劸刕城是金耀數個因毗鄰紫雲山脈而終年氣候溫暖宜人的城鎮之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個崇尚着力量和勇氣的武城,上至七旬老人下至十歲小兒,人人都有些武功底子。
金耀國是一個皇權集中的國家,這樣的政權本是絕不容許這種類似導火索的城鎮存在的。我爲金耀丞相時,也曾想過製造某種契機來解除劸刕城中的武裝力量,最終卻因爲他的特殊地理位置和政治背景而不了了之。
此次以商旅的身份隨索庫進入劸刕城中,這種“俠以武犯禁”的情況非但沒有因戰亂收斂,反而更猖獗兇悍。然而,那些攜帶着兵器,高頭大馬的武人終究還是斂去了從前的傲氣和自信,轉爲看到陌生人時的警戒猜忌。
我暗暗嘆息,可見,無論強者還是弱者,到底逃不過戰爭的殘酷。
車馬進入劸刕城後,我們又換乘了小型的船隻,也不知索庫用了什麼身份,購船和通關都顯得異常順利。到了第三天,我們已沿着瑤江西北分支,緩緩向北海駛去。
我照例喜歡站在船頭,看着遠近或萎靡或遼闊的風光默默沉思。不知是不是因爲河道快接近大海,吹來的風越來越溼冷,還帶着些微鹹澀之意。
我微微打了個抖,覺着冷,正準備回船艙,忽然只覺渾身一暖,一件黑色的名貴貂皮斗篷已裹在了我身上。索庫冷淡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再過一日就能和出雲水軍匯合了。”
我點了點頭,繼而問道:“你打算如何援救困在無垠谷中的風帝?”
索庫微微一怔:“還能怎麼救,自然是潛進紫雲山中……”
我啞然失笑,幾乎要懷疑他是否真正領過兵,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熟悉紫雲山的地形嗎?知道楊潛二十萬大軍在紫雲山邊境的兵力佈防嗎?更何況,出雲士兵本就擅長水戰不適陸戰,你就沒想過,盲目強攻的結果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
索庫臉色微變,似怒非怒地看着我,半晌後卻是茫然地問:“那依你說,我該如何?”
我用冰涼的手指撫了撫前額,覺得頭開始痛了,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這些還用得着我說嗎?自然是先派斥候進入山中打探情況,再臨機應變了。”
索庫居然給我露出一臉失望的表情,鄙夷道:“我還以爲你有什麼高招呢,原來也不過紙上談兵,比起那混帳的風帝都差遠了。”
這小子,智力沒一點,嘴居然還這麼毒。按理說我不該沒風度得跟這種人計較,可看他那一副別寫的表情,還真有點被激起了傲氣,冷哼道:“我不知那風帝從前厲害到何種田地,可端看他此次行爲,就不見得是真正的將帥之才。”
見索庫一臉不以爲然,我緊了緊身上的披風淡淡道:“雲山乃是伊修大陸上公認的奇詭之地,比之魔鬼沙漠塔拉乾的險惡猶不遑多讓。風帝既能率五千精兵無聲無息地穿越紫雲山脈,又能在山中與楊潛的軍隊周旋如此之久,就說明他對紫雲山地勢的瞭解絕非常人能比。既然如此,在逃入紫雲山的瞬間,他就已該有了甩脫追兵的把握,至不濟,也能逃到茂城邊境。可是他卻爲了耗損楊潛的兵力,以帝王之身孤軍犯險與楊潛周旋,不但置自己的安全於不顧,也枉送了手下上千士兵的性命,還連累你出雲一軍。更何況,真正的強者,絕不會容許自己陷於這種要等待旁人救援才能脫困的被動弱勢。如此看來,風帝或者是衝鋒奇襲的猛將,但這般魯莽犯險,怎麼也算不上智勇雙全吧?”
索庫一直在很認真地聽我說,期間都沒有反駁,再加上他向來對風帝不屑一顧的態度,我以爲他定會不迭聲附和我的話。卻誰知,他聽完只是嘆了口氣,似有不甘地道:“林藍,你不瞭解他那個人。這五年來,他指揮過大大小小几百場戰役,每一次都會像現在這樣讓自己陷於必死的絕境。若非他總能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們都會以爲,每一次他都是在絕境中耐心等着有人來救他。”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索庫的最後一句話像個繩套一樣勒住了我的脖子,讓我一時有種窒息的暈厥感。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心底不斷翻涌的猜測,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索庫,我真的很好奇,你說那風帝是最近五年內纔開始崛起的吧?那麼五年前,他究竟是什麼身份?爲何所有人被問起,都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
索庫蹙眉看着我,眼底深深,茶金色閃爍,似在努力看透我:“你當真想知道?”
我點了點頭,臉上掛着淡淡悠遠,無可無不可的笑容,裹在披風中的雙手卻已不自覺握成了拳。
索庫幽幽一笑,那笑幾分惆悵幾分輕蔑幾分痛恨,全閃現在那陽光般明媚的眼底:“昔日之僕,今朝爲主,這般不光彩過去,他當然會想要遮掩。”
索庫聲音沉沉道:“然而,五年前你該聽你師兄提起過他的。他本是臨宇手下最親近的人,最貼身的侍衛,是那以弱冠之齡在赤峽谷獨擋千軍所向披靡的青霜劍……”
我只覺耳邊“嗡”一聲響,似絃斷,又似風吹斷絃,腦中蒼茫空白,竟再聽不見索庫的話。
嘹亮的號角,寺廟的晨鐘,轟鳴的雷聲,婉轉的鶯啼,撕心裂肺的呼喚……彷彿有數不盡的聲音,或高或低無止境地在我耳邊交疊迴盪。我被吵得煩了,想揮手驅散它們,卻發現自己使不出半分力氣;想思索些什麼將他們摒棄在外,卻發現腦中心中甚至渾身每一個細胞都漲得滿滿,他們再無力做其他任何事,只能不斷地聲嘶力竭地吼叫着一句話:
原來,是亦寒,原來,風帝竟是亦寒!!
這樣叫着念着,反反覆覆,無有窮盡,直到眼底終於泛起那熾熱的淚,化作相思,綿綿而下……
情不變兮傷何苦,愛不離兮死何懼。
咫尺天涯兮意何堅,勞燕分飛兮生何歡。
此去經年再相見,寄與相思雙勞燕。當年被迫的生死別離,可曾料想再相見時那物是人非的痛,那滄海桑田的寂寥。
既然已經知道困在無垠谷中的風帝不是別人,正是我心心念唸的亦寒,便再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我向索庫要來紫雲山脈邊境的詳細地形圖,一日一夜不眠不休殫精慮竭地思索着最快速有效與他們匯合並脫險的辦法。
老實說,我在索庫面前斥責風帝以身犯險的孤勇,自己謀劃良策時卻發現藏在我體內的冒險因子並不比亦寒少。甚至,我懷疑亦寒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做法,本身就是從我這耳濡目染去的。
無垠谷處於紫雲山脈的最中心,地勢極低,且方圓五里內沒有高大的樹木生長,卻常年鳥語花香,綠草茵茵,可說是奇景中的奇景。
無垠谷往北三裡處有一個叢林,自山中心直延伸到西北側廡睚海岸,被稱爲樹冢,又有人稱其爲死亡之林。
紫雲山脈中的樹冢其實有很多,大家都知道樹冢的可怕,卻鮮少有人能分辨出哪些是普通的樹林,哪些又是樹冢。但我卻記得很清楚,當年雲顏採集某種藥材時曾指着一片靠海而長的樹林告訴過我,那種可怕的樹叫樽。
樽樹三歲成年,成年後樹身平均高達三十幾米,枝葉相接,在樹下擡頭根本看不到陽光。所以,在樽樹林中迷路,絕對找不到方向。
然而,最恐怖的是,樽樹的樹葉脫落和生長速度非常快,老的落葉還來不及腐爛便已被新的覆蓋。腐爛中的樽樹葉會分解出一種奇特的物質,這種物質能讓泥土變得鬆軟,直至最後成爲沼澤。也就是說,在那一眼看去只是落葉遍地的樽樹叢深處,卻潛藏着千千萬萬個致命的泥潭,等着吞噬人性命。
然而,這樣一個如張開血盆大口的惡魔等待獵物掉入的魔鬼之地,卻註定會是此役情勢逆轉的關鍵。
一把鋒利的刀,是否變爲兇器,端看它是握在怎樣一個主人手上。所以,我深信被稱爲死亡之林的樹冢,若是運用得當,也將爲我們開通一條勝利之路。
我手指着地圖上那渺小的一角,向面露驚駭之色的索庫和維慕緩緩講述此戰的詳細布置。
直到索庫拍案驚起,幾乎是帶着怒氣朝我喊:“我不同意,這太冒險了!”
我側頭很認真地看着他,沉聲道:“既然當年我師兄能做到,爲何我不行?”頓了頓,我放緩了語氣,幾乎帶着懇求,“你只需借兵給我,或者我不能保證他們的安全,但我有自信,絕對以小於強攻的傷亡數獲得成功。”
“那你自己呢?!”索庫終於失控地朝我吼,“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來要將自己置於怎樣的險境,萬一被流箭射中呢?萬一墜落在樹冢裡呢?你以爲打仗只是兒戲嗎?”
我一時怔在原地,無法分清自己心中的暖意是感激還是感動。我一直以爲索庫擔心的是計策是否可行,他的軍隊會不會有大損失,沒想到他第一時間想到的竟是我的安危。
我定了定神,直視着索庫茶金色的眼睛,微笑道:“放心吧,我還想活着見到……他,又怎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第一,楊潛的軍隊置身於無垠谷外,那些叢林雖不如樹冢般茂密高大,卻也不怎麼能看清天空的景象。第二,無垠谷方圓遼闊,地上遍佈柔軟的青草,實是最適合降落的地方。第三,廡睚海岸以西幾千裡由於海流的關係,風向一直指向東南方向,且時常連續幾個時辰風勢強勁。所以……”
我抿了抿脣,收回放在地圖上的手,聲音一字一句鏗鏘有力:“索庫,請你相信我,滑翔進入紫雲山脈,再將金耀軍引入樹冢,裡應外合,定是救援風帝的最佳良策。”
索庫眉宇間仍有怒色,但眼底顯然已有所動搖,正待說話。我已不經意地笑着打斷了他:“無論你肯不肯答應,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還是會去做的。”
索庫一怔,再說不出勸阻的話來。陰着臉沉默了半晌,才冷冷道:“這般拼命真的只是爲了看看風帝是怎樣的人嗎?”
說完,他很生氣得拂袖而去。
我訝然地看着維慕。維慕苦笑道:“不管怎樣,少爺是同意姑娘的計策了。”
我驚喜道:“當真?”
維慕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才點頭收起了地圖。臨出門的時候,只聽他喃喃唸了一句:“世間竟有如此睿智的女子,只可惜,非我族人……”
關上門,我躺倒在牀上,換上現代的衣服,轉動水鏈,逼迫自己睡去,因至今日已又在古代駐留了七天,若不回去定會引起徐媽媽他們恐慌。然而,只要一想起即將見到亦寒,我就抑制不了自己血脈的沸騰,怎麼也無法入眠。
我們會以怎樣的方式見面呢?猝然出現在他面前,他會驚喜若狂,還是根本認不出我?他對我的感情,還如當年那般透澈真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