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贄帶了許多家當書簡, 回程的速度慢許多。朱襄也終於有機會觀察沿路情況。
上次入秦的時候他被秦國大軍保護,沒機會觀察路途的景色和人。
因爲開了記憶力掛,朱襄學習語言的速度極其強大, 在邯鄲的時候就學習了雅言和七國的語言。就算方言聽不懂,他也能夠通過比劃和農人聊天。
每次休息的時候, 朱襄就找周圍人聊天。沒幾日,他掌握了趙國的情況。
蒙武偷偷看了一眼公子子楚和藺贄的臉色,心裡裝模作樣的嘆了口氣。
他算是發現了, 無論是公子子楚還是藺贄都將長平君當孩童護着,但長平君不僅不是孩童, 能力還十分出衆,怎麼可能瞞得過長平君?
看吧,長平君得知真相後, 讓兩人吃了整整三日干糧。伙食水平突然下降, 公子子楚和藺贄的臉都青了。
其實朱襄不是故意折騰友人,他只是沒心情做飯,自己啃乾糧而已。
見朱襄啃乾糧,子楚和藺贄不知道爲何也不敢生火做飯,跟着一同啃乾糧,看上去就像是被朱襄懲罰了似的。
“傻叉趙王。”朱襄一邊啃乾糧, 一邊罵人。
子楚和藺贄艱難地咀嚼着乾糧,點頭附和。
這幾日, 他們認識到了朱襄語言的豐富性。兩位貴族子弟從未知道, 原來罵人還有這麼多花樣。
今天朱襄罵累了, 用一句“傻叉”做了總結。
“廉公出兵燕國, 恐怕要搶燕國的糧食,將趙國的饑荒轉移到燕國。”朱襄終於從憤怒中清醒, 思考其他的事,“如果是藺公和我在趙國,不出兵也能緩解這次饑荒,唉。”
子楚好奇:“趙國今年上半年的田地都絕收,第一批糧食至少要到深秋初冬才能收穫。按照庶民家的糧食儲存,他們至少要斷糧三個月。這樣你也能解決?”
藺贄打趣道:“沒想堂堂秦國公子還會了解這些,夏同,恭喜你,出師了,我這個師伯很欣慰。”
子楚給了藺贄一個白眼,不理睬藺贄。藺贄這人,越理睬越瘋。
他以前的確不關注。但無論是誰和朱襄成爲友人後,視線都會不自覺地投向原本不關注的田地和庶民,腦海中被朱襄習慣性的帶着計算糧食產出和消耗。
“有我在,荒廢的田地可以儘早補種,縮短收穫時間,減少斷糧的時間。”朱襄道,“有藺公在,他能想辦法說服貴族出糧救濟災民,也能去他國成功接到糧食。其實趙國的災荒從整個國家層面來說並不嚴重,絕收的田地不到全國的五成。”
子楚和藺贄異口同聲道:“你如何算出的?”
朱襄無語:“喂喂,你們倆怎麼會問出這樣的話?你們也應該立刻知道啊。”
子楚有點羞愧,但藺贄毫不羞愧道:“我現在才準備當一個賢才,之前沒有思考過。”
子楚:“……”他看着藺贄的臉皮,受教良多。是自己輸了!
朱襄也看着藺贄的臉皮,再次刷新了對藺贄的認知。
“土豆這類新奇的食物,趙王會令庶民種,但絕對不會令貴族種。”朱襄道,“換做你們,你們有其他吃慣了的糧食可吃,會貿然換成沒吃過的東西嗎?”
子楚和藺贄略微沉思一會兒,眼睛略略睜大,恍然大悟。
藺贄譏笑:“趙王從長平得知了土豆的產量,妄想迅速充盈糧倉,所以命庶民改種土豆。但他無權要求貴族的土地改種土豆,貴族也不會將自己的田地改種土豆!”
子楚揉着腦袋道:“我怎麼會沒想到這件事?秦國大部分地方都已經改成了郡縣,所有地方都聽從秦王的命令。但趙國不一樣,大部分土地都掌握在貴族手中。”
此刻華夏類似於西歐中世紀,在貴族的封地中,國君實行的是包稅制。即國君向貴族要求稅額,貴族只要能上繳足夠的錢糧,領地內的事就由貴族自己說了算。
如果貴族比較善良,就可能自掏腰包繳稅,給領地的庶民減免稅收;貴族想要窮奢極欲,就多徵稅,繳完稅後多餘的都落入自己手中。
徵兵也一樣,庶民領主的國君並非庶民的主人,國君要出兵,還得向貴族請求出兵出人。
看西周時周朝幾次打仗就能證明這一點,周天子發佈詔令,各諸侯國帶着人馬去打仗。
爲避免受制於人,其實除了秦國之外,其他地方也在推行郡縣制,擴大國君的影響力。但行政和軍事的權力雖然基本上都歸入國君手中,經濟卻不會。
除了封君能對自己地盤上田地做主之外,貴族的私田莊園想種什麼就種什麼,不會理睬國君的命令。
所以趙國這場饑荒就只是庶民的災難,貴族們高枕無憂,甚至會非常開心。因爲庶民陷入饑荒之後就只能向他們借糧,他們就能低價甚至無代價地得到更多的土地。
因爲長平之戰和朱襄出走,平原君和平陽君也被趙王疏遠。否則藺公、平原君、平陽君三人聯手,再有廉頗等老將施壓,就能夠壓制趙國自私的貴族,讓他們爲趙國讓出自己的利益。
可惜平原君和平陽君爲避免趙國內亂,主動承擔了趙王的過錯,回到了自己的封地,不能再過問趙國的政事。現在在趙國朝堂參政的趙國宗室和高官,顯然更願意藉由趙王之手爲自己斂財。
“我給的土豆種植心得上寫得很明白。就算沒寫,稍稍有點常識的人也知道,從未有作物能在冰天雪地的時候播種。”朱襄道,“他們命令農人改種土豆的時候,就是衝着讓農人絕收去的。”
他看向朱襄,聲音似笑似哭:“真的?連阿父都沒想過這一點,他只以爲一致贊同改種土豆的那些貴族們只是愚蠢。”
朱襄含糊不清道:“因爲我出身庶民,所以看多了這種事才能猜出來。”
其實是因爲後世政治課本的高屋建瓴,才讓他一眼就能看到關鍵。
課本里赤|裸裸地寫着,封建時代就是地主和農民的時代,所有的利益都圍繞着土地而來,歷史不斷進行着土地兼併、農民起義、重新洗牌均分、再土地兼併的循環。
就像是資本家追逐利潤是天性,地主進行土地兼併也是天性。就算趙王深居王宮不懂田地的事,但大部分貴族都支持冬季播種這種反常識的蠢事,必有圖謀。這圖謀除了農人的田地,還能是什麼?
就像是秦始皇時期,齊國把持着朝堂的那羣大臣,樂呵呵地看着秦國南征北戰愣是不出手,就爲了多收一點秦國使臣給的錢,最後導致齊國亡國一樣,趙國朝堂這羣新上位的大臣也是想着撈一把是一把,完全沒把趙國利益放在心上。
朱襄喝了一口竹筒裡的水,嚥下嘴裡的乾糧:“趙惠文王算是明君,他挖掘的基本都是人才。平原君和平陽君也有識人之能,且他們二人和原本老臣大多交好。趙國就那麼大,人才就那麼多,和平原君、平陽君交好的人被邊緣化之後,趙王即便想振作,也無人可用。現在趙國朝堂上充斥着愚蠢自私之輩。這就是推舉制度的弊端。”
“啊?”朱襄話鋒一轉,聽得子楚和藺贄的腦子差點打結。
朱襄道:“推舉制度天然以推舉人爲紐帶。當推舉人離開或者和國君意見相左的時候,因爲不能背叛推舉人,國君也可能不信任他們,他們推舉的人就算心向國君也很難繼續爲國君效力。”
子楚立刻坐直:“那要怎樣的人才選舉制度才能避免這個弊端?”
朱襄道:“考試唄,一層一層選拔,最後一次考試由國君主持,當官的人全部都是天子門生。”
朱襄呵呵道:“你現在可別給君上遞文書,這個制度就是挖傳統貴族的根,誰提誰死。要做,必須得徐徐圖之。”
“爲何……”子楚話剛問出來,就皺眉道,“原來如此,確實。”
藺贄捋了捋自己爲了守孝沒刮的鬍子:“別的國家不行,秦國可以。秦國上卿多是他國人,國君爲了甄選外來人才,以效仿齊國建立稷下學宮、燕國鑄造黃金臺一樣,先隨便搭建個建築,然後在那個建築中考覈前來求官的六國人才,不就能開這個考試取士的口子了?”
藺贄是自由的,他立刻想出了一個離經叛道的欺騙天下貴族的好辦法。
然後藺贄回看子楚,對子楚做出嬌羞狀。
子楚的眼神和他臉上的欣喜立刻黯淡下來,撇過視線不看藺贄。
朱襄對藺贄豎起大拇指:“厲害,你把這件事寫成文書和棉花一同呈上去,君上絕對拜你爲上卿。”
子楚沒好氣道:“你還差得遠。要不給你封個邯鄲君?等打下了邯鄲就給你。”
藺贄樂道:“那多不好意思啊,邯鄲君還是封給你或者政兒吧,以紀念你和政兒的質子生涯。”
子楚:“……”他心裡爆了一句粗口,拳頭癢了。
三人吃着乾糧喝着涼水,就突然討論出一條國家大計。
蒙武冷汗都冒出來了。他覺得,他不應該坐在這裡。
他責任感太強。在這三人屏退護衛後,蒙武以爲自己的地位能夠聽他們閒聊,特意湊上來一同啃乾糧,絕不是爲了聽八卦找樂子。
既然三人沒有讓他離開,蒙武以爲自己能聽。誰知道,這三人居然說着說着冒出這麼可怕的話!
“蒙將軍,你不會告密吧?”藺贄卻不放過這個在一旁默默啃乾糧的護衛頭子,擠眉弄眼道。
蒙武使勁搖頭:“我聽不懂趙國話!”
子楚:“……蒙將軍,藺禮這句話也是用趙國話說的。”
藺贄哈哈大笑,把住蒙武的肩膀:“蒙將軍,誤上賊船,可就下不來了。子楚,準備一下,讓蒙將軍拜你爲主君。”
子楚罵道:“我還不想被君上囚禁!滾!”
蒙武繼續抱着腦袋,神情痛苦極了。
他跟隨朱襄公和公子子楚出行,看了幾個月的樂子,怎麼樂子迴旋到他自己身上了?
朱襄也跟着一同笑着打趣蒙武,讓蒙武別掙扎了。
他一邊笑,一邊繼續想着廉公的事。
藺贄和子楚都發現了,但他們故意轉移話題,沒讓自己順着趙國的事說下去。
趙國至少五成的土地沒有絕收,但廉公孤立無援,爲救趙人和趙國只能揹負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