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不清是我拉着徐冽,還是徐冽拽着我,我們被人擡着扶着進了救護車。車裡的空氣很稀薄,又有異味,大家擠在一個小小的空間裡,說不出的窒悶。
我聽到穿白大褂的醫生說着什麼“肌肉僵化”“意識喪失”之類的話,白色藥棉像是不要錢一般擦着徐冽的身體。還有其他各種各樣專業的處理。
徐冽的臉根本看不清楚了,大半掩在氧氣罩下,其他部分都是血污,頭髮耷拉在額頭,隨着車的震動,一下又一下,像是輕柔的吻。
我擡起手輕輕拭掉他臉上的污糟,心底一時恍惚,一時慌亂,一時恐懼,一時又不知所措地迷惘。我拼命想着很多事,很多人來掩蓋心底刺骨的痛,那一張張原本刻在心底熟悉的臉,此時此刻卻像集體拋棄了我一般,慢慢淡去變得模糊。
我看着昏迷中的徐冽,看着他昏迷了還緊緊抓住我手腕的右手,只覺痛,想了再多的人再多的事,都只覺痛!剜心刺骨,卻偏偏死不了,忘不掉。
然後,我想到了亦寒。想到那頭染白的青絲,想到他頭埋在我頸項時帶來的溼熱,想到他溫柔的吻,想到他寂寥絕望的背影……耳邊彷彿聽到撕拉一下,有什麼被撕成了兩半,疼痛沒有了,恐懼沒有了,淚水卻無聲無息落了下拉,滴在他手上,我手上,洗出淡淡數條猙獰的血痕。
醫生在我耳邊一遍遍念着:“你一定是他很重要的人吧!病人能不能活下去,只看他意志了。你一定要鼓勵他……給他活下去的希望!”
車子就在這樣的動盪和窒悶中,飛速駛到了醫院。
那個穿着藍色手術服的醫生我認識,是徐爸爸的摯交好友劉英石,每次看到我都很親切地讓我叫他劉叔。
他一臉凝重,臉色微微泛白地對徐爸爸說:“兩顆子彈,一枚幾乎穿透肺葉,另一枚傷了動脈血管,而且墜落時頭部有撞傷,非常危險。我也只能盡力而爲,他必須馬上做手術!還有,阿天,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冽兒他……很可能……會死!”
劉叔的話,像點燃了引線等待爆炸的炸彈,讓所有人等着看着,此刻雖然還沒有粉身碎骨,卻已能看到不幸的模樣。
我只覺有人拿一把大錘子狠狠砸在我腦袋上,鈍痛的感覺不是一下子來的,而是一點一點在全身擴散。每一寸顱骨的碎裂,每一滴腦漿的濺出,都像電影裡的慢動作,清晰有聲。
我覺得我應該聽錯了,劉叔居然說徐冽會死。我經歷了那麼多,兩個世界,兵戈鐵馬,陰謀鬥爭,我經歷了那麼多都沒死,他怎麼會死?怎麼可能……會死?
徐爸爸那麼堅強的一個人,此時卻抖着脣,無法抑制眼淚從眼眶落下來。他咬了咬牙,說:“英石,你盡力而爲……”他的聲音艱澀地再發不出來,哽咽沙啞,彷彿於他鋪天蓋地都只有絕望,終轉爲哀聲的懇求:“英石!你一定要救他!他是我唯一的兒子啊……英石!”
我無法想象,無法想象,徐媽媽知道了會怎麼樣?她還能承受嗎?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劉叔的眼睛都紅了,“我們不能再耽擱了,快!推他進去!血庫準備A型血!”
可是他們忽然發現沒有辦法,徐冽仍是緊緊地握着我的手腕,已經快一個小時了,他的手就像和我的手成了一體般誰也沒辦法分開。
劉叔用盡了辦法,還是不行,所有人都無可奈何,我們彷彿都在眼睜睜看着徐冽的生命逝去,而我就是那個撥動沙漏加速的兇手。
徐爸爸用沙啞憤怒的聲音大吼:“藍藍,難道你真想眼睜睜看着冽兒死去嗎?”
我……想眼睜睜看着徐冽死去嗎?我不想!我當然不想!徐爸爸,你沒有聽到嗎?我在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泣不成聲。我的心,在哭。
我低下頭,撫上徐冽已然冰涼的手,輕聲道:“徐冽,徐冽!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如果你能聽到,就放開我的手。”我柔聲道,“我會一直等在這裡,等你醒過來,等你一起回家。我答應你,你若能活下來……”
我閉了閉眼,滾燙的淚順着面頰落下,無聲的痛在心底繾綣而行:“你若能活下來,我……我就再也不離開你!你若是死了,我就永遠消失。徐冽,你聽見了嗎?”
早已僵硬的手腕上,忽然有了如脈搏般微弱的跳動,我連忙托起他的手,將手腕從他掌中脫出來。回頭大叫道:“快推他進手術室!!”
“藍……藍……”微弱的聲線忽然從我身邊傳來,明明該徹底淹沒在我尖銳喊聲中的聲音,卻不知爲何竟如此清晰。
我猛地回過頭,看到徐冽微微睜開的眼,呼出的氣在氧氣罩上籠上了一層白霧。
劉叔快步過來,取下氧氣罩,沉聲道:“冽兒,長話短說,我們必須趕快進手術室。劉叔一定會盡力救你!你放心,你一定不會死!”
徐冽虛弱地笑笑,然後看着我。我忙將耳朵湊上去,聽他的脣無聲開合:“藍……伽……藍,我……愛你……好……愛你,可是……我……錯了……總是……傷害你……逼迫……你。放手才……才能……給你幸福……如果我能……早一點想通……這個道理。伽藍……不要傷心,我死了,就去……找他……你能活得……更……”
“徐冽!”我猛地直起身打斷他的話,狠狠地盯着他,牙齒咬着牙齒,乾裂的嘴脣碰着乾裂的嘴脣,沙啞的聲音像是擠出來的,啜泣的哽咽卻又像是漫溢而來的悲傷。我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猶如一把刀,割裂了人生的軌跡:“我懷了你的孩子!徐冽!你聽到沒有!一個多月,我懷的……是你的孩子!!徐冽,你沒有權利死!你沒有權利再一次拋下他!徐冽,你聽到沒有!!”
徐冽唰得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恍惚間,彷彿有一抹紅暈爬上他的臉,猶如生命的火花。
我緊緊捂住嘴巴,阻止嗚咽聲從聲帶震動中發出來,眼淚滲進指縫間,帶着灼熱的溫度溢出來,淌過手背,又變得冰涼。
亦寒!亦寒!亦寒……我好愛你!我真的想一輩子和你廝守在一起……可我這樣聲嘶力竭的吼聲,你還聽得見嗎?還聽得見嗎?
我錯了!我終究錯了!兩個交錯的時空,兩段錯位的愛情,兩個我曾同樣深愛的人。我以爲我做了選擇,我以爲我知道自己心,然而所有的決絕卻在看到徐冽背上的槍孔時統統崩潰。兩個人,兩段情,終究還是將我的心撕成了兩瓣。
我緊緊握住徐冽沾滿血污的手,哽聲道:“等你回來!我和孩子都等着你回來!徐冽,你一定要活下去,聽到了嗎?”
徐冽帶着無法置信的喜悅閉上眼睛,手慢慢鬆開我,車子被以最快的速度推進手術室。紅色的燈亮了,手術室門前一陣寂靜。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腦中交錯印過徐冽蒼白嘴角勾起的笑容和亦寒深紫的眼睛,一幕,又一幕。
我一步一步踉蹌着走向那最邊上,離手術室最遠的位置。徐爸爸扶助我憂心地道:“藍藍,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扯出個虛弱的笑容:“我不會有事!我還要……等着徐冽出來。”
說完,我繼續踉蹌着走到那最邊上的位置,坐下來,把臉埋進雙膝間。這裡很安靜,卻也很冷,冷得我發抖。我在一片漆黑中想着外頭早該黑透的天,想着天上懸掛的明月,竟無聲地笑了,慘雜着綿綿涌出的淚,我才知道,原來笑也是可以這般苦的。苦透了!
一雙手輕輕撫着我的頭髮,溫潤清涼的掌心貼上我額頭。子默在我耳邊柔聲道:“你又發燒了,讓醫生看一下吧?”
我微微擡起頭,把下巴擱在膝彎上,啞聲道:“我想等他出來。”
子默的手頓了頓,細長的眉毛輕輕皺起,眼底是遮不住的擔憂:“你不該給他這樣的承諾。他雖是爲了救你,孟雪兒卻是他自己惹上的。伽藍,你本不欠他什麼。”
子默緩緩理着我凌亂的頭髮,嘆息道:“你真的決定離開風亦寒,留在他身邊嗎?”
我噝噝地吸着冷氣笑,被淚水浸透的眼很腫很痛,我努力睜大眼才能看清子默的臉。我笑着,壓低了聲音,輕柔道:“子默,人的一生要撒多少次謊?多我今日這一個不多,少我今日這一個不少。你說是嗎?”
我明明笑得燦爛,說得得意,我明明相信自己表現得很完美。子默眼中卻流露出徹骨的悲傷,心痛的憐惜。
“那麼,孩子的事呢?也是謊言嗎?”他輕輕攬住我,讓我靠在他肩上,像是要一力擔下我所有的苦痛,“傻瓜!讓兩段情交錯,爲兩個人心痛,這些都不是你的錯。伽藍,你真的很努力了,努力做了選擇,做了了結。今天的結果,不是你造成的。”
子默的聲音,柔柔的,緩緩的,像一根羽毛撥動我的心絃,輕輕地告訴我:哭吧!你也在痛呢!所以,請痛快地哭吧!
我把臉埋在他頸窩,再遏制不住抽搐般痛苦的哭泣。我不能離開亦寒,我絕不能離開亦寒!可是醒來後的徐冽該怎麼辦?醒來後發現自己被欺騙了的徐冽該怎麼辦?怎麼辦?
夢裡是愛,夢外是情。一個人的愛情究竟有沒有可能產生平行線,來維持兩個世界,兩段感情,永遠交替地……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