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車,司機不等吩咐,立刻發動車子,返回醫院的地下車庫。
“小夏,你先回去,我再去辦點私事。”陳先生說。
我開門下車,隔着車窗玻璃問他:“真的不打算出國看海上禮花?”
軍方重拳打擊天堂口的話,一定就像海上禮花表演一樣,以碧海藍天爲背景,炮彈呼嘯,硝煙四起,一想起來就覺得蔚爲壯觀。
陳先生大概沒聽清,笑着擺了擺手,車子便向出口駛去。
我乘電梯上樓,很快就回到病房。
幫了陳先生這麼大的忙,我心情大好,在屋裡吹着口哨走來走去。名義上我是在幫他,如果這次軍方行動及時,將鮫人之主及其黨羽一網打盡,那麼就變成了幫張全中、幫靜官小舞、幫我自己。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行……希望陳先生能一切順利吧!”我自言自語。
猛地,唐桑撞開門衝進來,一看到我,立刻直撲上來,死死地摟住我。
“怎麼啦?你怎麼啦?”我被她鬧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剛剛我知道你跟陳先生一起出去了,我還以爲……我還以爲你也在車上,我還以爲永遠都見不到你了……真好,你沒在車裡,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唐桑在我懷中嗚咽。
我一怔,隨即推開她,盯着她的眼睛:“發生了什麼?陳先生的車發生了什麼事?”
接下來,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爲唐桑清清楚楚地告訴我:“陳先生的車在醫院門口出了車禍,被一輛滿載的水泥罐車衝撞輾軋,車子被高度破壞,車內的兩個人當場死亡。”
我大吃一驚,立刻走到窗前。
從這個位置能夠看到醫院的大門口,那裡的確圍着一大羣人,警車、救護車、清潔車靠路邊停着,警察已經拉起警戒線,驅散行人,維護現場秩序。我看不到陳先生坐的那輛車,因爲它在一輛白色水泥罐車的暴力衝撞下,已經變成了一個扭曲的鐵麻花,一頭紮在綠化帶裡,一頭斜指天空。
我無話可說,如果車禍是在我們返回時發生,我此刻也早跟着陳先生直登天堂了。
這個城市裡每天發生十幾起車禍,我不知道其它車禍的真相,但這一次一定是謀殺。
唐桑守着我,一會兒喋喋不休地聒噪,一會兒又喜極而泣,抱着我的胳膊不撒手。
“打電話給張先生,我要見他。”我吩咐她。
張全中很快趕來,唐桑終於識趣地退了出去。
我沒有任何保留,把跟陳先生出去的經過全盤托出。
“我會馬上聯絡海外的朋友,如果天堂口那邊真的有鮫人集會,軍方的海上艦隊不可能作壁上觀。不過,我對陳先生的消息來源表示懷疑,還得再三求證才行。”張全中謹慎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他先打了幾個電話,隨即得到了反饋。
軍方的迴應是:“天堂口有軍方駐紮,不可能出現鮫人集會這樣的大事。況且,就算是漁民或者江湖人物集會,也必定會避開軍方基地,沒必要多生事端。所以,該訊息可以忽略。”
蘇門答臘島的海岸邊防軍迴應:“沒有任何線報,該訊息很可能是無中生有,庸人自擾。海岸線布有重兵,裝備精良,所有武器都是來自於美軍部隊最新型號,不懼任何戰鬥。”
另外一個消息則是來自陳氏家族的海外宗親會:“最近並未有大規模的家族行動,全球經濟一體化的浪潮已經來襲,所有陳氏後裔以發展經濟爲重任,報復鮫人一事,容後再議。”
聽完這些消息,我得到了唯一的結論:“陳先生被利用了。”
隨即,我展開反思:“到底什麼人在利用他?利用他做這些究竟有何意義?”
“稍安勿躁,不要再次冒險出去,外面的情況正在加劇變化,沒有把握的事,再也不要參與了。”張全中嚴肅地囑咐我。
整個下午,我都陷入困惑之中,一直關着門,免得無關人等進來打擾。
直到黃昏時,張全中才帶着一個眉目慈祥、鬚髮皆白的老醫生來看我,向我介紹那是宗博士。
宗博士的態度非常謙遜:“夏先生,我是來就陳先生的事發表一些淺見,並跟您做一些交流,不當之處,鄙陋之節,請一定不吝指正。”
他的腋下夾着一本陳舊的卷宗,坐下之後,把那捲宗雙手遞給我。
卷宗的封面上寫着“陳定康”這個名字,旁邊則是陳先生的黑白小照。
“陳定康,即是您二位口中的陳先生,祖籍南粵,年齡七十週歲。他在本院住了二十三年半,此前是住在廣州的另一家友城醫院。轉院之前,醫生對他的診斷是間歇性失憶。轉院後的複查工作由我親自主持,對他的診斷基本一致。這本卷宗裡記錄了他說過的所有的話,無論正常還是瘋癲,有一個字就記一個字,絕不篡改,也無遺漏。他的案例非常奇怪,如果按照他說的話排列,可以認定他曾是橫行七海的大海盜頭子——”
說到這裡,宗博士停下,向張全中點點頭。
張全中及時地補充:“沒錯,我按照江湖歷史年份查證,他的模樣、經歷與那個大海盜頭子完全對得起來。”
當然,他們說了那個人的名字,但那個名字牽扯的範圍極廣,如果張全中的查證稍有謬誤,就會給那個名字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引發輿論風暴。所以,我先暫時隱藏了那個名字。
宗博士繼續說:“如果他是那大海盜頭子,則等於是東海鮫人的同黨。當然,他說的話裡也有一部分跟鮫人有關,並自稱見過鮫人之主,與其同席暢飲,把酒言歡。沒有人能求證這些,所以我就暫時用紅筆標出,等待以後查證。他的行爲如此怪異,幾度引起了黑白兩道的注意,幸好有張先生庇護,將這些事擋了過去。張先生對陳定康有保護之恩,所以這一次請陳定康來教夏先生武功,也是順理成章的好事,我舉雙手贊成。沒想到,下午突發車禍,陳定康與那說不清來歷的司機一起喪命,真的是出乎我的預料。人死了,就可以蓋棺論定,這本卷宗也終於可以劃上一個句號了。”
我快速翻閱卷宗,裡面的文字果真是歷年累積而成,大段大段被標紅或者標綠,可見記錄者非常用心。
“夏先生,你可以留下卷宗慢慢看。我有個建議,你看是否合適?關於陳定康其人,我們可以不再點評、論證了,就以我這份卷宗上的內容爲準,不擴散,不篡改,不僞造,讓他的生命終結於今日。你看妥當與否?”宗博士笑着問。
我心中疑點極多,卻不得不賣宗博士一個面子:“好,就聽宗博士的。”
宗博士邊嘆邊笑:“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不管陳定康從前有多偉大,今時今日,不過是殯儀館裡躺着的一具冰冷遺體,再有多大名氣、多少財富,又有什麼用呢?夏先生,你好好休息,改日再來看你。”
張全中送宗博士出去,我爭分奪秒,連續翻閱卷宗最後幾頁。
其中一段如此記載:“陳說,鮫人六月有蘇門答臘島之會,說得極爲詳細,連地名、經緯度座標都清清楚楚。”
我略感困惑,畢竟天堂口的經緯度座標是今天剛剛找到的,陳定康怎麼可能提前半個月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下面接着一段如此記錄:“陳說,要想徹底消滅鮫人之主,單單從陸地上着手絕非上策,必須要以其之道、還施彼身,深潛海底,在鮫人巢穴中埋設超級炸彈,連環引爆,將鮫人驅逐出海,隨即進行海面攻擊。只有這種大部隊、陸海空全體聯合作戰,纔有必勝把握。縱觀天下各國,除了美軍太平洋艦隊,再沒有哪一部分勢力能夠擔當重任。雖然複雜艱鉅,但這任務總要有人去完成,否則坐令鮫人稱霸海上,終將養虎爲患。他即將上書美軍國防部,全力促成此事,並甘願做帶隊先鋒,第一批逐浪於海,成就不朽之名。”
這些話說得很有道理,絕對不是瘋人癲狂之語。
我又聯想到每一次陳定康握着那兩顆銀球時的沉思神態,對第二顆銀球裡蘊藏的“帝王之術”有了更深的理解。
別人笑他瘋瘋癲癲,但他的生命始終徘徊在英雄與瘋子之間,時而說正話,時而說瘋話,弄得聽者無所適從。當然,醫治他的醫生與護士將他視爲瘋子,對他的所有話都視爲瘋話,這隻會加劇他的病情,將一個半瘋子逼成全瘋子。
下一頁,一大段標紅的句子再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陳說,鮫人鬼市越來越興旺發達,預示着鮫人對於陸地生活越來越感興趣。人類與鮫人之戰迫在眉睫,如果不能幡然猛省,那就等着睡夢之中遭鮫人齧喉斬首吧。如果反向思維,能夠利用鮫人的這一弱點,攜帶珍寶,直入其巢穴,將是單兵作戰的最佳方式。我方只要培養數萬死士,混入全球所有鮫人鬼市中,尋找一切機會刺探線索,再借助於全球衛星定位、海上聲波探測技術,聯手作戰,很容易就能找到有用的線索。再者,人類在不斷反擊中,就算不能獲得一勞永逸、徹底消滅之結果,也必定會將鮫人逼退至黑暗深海之中,百年之內,可保平安。”
這種想法與我正在進行的工作完全一致,但我只有孤身一人,距離陳定康說的“全球萬人、衛星定位”有着巨大差別。
在這一段之下,又有一段文字被綠筆標註:“陳說,縱橫七海之時,曾在東海獸形諸島埋下驚天寶藏,其數量、質量超過當今天下各國國庫所藏。如果能夠將其挖出,補充至全球各國軍費開支之列,定能激起各國同仇敵愾之心。獸形諸島共有十二座,與中原十二生肖相似,故此以十二生肖命名。尋找十二島嶼的方法很是簡單,衛星掃描定位數次,即能從茫茫海上分辨出其大概位置。不過,每個藏寶地點都設置了機關陷阱,其規格參照古時帝王將相之陵墓,兇險之極,稍有不慎,就會令尋寶者損兵折將。他願全力協助尋寶,唯一心願就是親自監督,將這些寶藏平分至環太平洋各國,以此擴充軍備,共戰強敵。”
記錄者用綠筆批註了寥寥數語:“此事呈報上級領導,事關國家利益、全球共榮,極其重大,盼復。”
寶藏總是能夠令人心動,如果陳定康只是慷慨激昂地說那些豪言壯語,大概不會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反之,他以“七海海盜寶藏”爲引子,立刻就會獲得反響與重視。
海盜這一職業來由已久,大概自人類能夠製造船舶航海時就已經產生。
歷史上任何一名大海盜都有自己的藏寶庫,這已經成了各種文藝作品裡最吸引人的情節。
我相信,陳定康說的十二島寶藏至少有七成可信度。
試想一下,海盜一年到頭瘋狂劫掠,只是積累,極少花費。所以,一艘海盜船上往往半艙都是金銀財寶。爲了保險起見,海盜只能把搶來的寶物藏於荒島,以備不時之需。
大海無情,吞噬萬物,即使是靠海而生的海盜也往往在暴風雨中葬身海底。於是,很多寶藏就永遠失去了尋覓線索。好一點的,埋寶之處被海潮沖垮,寶藏隨波逐流,成爲趕海者的意外收穫;差一點的,海平面上升,連埋寶之島都沉入水底,再也不見天日。
如果早一點見到卷宗,我會建議宗博士把陳定康交給我和張全中,按照裡面記錄的線索一條一條搜尋驗證。可惜,陳定康死了,這卷宗姍姍來遲,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卷宗最後一頁,有一段鉛筆標註:“陳今日借走了銀球,張全中先生背書,遂同意。銀球是陳轉院帶來,內藏銀片,上刻武者人形。不過,據放射科同仁再三檢測,銀球內部並無其它秘密。陳說,銀球是要給貴賓夏先生看,幾日後就會送回,特用鉛筆標註於此,等銀球送回後擦除。”
我想,如果運氣好的話,收斂陳定康的人能發現那兩顆銀球。至於他們會不會歸還,那就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