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官大娘——”過度驚愕之下,我無法準確地表達此刻的感受。
“是啊,相信每個聽到這消息的人都會是同樣反應!”唐晚輕嘆。
她臉上的苦笑像潮汐退卻後的海灘,一層層的,無窮無盡。
我恍然驚覺,自從我們兩個相識以來,似乎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值得高興的,所有的事只是讓兩個人的心越來越沉重。
“抱歉,唐晚。”我語調真誠地低語。
唐晚搖頭:“誰也不要說抱歉,我知道你心裡又困又累,千萬別讓未來的某件事成爲壓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未來?”我不知不覺,也像唐晚一樣苦笑,“聽起來真是太遙遠了。”
險些失陷於官大娘私宅的詳細情況還沒來得及跟唐晚說,其實我已經意識到,事情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就連燕歌行那樣的大人物也瞬間被前來弔唁的人比了下去。現在,圍繞“神相水鏡”發生的事像大明湖中心的漩渦,越攪越大,詭譎莫測。
“撐住,撐住吧。”唐晚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
門外人影閃動,唐晚立刻低聲警告:“燕歌行要進來了。”
果然,門一開,燕歌行緩緩地走進來。
“小夏,有幾句話,單獨聊聊?”燕歌行徑直走過來,冷淡又不失禮貌地望着我說。
唐晚站起來,無聲地向外走。
燕歌行向唐晚點頭:“謝謝。”
唐晚也點頭:“燕先生,天石傷心過度,有時候會語無倫次。如果有失禮之處,請見諒。”
聽得出,她是在暗示我,不想回答的問題可以藉故敷衍。
燕歌行坐下,等唐晚走出去又關了門,才淡淡地說:“唐小姐很聰明,知道我會讓你爲難。”
我感覺他來者不善,遂在喉嚨裡發出“嗯”的一聲,不冒然接話。
“小夏,韓家的人——那個女人來意不善,她如果單獨問你事,你可得小心提防。這一次,大水太深,一個疏忽就會遭受滅頂之災,你明白嗎?”他說。
我點頭:“謝謝提醒。”
燕歌行沉默了幾秒鐘,忽然挑了挑好看的眉毛,發出一聲冷笑:“韓家從不把江湖同道放在眼裡,一直自恃能夠上達天意,由天意中選擇動靜、順逆、進退、騰挪。他們的先輩傳下來一種曠古奇術,名爲‘問天一炷香’,只要燃香,就能知道上天的裁斷之意。我不辨真假,外人也衆說紛紜,你呢?”
一提到“燃香”,我立刻聯想到官大娘。
作爲走無常者,官大娘最得意的本領也是燃香問吉凶。
“也許是真的。”我照實說。
官大娘已亡,單單是從尊重死者的角度,我也必須維護她的尊嚴。
燃香術,已經是官大娘征服曲水亭街老鄰居、全濟南百姓的終極手段,否定這種奇術,就等於否定了官大娘的神通。
“也許?”燕歌行的目光由對面的焚化爐鐵門上收回,轉過頭,定定地看着我。
“你也說了,那是家族秘傳的奇術,外人當然不曉得其中的精妙之處。”我坦誠地說。
在燕歌行這樣的精明人物面前,我越誠懇,就越不會露出破綻。
燕歌行頷首:“嗯,你說的有些道理。那麼——你說,‘神相水鏡’會在哪裡呢?”
他的話鋒轉折太快,我沉住氣,沉默不語。
“小夏,你應該知道,君子無罪,懷璧其罪。好東西必須由有德行的人來掌管,正所謂‘厚德載物’。你若知道那東西的下落,千萬不要瞞着我,懂嗎?現在只有我能保護你——”燕歌行咄咄逼人地說。
按照他的意思,只有他才配得上掌管“神相水鏡”,而對於我來講,只會因擁有寶物而遭遇不幸。
我正色回答:“燕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非常感謝。但是,我並不清楚那寶物在哪裡,家族中的親人們也沒有任何一個告訴我消息。所以,我感謝你的好意,卻無法回饋更多。”
燕歌行似乎料到我會這麼說,面上不動聲色,嘴角噙着若有若無的淡笑。
“這大廳裡悶,我出去透口氣,看看工作人員的程序調試好了沒有。”我站起來。
剛剛唐晚說過,控制爐子的電腦出了問題,需要緊急修理才能使用。
我出去,不單單是要藉故避開燕歌行,更重要的,我得找到唐晚,看看有沒有機會進一步接觸官大娘的遺體。
“小夏——”燕歌行伸腳攔住我,“我們燕家在京城裡獨來獨往慣了,衣食無憂,無慾無求。這次,如果不是真心想幫你,又怎麼會星夜趕來?你得分清敵友才行,否則的話,夏老先生這一支血脈就要出問題了。”
這種赤裸裸的威脅引起了我更大的反感,幾乎不想看他的臉,冷冷地回答:“我知道了。”
我繞開他的腳,大步向外走,一秒鐘都不想再看見燕歌行。
燕歌行長相帥氣,衣着高貴,做事也非常圓滿,滴水不漏。但是,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令我反感,語氣中透露出的不屑、輕蔑絲毫不加掩飾。
人比人,氣死人。
目前來看,我的社會地位、經濟實力都無法跟對方相提並論,所以他纔會如此狂妄,視我爲草芥。
走出大門,唐晚在廊檐下一角站着,雙拳緊攥,面色焦灼。
我走過去,她沒開口,只是勾了勾小指,示意我跟她走。
我們兩個一前一後向西面走,轉過牆角,一個穿着殯儀館工作服、臉上戴着大口罩的男人正在跺着腳焦急等待。
“你們怎麼纔來?”那男人一見到唐晚,就開始低聲抱怨。
唐晚由口袋裡掏出一疊錢遞過去,應該是兩千塊。
那男人一把抓過錢,塞進褲兜裡,低聲說:“跟我走,進去別耽擱,最多就十分鐘。”
唐晚連連點頭,然後我們跟着那人由一道防火梯上二樓,連續穿過三道鐵門,進入了溫度極低的冷藏間。
“去看官大娘。”唐晚附在我耳邊,簡短地解釋。
官大娘的死那麼蹊蹺,留下的嘔血符那麼複雜,由她引發的幻象又那麼詭奇,所以斷斷不能就這樣無聲焚化,再無消息。
又過了一道厚重的隔溫大鐵門,我們就進了一間四壁貼着白瓷磚的小廳,靠牆擺着一列存放屍體的抽屜式冰櫃。
那男人熟練地拉開第二層的一個抽屜,手指在抽屜外的標籤上一點,頭也不回地說:“就這個,十分鐘,快點啊!”
我上前一步,低頭望去,抽屜裡躺着的正是臉色慘白的官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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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啊。”唐晚說。
那男人急匆匆地原路跑出去,一個字都懶得說。
官大娘身上穿的不再是原來的衣服,而是殯儀館內統一的白袍。
她沒有家人,所以殯儀館只能採取最簡單的處理方式,暫且存放在這裡,等待公安機關下了批文後送去焚化。
我看着她,瞬間想到了桑青紅,心裡有些猶豫:“假如靈魂存在的話,這時候桑青紅又在哪裡?”
正如古人所說,皮將不存,毛將焉附?
如果貯存靈魂的皮囊也消失了,那麼靈魂還怎麼可能附着着這具身體?
曲水亭街的老鄰居都知道官大娘是個奇人,對她既敬又怕,沒有紅白公事的時候,很少踏足她的私宅。如果我跟唐晚沒有過去,她也就那樣寂寂無聲地死了,然後焚燒,化爲青煙而徹底消失。於是,官大娘這個人的名字就被公安局戶籍科銷掉,自此永不存在。
“她的死亡時間勘定是不會出錯的,現在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釋,她爲什麼在已經死亡的情況下還能出現在你家老宅裡。”唐晚急匆匆地說。
我相信唐晚說的是真話,但還是下意識地追問:“你百分百肯定她的死亡時間?”
唐晚用力點頭:“百分百——甚至是百分之一千地肯定。”
我皺眉,因爲除了死人詐屍的理由外,的確找不到第二條解釋得通的理由。
“不是詐屍,不是。”唐晚不等我開口,就否定了我的想法。
“那會是——”我再次想到桑青紅,“一個靈魂死亡,另一個靈魂繼續使用這具身體,才導致了這種詭異事件的發生——能解釋通嗎?”
唐晚頓足:“這個……這個……我們是在用一個虛妄的論點去論證另一個更虛妄的論點……”
關於靈魂的命題,一切都是虛妄而未經論證的,只是人類根據隻字片語的記錄、似有似無的經驗來模糊推論。
以我和唐晚兩人的智力、精力,很難讓事實真相完全浮出水面。
“那該怎麼辦?官大娘是這件事裡的一個關鍵人物,她莫名其妙地死了,真的是——讓人摸不着頭腦!”我長嘆。
唐晚扼腕嘆息:“的確是。”
她看了看腕錶,又向四面望着,似乎有所期待。
“你約了其他人?”我問。
唐晚點頭:“是山大的一個醫道高手,我們無法解釋的問題也許他能給出答案。”
山大作爲山東省的首席大學,其中高手衆多,但大多數都隱匿民間,低調謙遜,無慾無求。
我鬆了口氣,既然那人是唐晚特邀的,一定道行極深,能夠解開我的疑惑。
“噹啷”一聲,我們頭頂上方的排氣扇發出一聲輕響。
“來了!”唐晚向上一指。
話音剛落,有個人便從圓形的排氣窗裡探出身來。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