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蓮娜小姐忽然說她要到漢堡去,繼續自己的學業,完成自己的學位。
攝影系研究生的核心課程去年基本上就已經完成了。
只剩下了畢業設計要做。
這些天來,安娜經常在漢堡附近的河面上,划着一隻小船,帶着一隻黑色的尼康相機,她告訴自己的秘書,她希望能夠去散散心。
河面就像是沙漠。
一個人,一隻船,漂盪在寬闊的河面之上,正如一個旅人行在沙漠之間,坐在寬闊的沙丘之上,明明她就身處在城市的中心,繁華的現代文明社會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一時之間又覺得天地寥闊,萬事萬物都變得離你很遠。
她會被一種奇怪的縹緲感所淹沒。
她會覺得這個世界僅僅只有她自己,她把自己從所有的課程,所有的工作,所有的人際交往之間完全的抽離而開。
像是一尊遺世而獨立的女神。
安娜從來不否認自己內心自戀氣質的存在,就像她並不否認她內心之中的自我毀滅氣質的存在。伊蓮娜小姐知道自己有多麼美,她知道自己的魅力多麼的無可阻擋,而這種氣質——身爲一個喜歡拜倫的人——這樣的氣質就是她靈魂裡的詩性,是她心中自身美的根源。
是她自以爲是的“希臘性”。
她是野獸,她是玫瑰,她是水仙花,她是古希臘神話傳說裡的人物,能夠配置出神秘的魔藥,讓整個特洛伊的人爲她神魂顛倒。
奧勒在向伊蓮娜小姐求婚的時候。
伊蓮娜小姐唸了段埃及豔后裡的電影臺詞,諷刺對方像是把自己的渾身上下裹滿了金粉向自己求歡。
她把自己比作了愷撒。
伊蓮娜小姐何止把自己當作了蓋烏斯·尤里烏斯·愷撒,愷撒再如何是傑出的帝王,天才的軍事家,他也終究只是一個凡人。
而她,她把自己當成了奧林匹斯山之上的神明,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呼喚雷霆。
至於虛僞。
虛僞、貪婪、放蕩,奢靡……這些難道不都是奧林匹斯聖山之上的諸神本色麼?
一個人只能有一個命運,這是所有希臘神話裡最華美的精髓。
何止一個人只能有一個命運。
那些勇敢的戰士,睿智的英雄,絕色的公主,人間的帝王,乃至駕馭着太陽戰車燃燒着駛過天空的神明。
從漁夫到日月星辰。
一切都只有一個既定好的命運。
命運,神話裡最爲強大的法則。戰鬥,掙扎,縱酒狂歡,嚎啕大哭全都無所謂,你可以拿起長矛在特洛伊城外贏下一場場戰鬥,你必定會用戰車拖着特洛伊的王子的屍體在城外飛奔,正如你必定會被雲端飛來的一發冷箭射中腳踝。
命運是纏繞着你的蛛網。
在希臘神話裡,當蝴蝶第一次享受振翅飛翔的樂趣的時候,遠方,在一百株大樹和一百個晝夜交替之外,那隻懸空的蛛網就已經織好了。
她是安娜,她是伊蓮娜女伯爵。
她可以批評布朗爵士批評的絲毫不留情面,她在讀日記的時候,因爲卡拉的事情悲傷的不能自已。
可當事情真的發生在她身上的時候,她表現的沒有好到哪裡去。
這就像是命運。
可……爲什麼不能就沉淪在那些命運所寫好的歡宴裡呢?爲什麼不能成爲冷酷無情的神明,或者爲什麼不能被那種自我毀滅的氣息佔住心靈,爲什麼她沒有跳進河裡去,爲什麼那天,從貨輪上掉到大海里之後,安娜最後還是選擇了掙扎。
爲什麼答案是“No”? 飄蕩在船上的時候,喧囂很遠,天地很近,總是一個思考人生問題的好時機。
飄蕩在船上的時候。
安娜·伊蓮娜總是忍不住想起顧爲經的那些畫作。
“就像是水彩一樣。”
畫展開幕的前幾天,伊蓮娜小姐在阿布扎比盧浮宮裡,見到了顧爲經重畫的那些作品,這是她在心中所冒出來的評價。
“知道麼?”
伊蓮娜小姐看着展觀裡的作品,心裡想。
“G先生,這是梵·高的畫作所得到過的評價。”
梵·高有過大量的水彩速寫的創作經歷,他的老師曾評價梵高的水彩作品“就像是水彩一樣”。
這是一種詼諧的調侃。
梵高是純野路子出身,水彩又很講究畫面的流動性,他學畫的時候怎麼畫都畫不好,在經過了大量大量的練習,最終大家說——
“哦,畫得像是水彩一樣。”
謝天謝地。
終於能讓大家看出,這畫的到底是什麼玩意了。
色彩在流動的水波里舒展,就像是水彩一樣。
情緒在流動的水波里舒展,也就像是水彩一樣。
有些情況下,油畫家會覺得被人誇獎像是水彩,當作一種批評。
顧爲經不會這麼想。
起碼伊蓮娜小姐忍不住想——大概漢堡美術學院的塞繆爾·柯岑斯先生一定會極爲喜歡這些作品的色調。
伊蓮娜小姐知道,她終究無法像是薩拉那樣,只給出一句話的簡單評價。
她能給很多作品一句話的簡單評價。
“失敗、失敗、還是失敗。”
或者
“啊。”
但這些畫展上的作品不行。
它所包含着的情緒太過複雜,伊蓮娜小姐心中對於這場畫展所蘊含的態度也太過複雜。
換成她在薩拉的位置上,要不然她就板着臉,一句話都不說。就像她成爲了“偵探貓”的經紀人之後,在油畫期間對待偵探貓的作品的態度一樣。
要不然。
她就會忍不住長篇大論。
事實上。
哪怕到現在,在這條漢堡河面飄蕩的小船之上,安娜·伊蓮娜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去怎麼長篇大論,有些事情,你不真的在那種情況下,在一種強烈的慾望的驅動之下,在紙面上沙沙的動筆,她就是不知道自己會寫出什麼樣的文章。
寫藝術評論像是一場祭祀。
在這個神廟裡,臺下的穿着祭祀長袍,束帶系發,赤足跪在儀軌旁邊的神官是安娜·伊蓮娜,臺上那個衣袖飄飄,凝望着滿天星河的繆斯女神也是伊蓮娜小姐自己。
甚至。
祭臺上的祭品還是伊蓮娜小姐自己。
伊蓮娜小姐自己都不知道,祭祀之後——把她與顧爲經的畫展擺在舞臺上——所得到的迴應會是什麼。
也許會有繽紛的花葉從空中落下。
也許臺上的女神會忽得抽出燃燒着的寶劍,把這一切都通通砍成碎片,同時在嘴巴里怨憤的銳評着。
“你怎麼不給自己來上一槍呢?”
“我判決你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伊蓮娜小姐不知道。
但安娜知道,熱烈如火亦或是冷漠如冰,對這幅畫長篇大論的加以誇獎還是嘲諷作品的小家子氣。她大概永遠都不可能如老太太薩拉一樣,給予一個這麼簡單而乾脆的評論。
她也永遠無法冷靜而客觀的評價起這場畫展。
這是顧爲經人生裡所舉辦的第一場個人畫展。
這同樣也是安娜·伊蓮娜小姐在她的人生裡所舉辦的第一場個人畫展。
這場畫展在外界引發了巨大的觀衆,在畫展持續的兩個月時間裡,有數以萬計的觀衆在阿布扎比盧浮宮馬仕畫廊的藝術空間之前駐足。心有所感或意興闌珊,大受震撼者有者,不明所以者有之,滿腔不屑者有之。
沒關係。
這都正常。
沒有對與錯,畫展就是這樣,一場畫展對於有些人來說可能牢記一生,對於有些人來說則平平無奇,轉頭買個阿拉伯豪華捲餅的功夫,就把自己剛剛看到了什麼忘得一個二淨。
這很常見。
每個人都有喜歡一場展覽的理由,每個人也都有討厭一場展覽的理由。
只能說它對於一些到場的觀衆足夠好,對於另外一些到場的觀衆還不夠好。
而在展館以外,有數以百萬的人們看過了一些展覽的相關報道,有數以億萬的人們看過了一些八卦相關的報道。
各有所需,各取所需。
在展覽開幕的第一個月,媒體傳來了消息,馬仕畫廊和一位來自比利時的私人收藏家達成了交易,以87萬歐元,大約(101萬英鎊)價格的成交價賣出了夜色狂想。
這大幅刷新了一位新人畫家的交易紀錄。
對馬仕三世來說,這一定是一個足夠成功的畫展,足夠畫廊上上下下放假三天,開Party好好的慶祝一番。
甚至對戴克·安倫來說,這也是一場成功的畫展,藝術的超人,拉開窗簾,再一次照到了年少時的陽光。
對於安娜·伊蓮娜,或者顧爲經來說,30萬歐元也好,101萬英鎊也罷,恐怕這都不是一場足夠完美的畫展。
在盛宴已至的時候,那隻裝着零錢的儲蓄罐,依舊放在牧場的鋼琴旁,安靜的等待着人打開,沒有被換成法棍,阿拉伯捲餅,或者豪華大餐。
在本該舉杯慶賀的時候。
藝術家和他的經紀人,策展人和她的藝術家。
兩個人天各一方。
可既然兩個人的痛苦和喜樂,種種情緒,全部都映在了一場畫展裡,纏的亂七八糟,他們代理的合約還沒有結束,那麼未來的事情,誰又說的清楚呢。
哦,對了。
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在兩個人天各一方的時候。
纏的亂七八糟的還不止只有一場畫展而已。 —— 顧爲經從沙丘上走了下來。
做在帳篷裡,默默的畫起了畫,他隨身便攜帶着畫板和油畫棒。當然,從市場反饋的角度來說,未來的一段時間,顧爲經不需要再“貢獻”出新的作品了。
物以稀爲貴。
市場需要接下來慢慢的消化,震盪,最後給出收藏家對於顧爲經“行情”的定位。
站在畫廊的立場,要是一位畫家纔剛剛賣了筆大的,轉回頭來,就有掏出了兩百張作品拍在了市場上,那麼什麼收藏家也收不了這個。
相當於股市砸盤了。
但是畫畫並不是爲了錢,甚至不止是爲了開展覽。藝術工作可以娛人,更重要的,也可以娛己。
顧爲經拉中提琴一直沒什麼天賦可言,他還是拉起來很歡喜。
老楊心中在迪拜的沙漠裡,開着酷酷地越野車,酷酷地衝着沙是很好的放鬆心情的方式,有些時候,你可以什麼都不想,只是很“MAN”的踩下油門。
畫畫也是顧爲經很好的在疲憊過後,放鬆自己心情的方式。
你可以什麼都不想。
只是畫畫。
既然那頭可愛的荷蘭大奶牛不在身邊。
那麼也就只好畫畫了。 —— 漢堡郊外。
牧場。
一陣有力的音樂聲在夜晚的空氣裡繚繞,仔細聽,那是來自貝多芬命運交響曲裡的鋼琴選段。
鋼琴的音色本來輕脆,此時被演繹而出的時候,卻發出金鐵交擊般的聲音。那輝煌而燦爛的C大調,壓過了所有的不安與猶疑。
真是大師級的演奏水準。
不光是人類,連整座牧場裡的動物們,彷彿都沉浸在了這動人的音樂聲之中,在忍不住的側耳的細聽。那些綿羊,那些小鴨……一隻黑色的貓頭鷹落在了樹枝上,腦袋180的旋轉看向牧場一層窗戶,一動也不動。
它似被無形的音樂裡的激情所射中,中了撼人的魔咒,
一時呆了。
只有一頭臥在廄裡的荷蘭大奶牛,它似乎聽到了音樂聲,大眼皮微微動了動,然後又迅速的歸於平靜。
它充耳不聞。
它不動如山。
它安然酣睡。
“就這,就這,就這?彈的什麼玩意呀這是——一點力量都沒有。瞧不起誰。”
哞。
“根本不夠勁兒,爺要刺激的。”
伊蓮娜小姐在牧場的大廳裡彈着琴,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來牧場裡,鋼琴上落了一層灰。
划船結束之後。
她就命人驅車來到這裡,琴板都沒有擦,靜靜的彈起了琴。比起划船,靜靜的彈琴反而更能讓伊蓮娜小姐感受到內心的平靜。
彈琴對她來說,不光是爲了獲得別人的讚許。
它可以娛己。
女人可以什麼都不想,僅僅只是用指尖按響玉質般冰亮的琴鍵。
伊蓮娜小姐又絕非沒有聽衆,在場的動物們,比荷蘭大奶牛更有音樂欣賞能力的明顯大有人在——
一隻貓一一隻狗,便相伴着從二層探出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