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又名“泉城”,城中多水,繞城環河,百溪北注,號爲“大明”。
我對濟南城是有感情的,這種感情只有老濟南人才能體會,因爲我們祖祖輩輩的根都紮在這裡,祖宗遺體埋在濟南的土裡,靈位供在濟南的房子裡,他們的靈魂如果還在,就會浮游在濟南的空氣裡。
濟南人離不開濟南,哪怕是東洋日寇悍然入侵城池之時,老濟南人也是選擇了隱忍、蟄伏,等待機會,誓死反抗,終於在血與火的激戰中,奪回了家園。
我覺得,老濟南人都是魚,魚離不開水,所以會誓死保衛這裡的一泉一溪、一河一湖,因爲這就我們的**啊——
江湖奇術師高手是鷹,九月鷹飛,虎視齊魯;也許他們是龍,龍飛九霄,撲擊長空。
他們夠強、夠狠、夠兇,夠暴,但魚從不懼怕這些,魚也是龍種,躍龍門而飛昇爲龍。
我也是一條魚,濟南老城區曲水亭街上夏氏一族僅存的後代。
現在,我已經下定決心,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要活得像個濟南純爺們兒,提槍上馬,勇冠三軍,乾死一切侵略者,保衛這個風雨中屹立千年不倒的中原大城。
那求救的聲音我曾在幻覺中聽見過,應該就是秦公子所發出的。
我低頭看,一個人俯身於地上,雙臂拼命向前伸着,身後拖着長長的暗黑色血痕。
“秦公子?”我問。
“救……命……”他不回答我,只是重複着“救命”二字。
如果對方真的是秦公子,只怕已經遭了“魘嬰之術”的毒手。
“秦公子,放手,你先擡起頭來。”我低聲吩咐。
這是一個正常人在此種情況下的正常反應,我必須看到他的臉,才能最終確認他的身份。
他艱難地向上擡頭,但脖頸的支撐力太弱,不得不放開右手,撐着地面,向左側翻身,露出臉來。
只有短短的一秒鐘時間,我看到了他的臉,也看到了他的胸口、腹部。或者,我看到的並非臉、胸口、腹部,而是一個血肉模糊的“東西”,除了聲音,他身上沒有一個地方像秦公子,只能勉強算是一個“移動的軀體”。
我無法用文字形容那一刻的震撼、噁心、驚愕,必須用力向後退了一大步,才勉強拿樁站穩。
“救……我……”那“東西”的嘴部位置蠕動着,繼續重複着這兩個字。
“好,你閉嘴,我會救你。”我連做三次深呼吸,讓自己胸口的狂震停止。
那“東西”果然聽話,不再出聲。
“魘嬰之術”是上古邪術,早在兩漢時就被皇帝下詔定爲“禍亂宮闈、踐踏黎民”之罪,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修行此術,必誅滅九族。
至隋唐時,“魘嬰之術”曾經在長安出現過,是由北地胡人聚集之地傳入。爲此,當時長安城一夜之間捕殺五百胡人,並將胡人聚集之地的三條街巷放火燒成廢墟。其後,有漏網之魚南逃,由荊楚、吳越之地經過,繼續南下,到達了今天的越南、柬埔寨附近,最終下落不明。
清末民國時期,隨着江湖動亂、妖邪重生,這“魘嬰之術”也在滬上短暫出現過,但在舊政府的清剿之下,沒有釀成大亂。
邪術之所以遭政府、民間驅逐,就是因爲這種東西違揹人性,往往會將一個好人摧殘爲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然後以怪物爲介質,扭曲人性,嫁接鬼祟,造出另外一種全新的詭異生物來。
邪術與蠱術相近卻不相同,因爲後者所操控、磨鍊的是“蟲”,而非人。
舉另外的例子大概可以說明其中的道理,科學家可以克隆動物,但卻不能克隆“人”,這在所有國家的法律上都是有明確規定的。
所以,江湖可以容忍苗疆煉蠱師的所作所爲,卻絕對不能容忍邪術師的存在。
此刻,我感覺自己身在一個透明的“瓶”中,而這瓶子被拋向空中,御風而行。
我辨認櫻花別墅所在的位置,卻發現別墅背後那座山已經隱藏於一片漫無邊際的黑霧之中。
“瓶”緩緩下落,懸停在黑霧與別墅的交界線上。
我看到了言佛海,他全身赤**,只在腰部纏着一條古老的樹葉裙子,勉強遮蔽私處。
他的身體一半留在黑霧之中,面向別墅,肅然矗立,如同山魈樹怪。
我向對面看,別墅一片死寂,竟然一絲燈光都沒有。
別墅是黑的,但與黑霧相比,房屋輪廓依稀可辨,並非真正的“黑”。
言佛海的雙臂張開到極限,左右掌心之中隱隱然有電光繚繞,彷彿高舉着一張無形的電網。
不知爲什麼,我感覺此刻的言佛海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而是融合了無數江湖人物的力量於一身,萬衆一心,直面嶽不羣的老巢。
表面看,言佛海勢大,如同東海狂潮怒濤,身披黑霧爲甲,氣勢洶洶而至,只要筆直向前,就能踏破敵巢,犁庭掃穴,將嶽不羣一舉殲滅。
他已經用巨型風箱掘斷了嶽不羣賴以生存的“山根”,成功地釜底抽薪,斷了嶽不羣的後路,使對手成爲無根浮萍。
這是兩大奇術師之戰,更是兩大江湖勢力之戰。
黑霧越來越濃,嶽不羣再不應戰,也許就要錯過戰機了。
此刻,我作爲觀戰者懸在空中,情形非常微妙。
在這個位置,我能俯瞰小山與別墅,也能觀察到燕子山西路、經十路、山大路、環山路等等路面情況,如果有不明車輛闖入,我也能及時發現。也就是說,我充當了瞭望哨、旗語兵的角色。
我在“瓶”中,身後所有掙扎呻吟的靈魂也在“瓶”中,我們一起變成了言佛海的附庸。
他自名爲“海”,而我們是裝在瓶子裡的魚,這種控制關係,不言自明。
我立刻想通了,言佛海的“拘魂之術”不是用來殺人,也不是用來炫技,而是有着實際的應用。一切被他“拘魂”的人,都變成了他的戰鬥僚機,退可以觀敵掠陣,進可以攻城拔寨。
言佛海曾自稱是“遊園驚夢三大鬼王”七人中智力最低下的一個,這種說法,要麼就是他過謙,要麼就是另外六人的智慧真的已經驚天地泣鬼神,震古爍今,蔑視寰宇。
我向前連走幾步,但這半透明的屏障跟着移動,我的行動變成了原地踏步,無法靠近瓶子的邊緣,更無法破壁而出。
“山——”言佛海怒吼。
他身後的黑霧陡地壁立起來,如絕壁萬仞。
“海——”他第二次怒吼。
黑霧之下,再度涌出新的黑霧,如大海怒濤,將之前那幻化出來的絕壁直托起來,升在半空。
“經——”言佛海第三次怒吼。
絕壁之下、怒濤之上,第三度涌出黑霧,幻化爲一本巨大的書冊,隨風翻卷,如同一個人正在快速翻書一般。在那書中,有文字,有數字,有風景,有肖像,有動物,有地圖,甚至還有動態播放的影像……《山海經》是上古神書,其成書年代、包羅之廣甚至在諸子百家之上,對人類歷史具有承前啓後、開宗立派的巨大影響力。言佛海以《山海經》成就幻象,氣勢之大,無可匹敵。單單以山勢、海潮、書卷三個方面去做評判,他已經佔據了最有利的位置,嶽不羣再也找不出其它可以作法的器具,能夠破山、填海、焚書,除了退讓,別無良策。
言佛海強勢,但我知道他的弱點在哪裡,那就是——吞噬之術。
在藍石大溪地的野湖之中,深淵巨口張開時,言佛海的奇術力量根本發揮不出來,直接墜入深淵。
同樣,此刻嶽不羣的防守底牌就是“吞噬之術”。
言佛海向前邁了一大步,背後的山、海、經立即跟隨,變成他的堅強後盾。
“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言佛海怒吼,繼續向前,步伐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二十步之後,他已經御空而行,山、海、經就像他後背長出的翅膀一樣,幫助他乘風破浪,衝鋒向前。
我和連城璧離開別墅時,嶽不羣仍然在地底。
地底相對安全,如果迷宮夠大,嶽不羣至少能苟延殘喘一陣,以“地利”躲避言佛海的狂攻。
他們兩個,無論誰死,都是奇術界的幸事。
我心無旁騖,集中精力觀察戰局。
千鈞一髮之際,嶽不羣的反擊開始了。
首先,我看到別墅西面地勢稍低之處的一棟居民樓突然從中間裂開,變成了一南一北兩部分。接着,從西向東,所有樓體、公路、操場、綠化帶一起裂開,這道黑魆魆的大口子如同一把巨型斬馬刀,將別墅西邊、別墅、房子全都南北斬開,硬生生地開出一條東西向、三百米長、三十米寬的溝壑來。
言佛海的攻勢,全都涌入那溝壑之中。
立刻,櫻花別墅不見了,黑霧遮蔽了一切。
我無法輕言誰勝誰負,但心裡始終有個不好的預感。嶽不羣太強,在大數據的支持下,他能找到任何人的破綻。奇術師最怕的就是這種人,某些貌似無傷大雅的老習慣、舊性情都會成爲敵人攻擊的引子。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電腦矩陣分析中,一個人幾乎會變成透明的,哪怕是他腦子裡還沒來得及說出的話,都可能成爲呈堂證供。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嶽不羣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深耕於數據領域,其口才和分析能力又出類拔萃,遠遠超過業界其他人。
面對這樣的一個敵人,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黑霧不停地擴散,向北直達經十路、山大路,所有燈光也被掩蔽,黑魆魆一片,如同伸手不見五指的鬼域。
我默默地等待結果,除了嶽不羣、言佛海,誰都不能決定這一戰的勝負。
以他們兩人的身份,不戰則已,一開戰就要打得天翻地覆。
我的眼角餘光突然瞥見,一個人影無聲地走近,在我右側五步之外停住。
一小時前,我們剛剛見過,只不過,他在嶽不羣的“多情環”之下身首異處,而我則平安地從櫻花別墅全身而退。
他雙手橫握着一杆方天畫戟,長約八尺,戟尖放射着湛湛寒光。
“溫侯銀戟”曾排名兵器之譜第四,如果不是遇到了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嶽不羣,如果不是呂鳳仙喝醉了酒又太輕敵,他也不至於剎那間遭到屠殺。
“戰鬥進行得異常激烈。”呂鳳仙開口。
我並不驚訝於他出現在這裡,也不驚訝於他的身體仍然完好無損,更不驚訝於他此時此刻能夠冷靜得像一塊冰。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這是一種最高明的戰略戰術,呂鳳仙用自己的死,令岳不羣輕敵,也令我和連城璧感到困惑。後續,還有更復雜、更強勁的伏手變化。
“你們到底是爲何而戰?”我問。
身在“瓶”中,我們纔有機會心平氣和、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在此之前,大家各懷戒心,互相提防,根本不可能並肩觀戰。
“這個世界,任何地方,都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了。所以,我將自己的脖子湊上去,請他殺。然後,再調動兵力,火速反殺。奇術師之戰,不是走馬觀花,也不是請客吃飯,是真正的生死之戰,容不得半點馬虎。”他說。
“只爲生死而戰?”我又問。
“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比生死更重要嗎?”他反問。
“嶽不羣已經深耕此地數年,爲什麼這一戰拖到現在纔開始?敵人立足未穩、紮根不深之時,豈不是更容易翦除?”我再問。
呂鳳仙長嘆:“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敵人隱藏在九地之下,要想識破他的本來面目,太難了。就像現在,全球奇術師都知道嶽不羣是一名超級黑客,有誰知道,他竟然是櫻花之國的探馬斥候?”
我並不感到驚訝,在這種時候,每個人都捲入了不可預知的混戰,此戰的意義在於“取勢”,爲了先聲奪人,每一派勢力都傾巢而出,試圖以雷霆萬鈞之力,一舉摧毀對方。
“我們是什麼?我們能做什麼?”我問。
呂鳳仙淡淡地回答:“瓶中魚。”
身在這透明瓶子裡面,的確如同一條浮空而遊的魚一樣。
“我們是言佛海的眼睛,有我們,他就能俯瞰整個濟南,看清進退形勢,不至於瞎子摸象一樣,誤入嶽不羣的‘白虎節堂’,遭到一瞬間的斬殺——更何況,我‘溫侯銀戟呂氏’尚能一戰……”
呂鳳仙此刻不再猥猥瑣瑣,渾身綻放着豪氣,雖然**無馬,但手中有戟,已經隱隱然有了昔日“馬中赤兔、人中呂布”的動人風采。
“我們還得等,不是嗎?”我俯瞰着黑霧。
霧氣如此濃重,但霧中卻又毫無聲息,以致於我懷疑激戰中的言佛海與嶽不羣已經乘着霧氣而遁,將戰場轉移到了另外的某個地方。
“對,要等,但我相信,無論等多久,都是值得的。我的方天畫戟已經飢渴難耐了,需要飽飲敵將鮮血,以遂平生之志。”呂鳳仙的生意裡漸漸有了堅硬的骨氣。
我忽而想到,如果這透明空間裡的全都是“魚”,那麼言佛海的“拘魂之術”就變成了“拘魚之術”。他把這麼多人囚禁於此,就是爲了獲得更多的戰機和勝機。
從前讀世界動物大全時看到,某些動物爲了防範天敵,會在休憩、進餐的時候,把自己的眼睛摘下來放到高處,作爲監控器之用。言佛海所做的,亦是同樣原理,但他拿出來的不是自己的眼睛,而是另外一羣人的靈魂。
這樣的“瓶中魚”之術,的確是高明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