸贏,只論成敗。最先贏到手的是紙,最後贏到賬戶裡的纔是錢。所以,我從不看上半場輸贏,只看最後一局。雷老師死了,今天的牌局已經到了盡頭,請大家看我最後一副牌——”
他雙手緩緩地拂過桌面,手指所到之處,所有麻將牌都像被強力磁鐵左右的鐵塊一般,自動翻牌、碼好,整整齊齊地排列在一起。
我運足了目力,才勉強看清,他的十指以一種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接觸麻將牌,把普通人需要兩秒鐘、三秒鐘才能完成的動作,在十分之一秒內就完成了。
所以說,他雙手拂過牌桌的動作雖慢,卻是以一個人代替四個人碼牌、切牌。
“我從不出千,只憑腦力計算——”他迅速地擲骰子,替四家人摸牌、理牌、出牌,猶如一架高速運轉的紡織機器一般,梭子來回疾飛,次序絲毫不亂。
摸到第七輪牌之時,嶽不羣推倒了自己的牌,那是一副三東、三西、三南、三北外加兩張紅中的牌,被稱爲“四風會、大四喜、四暗刻”,是需要將牌面下注連翻三倍的超級好牌。
“在關鍵的一局裡,我只能通殺四方,以殺敵來確立勝利地位。苗老師,你的蟲子雖多,卻不適合在這裡釋放出來。”贏了那副牌,嶽不羣的氣勢並未見漲,反而越來越平靜,根本不在意苗素貞放出的蠱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