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小五一進門,先是連聲道:“鄂縣不幸鄂縣不幸……幾位知道嗎?有個乞丐婆子……”
閆寸打斷他道:“我們剛從荒廢道觀回來。”
“呦,看熱鬧?幾位膽子真大,我可不行,見不得那玩意兒……”許小五道:“我此番來,想與幾位說一聲,昨兒咱們不是看了兩間城西的鋪面嗎,那兩間鋪面離荒廢道已不算近了,可畢竟都在城西,說遠卻也不算遠……幾位也知道,鄂縣可不比長安,地方本就沒多大啊……若幾位因此而不喜,小的確實無話可說,不過城東頭還有幾間鋪面,離那慌寺可夠遠的,要不今日我再帶幾位……”
“不打緊,我們並無忌諱,”吳關接過了話頭,他擺擺手,意思是今日對看房子沒興趣。他問道:“約見行會會首的事兒,你辦得如何了?”
“八九不離十,”許小五道:“此事我本想給您送一張陳條,又怕說不清楚,因此才趕早跑一趟。
是這樣,邸店、食肆、酒業、院閣業的會首聽聞幾位貴客有意在鄂縣開設買賣,很樂意參加宴席,至於賭坊業……您若留心,應該也注意到了,鄂縣統共只有一間賭坊。”
許小五伸手向窗外指了指。透過窗戶,恰能看到斜對面的賭坊。
“昨夜我們已去那裡消遣過。”閆寸道。
“是了,既只有一間賭坊,自然不存在行會,也沒有會首。但幾位既然對本地賭業感興趣,小的就該竭力將事情辦妥,因此小的想法去請了這位這家賭坊的老闆,只不過……”
許小五有些爲難地抓了抓腦袋。他的髮際線很高,頭頂已不剩幾根頭髮,每天清晨都要細心梳理分配,方能蓋住頭皮。此刻一抓,露出一條白晃晃的頭皮,看得很心裡不大舒服。
閆寸不想他再抓下去,忙道:“你將心放到肚子裡,錢不會少一分,你只消將賭坊老闆的態度說明。”
“誒誒……”許小五神色放鬆下來,“幾位且聽我細說,賭坊老闆姓黃,在城北有座不小的莊園,養了許多拳師打手。黃老闆平日深居簡出,幾乎不與旁人來往,他似乎不喜別人登門打擾。
不過小的還是冒着捱揍的風險,給他的門房遞了張條子,條子上寫了些溢美之詞,又請他出席宴會。
我花了幾十個銅子兒,門房才同意將條子遞給黃老闆。
也不知是門房誆騙了小的,還是黃老闆不願回話,小的至今未收到答覆,因此來跟您問個主意。
您若今日晚間舉辦宴會,想來定是請不到黃老闆的。
若您願意再等一天,後兒個舉辦宴會,小的便將這張老臉揣進褡褳,再去找黃家門房問問。”
“看來希望不大。”閆寸道:“既然黃老闆是個孤僻的怪人,不請他也罷,免得其他客人尷尬。”
“如此,我就邀四位會首今夜赴宴了。”許小五自袖內掏出了一張紙,遞給閆寸:“不知幾位對吃食有無特別的要求,小的擬了幾家館子,您可選上一家。”
閆寸接過,注意到這是一張舊紙,紙上有橫豎兩道摺痕,摺痕處已輕微地起了毛邊。
看來許小五早就備下了這張列了食肆和菜品的單子,每次只需讓客人在其上選擇,這樣提前圈定好選擇範圍,既能避免客人挑花眼,又能跟這些食肆達成長期合作,事半功倍,他是個聰明的牙人。
閆寸將紙遞給荷花,在三人之中,荷花最擅長操持宴會。
“單看菜品得話……”荷花比較着紙上的文字,道:“我覺得烤乳羊更爲合適,大口吃肉,大杯喝酒,這樣的宴會總能迅速讓氣氛熱鬧起來,只是……不知這家食肆環境如何,是否乾淨寬敞,是否有適宜談話的雅間。”
“有的有的,”許小五道:“您放心,但凡能上我的名單,皆是本地最好的食肆,定能讓您滿意。”
荷花看向閆寸,意思是她覺得沒問題。
閆寸從錢袋內數出五十文錢,遞給許小五,道:“請黃員外的額外花銷,我來承擔,你既盡心幫我們辦事,斷沒有叫你虧錢的道理。”
許小五的話很可能有水分,他不過是想多榨些錢罷了,閆寸讓他榨。對方知道有利可圖,纔會更賣力氣地做事。
閆寸又掏出一塊碎銀子,遞給許小五,“除了食物,你再去院閣找幾個安靜的姑娘伺候宴席,這是定金。”
許小五接過銀子,眉開眼笑道:“您放心,小的必將宴席辦得漂漂亮亮。”
忙活了一夜,許小五一走,三人都打起了呵欠。
吳關將自己砸在榻上,道:“今兒我可不想出門了,養足了精神晚上纔好赴宴。”
閆寸看看榻上的空位置,又看看荷花,猶豫一下,終於還是開口道:“要不你也在此湊合一覺,你一個人,確不大安全。”
吳關也忙道:“就是,姐姐若不嫌棄……”
“命重要。”荷花毫不猶豫地去自己的屋子抱來一牀被褥,往地上一鋪,和衣躺下。
閆寸看她一個姑娘睡在地上,想換換,荷花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只道:“是我打擾你們了,對不住,快歇着吧。”
晚間。
三人梳洗一番,換了光鮮的衣服,僱了三乘小轎,前往荷花選定的食肆。
荷花身着一襲藕色窄裙,大紅的錦帔,既清麗又曼妙,頭上環佩叮噹,一雙細長的金耳墜,顯得脖頸修長。
她略施粉黛,明眸顧盼,上轎下轎時能吸引整條街的目光。
閆寸一身玄色寬袖長袍,外罩灰紗敞衫,頭帶一頂黑方帽,身形挺拔如鬆,清冷幹練,帶着一股不可冒犯的氣場。那些被荷花吸引的目光在觸到閆寸後,便會心虛地避開。
吳關身着磚紅緞面窄袖長袍,袖口和袍鋸由黑緞鎖邊,頭上一根青玉雲紋髮簪,既幹練又調皮。
這是兩人升官後新置辦的行頭,頭一次穿。
請客做東之人自是要提前到達約定地點,斷沒有讓客人等候的道理。
三人落座時,許小五和客人還沒到,荷花看着穿了新衣服的兩人,樂呵呵道:“還別說,真是人靠衣裝。”
吳關拽起閆寸的大袖,一邊把玩布料,一邊道:“我覺得他這套好看,不過選衣料時我也比劃過……哎,我不適合玄色。”
荷花在他頭上撫了一把,寬慰道:“不打緊,等你再長大些,就能穿深色了……誒?我覺得你長高了一點。”
閆寸淡淡道:“一定是錯覺。”
吳關不服:“誰說的!絕對長高了!”
“你量過?”閆寸呷了一口茶。
“不用量,反正就是……我這年紀肯定……肯定還能長……的吧……”
“要不要找間廟拜拜?”閆寸道。
吳關眼睛亮了起來,“還有能保佑長個兒的神仙?”
“沒有。”
荷花噗嗤一聲樂了,吳關才明白閆寸是在戲弄自己,氣得想咬人。
說笑間,許小五敲了雅間的門,並道:“酒業會首陳晚春員外、院閣業會首陳初秋員外到。”
許小五開了雅間門,爲雙方引見介紹一番,表明自己要去接食肆、邸店行業的會首,便退出雅間。
陳晚春和陳初秋乃是兄弟倆,年紀相差不多,陳晚春是哥哥。保養的關係,兩人不大能看出年齡,只覺大概在五十五歲,也有可能已超過了六十歲。
光看面相,兩人五官頗爲神似,體格卻相差甚遠。
陳晚春高大壯實,挺着個大肚子,你一看他的體型,便會想到酒肉江湖,偏他全胖在了身上,小小一張臉盤,因此才能看出其五官與弟弟很像。
陳初秋也高,卻精瘦,一雙露在袖外的手活像乾枯的雞爪子。
據荷花說,經營院閣的男人大多瘦,許是被女人榨去了太多精力吧,這位的體型倒很對得起自個兒的行當。
幾人相互寒暄,許是出於職業習慣,陳初秋的一雙眼睛總在荷花身上掃來掃去,似在評估這樣一個女子能賣怎樣的價錢。
荷花以警告的目光跟他對視一眼,不似那些大家閨秀,被男人一盯,就紅臉低頭。
知道這姑娘不好惹,陳初秋不敢再有輕薄的舉動。
寒暄過後,閆寸招呼兩人落座,倒了茶,單刀直入道:“晚輩這兩日在鄂縣居住遊逛,發現城中心的賭坊生意頗紅火,不過——許是晚輩觀察得不夠仔細——其它店面的生意可是……比較一般……”
閆寸這麼說,已經很留面子了,實際情況簡直更慘。
“……因此晚輩想請教二位,鄂縣這些鋪面究竟是如何……”
“你是想問這些鋪面是如何經營下來的?”陳晚春問道。
閆寸的話雖直接,卻也不算冒犯,只要算一算一家店鋪的定價和客流量,是虧是賺,大致能賺多少錢就心中有數了,瞞不住行家。
閆寸既然是行家,陳晚春也不藏着掖着了。
他笑道:“你既已看出鄂縣是個不賺錢的地方,應當速速另覓他處纔是,又何必耗時耗力地與我們這些湊合度日的老朽掰扯。”
說話時陳晚春一直拍着自己的大肚子,彷彿要跟肚皮商量。
“因爲這兒離長安夠近,在鄂縣開設買賣,既可享受長安的繁華,又不必與那些有背景的大商賈競爭,挺好。”
“我可聽說,您在長安亦有官家背景。”
他在打探閆寸的底細。
“總有更大的官兒嘛。”閆寸笑着打了個哈哈,又將話題扯了回來:“聽您的意思,好像鄂縣除了賭坊,其餘買賣全是苟延殘喘。”
“這麼說倒也不爲過。”陳晚春道。
陳初秋接過話頭,道:“哈,簡直貼切。”
“哦?”
陳初秋放下手中茶杯,道:“你算一算,能活下來的店家,哪個不與那賭坊有些關聯。”
閆寸點頭,掰着手指道:“酒肆可以向賭坊供應酒水,食肆則在賭場內售賣吃食——我看,除了在賭場賣吃食,他們幾乎沒什麼生意。定價太貴,走商的苦命人可捨不得,唯有贏了錢的人,纔會不計成本地大吃大喝。”
“不錯。”陳初秋點頭。
閆寸又道:“那院閣和邸店呢?”
不待對方回答,閆寸又道:“我有個猜測,若說得不對,勞您糾正。”
陳初秋做了個請的手勢。
“高利貸,賭坊向賭輸了的人放貸,我想,應該有不少商戶向賭坊提供錢財,也參與了這項買賣吧。”
“你的觀察細緻入微,猜測也很大膽。”陳初秋道。
“如此說來,我猜對了。”
“不錯。”
“但我有一事想不明。”閆寸道。
陳初秋捋着頜下的短髭,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他似乎已經知道閆寸要問什麼,卻不點破,只“哦?”了一聲。
閆寸繼續道:“無論開賭坊,還是放貸,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向走商之人放貸。一條跟着商隊四海爲家的賤命,既不能抵押房產,又不能抵押地產,且第二日就要隨商隊離開,如何保證他們還錢?”
閆寸話音剛落,門外又傳來了許小五的聲音。
“邸店行會會首馮員外,食肆行會會首郭員外到!”
又是兩個年過五旬的老人,老人多的宴會難免暮氣沉沉。好在,與他們同來的還有院閣的姑娘。
共八個姑娘,有的抱了琴瑟,看來姑娘們準備了歌舞表演。
一行人魚貫而入,雅間內頓時熱鬧起來。
姑娘們雖也精心打扮,但與荷花一比,便遜色了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