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志玄很快趕到了大興宮。
跟李世民太熟了,他只隨意一拱手,道:“恭賀聖上。”
李世民張張嘴,想責備他沒個正形,又覺得沒正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在突然提,好像借題發揮似的,便又忍住了。
還是直奔正題吧。
“段卿,我有一事問你,你需如實回答。”李世民道。
“聖上請講。”
“昨日,”李世民朝着朱雀門廣場方向一指,道:“是否有百姓發生踩踏?”
段志玄一愣。
他想跪下請罪,可是身穿全副鎧甲無法跪下,只能以最大幅度彎着腰。
“臣罪該萬死。”他道。
他終究不敢欺君。
“竟是真的。”李世民道:“你亦有帶兵打仗的經驗,怎能犯這樣的錯?”
“百姓擁戴聖上,臣不忍阻攔他們觀瞻聖容,是臣糊塗。”段志玄道。
“所以,他們歡欣而來,卻遭了踩踏,丟了性命?太可憐了。”
段志玄沒敢回答。
“死傷者共多少人?”李世民又問道。
“死者共一百零三人。”段志玄道。
他巴望着李世民別再追問下去。李世民卻是個心細的。
“傷者呢?安頓在何處了?可有通知他們的家人?”李世民丟給段志玄一連串問題,又對齊公道:“這些人,會如何議論朕?”
齊公忙道:“聖上不如派些內侍探望他們,以表關懷,再……”
齊公看向褚遂良,有些建議,可不該由太監提出。
褚遂良多精明的一個人,立即接過話頭道:“再視傷情免其賦稅,對死者家,則賞賜布帛,以示體恤。”
“卻該好生撫卹。”李世民對齊公道:“你速去召房玄齡來此,撫卹死傷之事,朕要他親自去辦。”
齊公彎腰拱手,一個“是”字尚未出口。
段志玄卻不顧鎧甲生硬,直接五體投地,大呼着“聖上”。
“聖上——臣願拿出積蓄,補償撫卹死傷之人,讓臣將功補過吧,臣還願意……罰俸三年……”
以段志玄的品階,三年俸祿絕不是小數目,且朝廷對武將通常不會罰俸。邊境尚且不穩,一名武將過了今天,還有沒有明天,誰都說不準,誰會忍心剋扣這些拿命換取俸祿的人?
他肯罰俸三年,已是不輕的責罰了。
此話一出,李世民衝齊公擺了擺手,示意齊公不必着急去傳房玄齡。
李世民又對段志玄道:“撫慰民心之事,可是細緻活兒。”
“只要能撫慰死傷者,粗活細活臣都願意做。”
見他一片赤誠,李世民覺得給他這個贖罪的機會也不錯,便道:“既如此,朕便從大理寺抽調些人手協助你……”
“臣一人之疏漏,怎敢連累同僚。”段志玄道:“聖上大喜之時,臣給您添了這樣的麻煩,實在羞愧,臣要立下軍令狀,必然辦好此事,若臣有半點……”
閆寸實在聽不下去了。
他直接自屏風後轉出,道:“你還騙?!”
段志玄並不認得閆寸,只是因爲這個突然殺出的攔路虎而驚疑不定。
“傷者已盡數死在你的屠刀下,你要欺君嗎?”
今日第二次,大殿上所有人呼吸都停滯了。
這一回,是齊公最先回過味兒來。
他偷偷瞄向了李世民。
李世民會發怒嗎?在被兩個人欺騙以後。
李世民當然生氣,但他最想責備的人並非段志玄,而是閆寸。
畢竟段志玄跟隨他時間更久,與他感情更加親厚,他與段志玄談話,讓閆寸躲在後面偷聽,本就背叛了朋友間的信任,十分不妥。
閆寸自己走出來,簡直就是當衆揭穿他的陰暗。
往後段志玄怎麼想他?在戰場上還會替他賣命嗎?
還是太嫩啊。看着閆寸,李世民在心裡搖了搖頭。
他有意先拿閆寸出一出氣。
“看來你是有備而來,託朕幫你找人全是扯謊。”
閆寸深吸一口氣,但他還是走到殿前,堅定地跪在段志玄身側,擺出對質的架勢,並道:“臣確說了謊,臣認罰,但命案不能交由兇手來辦,沒有這樣的道理。”
“你說段將軍是兇手?”李世民道。
“是。”
“哈,”李世民被他氣笑了,“你難道要將十惡之罪犯一個遍?難不成朕賜過你免死牌?”
“臣與段將軍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絕不敢誣告,聖上只需查一查,究竟有沒有傷者,傷者都被安置在何處,此事便可真相大白了。
臣託聖上幫着找人,確撒了謊,只因臣官職卑微,實在不敢揭發段將軍,臣只盼着段將軍能看在人命關天的份兒上,主動認罪,告慰死者。
不成想段將軍意欲利用聖上的信任,對殺人之事瞞天過海……”
“說你的事!”李世民指着匍匐在地的段志玄,怒道:“你莫往他身上扯!”
閆寸亦匍匐,“該說的,臣已說完了。”
“又臭又硬!”李世民罵道。
閆寸不說話,也不擡頭。
他能感覺到,段志玄埋在衣袖下的目光也轉向了他,這樑子徹底結下了。
他不在乎。
褚遂良說話了。
“聖上,閆寸今日確莽撞了,他有千般不對,可他剛纔有一句話,說得在理,人命關天啊聖上。”
李世民終於轉向了段志玄,道:“你當真殺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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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臣怕污了聖上名譽,昏了頭,纔出此下策……”
“當真殺了人……”喃喃叨唸一句後,李世民兇狠地問道:“依照唐律,故意殺人該當如何?”
“當斬。”段志玄道。
出乎閆寸的預料,說出此話時,段志玄竟十分平靜。
閆寸不相信,一個剛纔還在使盡渾身解數掩蓋罪行的人,這麼快就認命了?
他還有後手,一定有。
此刻,閆寸不得不承認,吳關是對的,他要他再等一等,再做些準備,知己知彼再來面見李世民,確有些道理。
可是,若等對方已將罪行掩蓋起來,事情不就更難說清了嗎?
李世民沒有給閆寸反應的時間。
“將段志玄除去鎧甲,押入大理寺監,擇日問審。”
他宣佈完處理結果,立即有兩名殿前侍衛上前,他們不敢拖拽段志玄,只等着他自己卸甲。
“臣領命。”
段志玄又是一拜,卸了甲大步走出殿門。
李世民又對齊公道:“你還是得走一趟,安撫死者親屬之事,就得房玄齡來。”
“事。”
殿內只李世民,閆寸,褚遂良三人。
閆寸依舊伏地低頭。
“行了,起來吧。”
說話時李世民帶着嘆氣的腔調。
閆寸起來,等着李世民的指示。
“你還真是隻會查案。”李世民道,“現在段志玄關進大理寺,落在你手上,你滿意了?”
“臣並不想將段將軍怎麼樣,”閆寸道:“段志玄將軍不能死,甚至連重罰都不可,有三個緣由。”
李世民眨眨眼睛,他以爲自己聽錯了。
“不能死?也不能重罰?”他確認道。
“是。”
“呵,你剛纔還咬死了告發他,現在又說不能重罰。就讓你說說緣由。”
“其一,段將軍曾立下大功,且身份尊貴,在八議之列,即便按律法,也並不能重罰;
其二,聖上剛登基,若此時殺功臣,無論理由多麼充分,都難免引得臣下紛紛猜測,出於時勢考量,也不能殺死或重罰段將軍;
其三,朝廷和段將軍確可給死者充分的撫卹。”
“既如此,你搞這一出,何苦來哉?”
“那不一樣,”閆寸道:“認錯而後悔過、改正,還是掩蓋此事,對段將軍,對死者親屬,都不一樣。”
“若是朕想掩蓋此事呢?”李世民陰測測道。
他確是一個很會提問的皇帝。
閆寸深吸一口氣,道:“臣曾聽說過一句話,很適合在此時說給陛下聽。”
“你說。”
“臣不敢,因爲那是罵人的話。”
李世民又被他氣笑了。
“好……好……”李世民道:“我倒要看看,敢當面罵皇帝的人長什麼樣子。”
褚遂良焦急地對閆寸道:“休得放肆!”
李世民的聲音更大:“你說!”
“我聽說,”閆寸道:“人壞了一次良心,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後就不叫個人了。”
褚遂良不想在這兒待了,太刺激了。
閆寸拿出破釜沉舟的氣勢,反正已經說了,他乾脆繼續道:“聖上可以默認手下屠殺百姓,也可以殺了臣,以封臣的口。
下一次,再有壞事,繼續殺就是了。
往後,就再也沒人敢將壞事告訴聖上。
聖上只想看一派歌舞昇平,自然有法子天天看到。
當年隋帝楊廣挖渠修城過度徵兵時,定然不知天下早已風起雲涌,聖上也想如此?”
“我要殺了你!”李世民大吼着,伸手便抽出了木架上的劍,直指閆寸。
他剛登基,就被比作楊廣,這可比罵他髒話還要狠。
“哎呀!別啊……不得了……”
褚遂良語無倫次地上前想攔,怎奈他一介文臣,哪裡應付得來這種場面,自己先踩着袍鋸,摔了個狗啃泥。
閆寸閉眼,心中對吳關默唸着:你的推想最好準,否則……記得來給我收屍。
距離閆寸還有約兩尺遠,李世民駐了足。
他收了劍,大口喘着氣,壓制怒火。
閆寸知道自己撿了條命。
“朕還不曾忘記,”李世民道:“當年太上皇給朕起名世民,乃是濟世安民之意,民乃國之本,朕難道不知愛民?用你來教?”
“臣不敢。”閆寸又恢復了唯唯諾諾的樣子。
他現在明白了。李世民心中自然也有卑鄙陰暗的一面,但若他自己發現段志玄殘害無辜,定也不會輕饒,他還是想要勵精圖治的,或許是向死去的兄弟證明些什麼吧。
可你不能說他。
李世民氣的是,真相是你揭穿的,決定是你逼他做的,好像他是個無能的昏君。
簡單點說,他耍小孩脾氣了。
閆寸此刻向吳關學習,立即認慫。
“臣今日屢屢犯錯,”閆寸道:“先是誆騙聖上,又不聽聖上安排,私自出了屏風,還口出狂言頂撞聖上……”
“你多聰明啊,犯錯之前都打好鋪墊。”
“那臣罪過就更大了。”閆寸道:“但聖上秉持公正,並未因爲臣的過錯而受一絲干擾,聖上無論如何處罰臣,臣都心服口服。”
褚遂良終於爬了起來。
他回到座位,低頭看了一眼被墨汁弄髒的官袍和磚石地面,嘆了口氣。
“褚愛卿。”李世民道。
“臣在。”褚遂良悶悶不樂地應承着。
“他剛纔害你摔了跟頭,你說該如何罰他!”
“這……”褚遂良垂下眼簾,做思考狀,以此掩飾眼中閃過的精光。
他道:“臣摔跟頭倒不打緊,弄髒了大興宮的地磚,可不好打理,要臣看,不如就罰他來大興宮擦地。”
閆寸面上沒什麼表示,心裡的小人兒卻已跳起了腳。
啥玩意兒?打掃衛生?在皇宮裡頭?
“就這麼辦,明日起,不,今日起,你就與內侍一同打掃此地。”李世民十分隨意地拍了板,“還有,前幾日你們在鄂縣查案,督促尉遲將軍獻上一座銀礦,本應封賞你們,今日你卻惹出這檔子事兒,就將功補過,免了封賞吧。”
“是是是,應該的。”閆寸忙道。
他已經開始去拿汗巾擦拭地上的墨汁。
直將地磚收拾妥當,閆寸才告了退。
他雖不想承認,但走出大興殿時,他腳下確是軟的。
伴君如伴虎,他今日重新領教了這句話的意思。
閆寸現在特別理解皇帝身邊那些殺人如麻的佞臣,成天跟這麼一位主兒在一塊兒,難免心理變態啊。
反正,閆寸要是進了權力中心,可能連連續劇前三集都活不過。
他出皇城門時,遠遠看到吳關騎在馬上向他張望,還激動地衝他揮着手。
“你不好好裝失蹤,跑這兒來招搖,是怕我不死?”
“我一早就在附近藏着,看到段志玄卸了甲,被人押出來。知道你已將事辦成了,倒是你,怎麼出來得這麼晚?聖上將你留下了?他跟你說什麼了?”
“他……”閆寸一時不知該如何描述剛纔的情景,最終只說了一句話:“我就是……擦地來着。”
“啊?”
“字面意思。”
“擦地?內侍的活兒?”
“嗯。”
“那個……閆兄,他們不會是把你閹了吧?”
“我就知道,”閆寸憤憤然,“褚遂良讓我幹這活兒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準得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