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門下車,聞見牆頭上開着的茉莉花的芳香,心情慢慢安定下來。
“走?”張全中招呼我。
我搖搖頭,徑自走到門邊的石凳上坐下。
“怎麼?”張全中走過來。
“昨晚喝太多,頭昏腦脹的,先坐在這兒清醒清醒。你進去吧,我隨後就來。”我說。
我沒有說謊,兩側太陽穴真的隱隱作痛,像是插進了兩根電鑽一樣,時而倒旋,時而正旋,一停不停地在腦子裡攪和着。
張全中嘆氣:“好吧,我進去,稍等你好了,就趕緊進來。”
柵欄門虛掩着,他走過去推門,門開了。於是,他大步進去,繞過影壁牆不見了。
我再次盯着影壁牆,濟南極少有這樣的影壁牆圖案,畢竟國恥家恨明明白白地擺在這裡,誰若是公開表示喜歡日本人的風俗習慣,那就等於是主動找罵。
相撲是角力的運動,如果這樣的畫出現在運動場上、柔道館裡甚至是跆拳道館裡,都不算扎眼。可惜,它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是在濟南城內,就不合時宜了。
無論住在這裡的是什麼大人物,如果公開宣揚日本文化,首先就不會給我留下什麼好印象。
“篤、篤、篤”,柺杖點在石板道上的聲音從前面的竹林中傳來,不疾不徐,帶着鼓點一般。
我轉頭看,一個年輕人右手拄着龍頭柺杖,左手握着數珠,緩緩走來。
濟南的年輕人時髦,在穿衣戴帽上喜歡追逐國際名牌,對國產傳統衣帽不屑一顧,更不會在白天有意識地穿上漢服遛彎。不過,現在走來的年輕人穿的卻是一件斜襟舊式長衫,下襬一直垂到腳面子上,將一雙圓口布鞋遮住一半。
那件長衫是月白色的,他的頭髮則是灰白色的,臉上的表情十分哀傷,不見一絲笑意。所以,看見他的第一眼,我的心情就變得低沉黯淡下來。
太陽雖然從東方升起,但陽光被高大的樹木、竹枝擋住,照到這邊時,已經被切割得支離破碎,不帶半點暖意。
又走近了些,我發現他的五官雖然年輕、精緻且光滑,但給人的整體印象卻是死氣沉沉的,彷彿年輕的外表軀殼之下,藏着的是一個老邁的靈魂。
他走過來,不看我,在旁邊的石凳上緩緩坐下,手上的數珠一顆顆從拇指、食指間扣過,發出幾不可聞的“嚓嚓”聲。
“來了,不進去?”他問。
與他的面相一樣,他的聲音而年輕,但語氣卻老氣橫秋,彷彿一個大我幾十歲的長輩,正襟危坐,高高在上,對我進行訓誡。
我不知道對方來頭,不敢放肆,苦笑着點頭:“昨晚喝多了,頭疼,精神也不好,怕進去打擾了主人清修。不過,我朋友進去了,有什麼事,他會叫我。”
年輕人搖頭:“酒要少吃,事要多知。你們啊,喝那麼多酒,除了能給這個世界增加消費、增加肥料,還能有什麼意義嗎?我早說過,中國白酒屬於純糧食酒,少飲可以禦寒壯膽,外國啤酒算什麼?馬尿而已,非得引進到中國來,禍害我中華大好兒郎。濟南剛剛開始建啤酒廠的時候,我就直言反對過,在會上直接把商業局長摁在地上狂揍。時無英雄,遂讓豎子成名。這些年,外國那些好的壞的全都一股腦兒地引進來,弄得濟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唉,我一個人渾身是鐵,能打幾根釘呢?現代人又不喜歡守規矩,都願意抄近道。你呀你呀,來得太晚了,早十年過來,我就能教你擺佈乾坤、鎮壓宇宙之術,把所有奇術傳給你,不至於帶到棺材裡去了!”
從這些話裡聽得出來,他不是年輕人,年輕的僅僅是一個外表而已。
我站起來,整頓衣袖,向着他深深鞠躬。
“恕晚輩冒昧,不知前輩怎麼稱呼?”我恭恭敬敬地問。
如果有外人經過,看我如此恭敬地向年輕人鞠躬行禮,一定會大呼奇怪。畢竟此人的外表看上去,只不過是少白頭的二十出頭青年而已。
“我姓王,雙名鎮武,表字天兵,號白水先生。”他緩緩地回答。
我依稀記得,沙老拳頭曾經提過“王鎮武、王天兵、白水先生”的名頭。當時,沙老拳頭提此人名字時,必定起身立定,抱拳向南,恭恭敬敬地開口說這幾個字,彷彿那位王老先生的地位崇高之極,如果不這樣禮數週全,就是大大的不敬。
沙老拳頭在曲水亭街上很受尊重,在整個濟南城的武術把式圈子裡,也算是那麼一號人物。但是,看他當時的模樣,連王老先生腳下石頭縫裡的潮溼蟲都算不上。
“失敬了。”我誠懇地說。
“沒有那麼多禮節可講的,只有俗人才會對別人的名號肅然起敬。現在,你和我之間,沒有任何隔閡,只有奇術交流,懂嗎?”王鎮武說。
我並不訝異於對方知道我的底細,在奇術師的世界裡,很多自我介紹的繁文縟節都可以省掉。
“濟南城的風水是‘反背開弓局’,黃河河道是弓弦,歷城、立下、市中、槐蔭、天橋這五區是弓背,千佛山是箭嘴。在真正的風水學上,‘反背開弓局’屬於上九流的好風水,但必須要有風水高手來調配餵養,有條不紊地控制局面,纔能有張有弛、不疾不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在我看來,隋唐初期官府將濟南城設爲黃河兩岸的第一重鎮,正是看上了這‘反背開弓局’,而元、明、清三代皇帝定都京城,也是因爲此局。何也?濟南以‘反背開弓局’虎視眈眈向南,等於是京城的第一道天然屏障,不但箭指千佛山,更是向南遙望泰山。文人詞曰,西北望,射天狼。那真的風水學中的笑話,西北大戈壁上果真有‘羣狼吞天’之勢,但一介文人哪懂得風水學中的深奧之處?沒有穿雲箭,何以射天狼?所以,漢唐、兩宋四大皆空,亡敗於西北遊牧民族。現在,我只告訴你,要想控制局面,就是要控制‘反背開弓局’。你有‘神相水鏡’,就能做到這一點。”
我不敢插嘴,認真聽着,把王鎮武說的每一個字都記在腦子裡。
解放前後的老濟南人曾經有“反背開弓局”的傳言,後來風水學被斥爲封建迷信,誰傳誰倒黴,結果那些明白人就變得三緘其口,再也不詳細解釋了。
我記得坊間傳聞中的隻言片語,都說“反背開弓局”對濟南城有小小的不利。可是,按照王鎮武老先生說的,濟南城是京城拱衛重鎮,屬於保衛京城的防線衛星城,自身安全與否並不重要,關鍵是要保證京城平安。
從這種意義上說,“反背開弓局”是自我奉獻的風水格局,而不是自利自保之局。
同樣的風水佈局,按照不同的指導思想去拆解,從不同的利益觀點去衡量,當然就會得到迥然不同的結論。
我非常同意王老先生的見解,中國版圖上有數以千記的大小城市,如果每個城市都求“自足、自保”,那就失去了大國的核心,變成了大而不當的一盤散沙。
只有每個城市都選定京城爲戍守核心,找準各自的定位,有所得,更要有奉獻,我們的東方大國才能日益強盛。
昔日東歐大國解體之時,已經有國際觀察家提出,“缺乏經濟政治向心力”是該國解體關鍵。對照該國,很容易就能找到國家強盛的要點,那就是“萬衆一心、團結凝聚”。
隨即,我想到了媒體上廣爲宣傳的二十四字核心價值觀。仔細品味,果然是字字珠璣,其中飽含着中央領導治理大國、揚我國威的赤誠之心。
我沒有“神相水鏡”,但我有愛國、愛家的赤膽忠心,願意爲了大國和家鄉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你心裡在說,沒有‘神相水鏡’。錯,世間外力只是自我內心觀照,無心,外力再強,亦無能爲力;有心,外力蕩然無存,也能白手起家。就像現在,你朋友走進宅院裡去,以爲那纔是我王鎮武所居之處,只要進去,就能求取真髓,滿載而歸。錯了,真正的精髓,就是現在你我之間在談論的,就在你坐的、我坐的石凳之間。你有‘神相水鏡’,過來,我告訴你,它在哪裡——”他向我招手。
我的直覺很信任他,馬上起身,走到他面前。
“把手給我。”他說。
我伸出手,他先把柺杖倚在石凳上,然後雙臂交叉,分別用左手握住我的左手,右手握住我的右手。
“用力去看,你將會看到所有想見到的。神相水鏡存在的價值不是讓你看它、得到它或者奇貨可居,而是使用,在戰鬥中發揮它的最大作用。”他輕輕地說。
我低頭看着掌心,他用大拇指扣住我掌心的三才掌紋,用力摁住。
“大明湖是什麼?明鏡一片。神相何來?相由心生。明白了嗎?”他又說。
我似懂非懂,但他立刻繼續解釋:“爲何有超然樓?只有超越人類知識天花板的禁錮,才能獲得更廣闊的視界,看到更偉大的事情。‘超然’一詞,正是提醒世人,登斯樓也,寵辱偕忘,將一切紅塵俗世中的煩惱都超然忘掉。現在,我要你登樓,效法古人,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如何?”
我不止一次登過超然樓,身在樓頂,能夠把新舊大明湖的風景盡收眼底,的確是一個很棒的觀景平臺。而且,向南遠眺,超然樓與千佛山遙遙相對,晴天時能夠看到千佛山半腰的臥佛。
之前,我每次登樓,心裡都會有所觸動,但具體到深層感悟,卻是如同隔靴搔癢一般,總是差着一層窗戶紙,無法捅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