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小秋姐姐已步入自己幸福的人生，落禎總算鬆了口氣。她怎麼會以爲秋少爺跟姐姐有什麼關聯呢，竟然能產生這種天方夜譚的念頭，一定是因爲最近太過緊張腦子壞了。
“這樣啊……那真好啊。”落禎由衷地感嘆。
可沒等她說下一句，吳媽媽又沉重地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了十分痛心的神色：“可惜她命苦哦。幼時父母雙亡，幸得老爺夫人收留。好不容易碰到個有緣人，去年這個時候又病故了。如今真不知她是死是活，人在何處……”白茫茫的霧氣撲在臉上，凝成了一滴滴細密的水珠，吳媽媽抹了抹眼眶，沉沉嘆道，“這都是命啊。”
落禎方自涌起的喜悅還未醞釀，又驀地跌到了谷底，怔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窗外綠蔭蔥蔥，鳥鳴花香，與十多年前並無二致。可時光荏苒，卻已物是人非，徒留一地的惆悵。
凌尹秋遠遠地就看到落禎垂頭喪氣地走來，他摸了摸肚子大喊道：“天要黑了，小禎兒給我準備的，到底算午飯還是晚飯？”
落禎沒有回答他，只是加快了腳步將熱騰騰的面放在石案上。蒸汽在她眼底醞釀出一片霧濛濛的水汽，在微暗的天光下，仍然有水光閃閃。
“我確信只是讓你去做一碗麪，不是讓你賣身換面吧？”凌尹秋面對她坐下，探過頭笑問道。見落禎不回答，他便伸出手在落禎眼瞼下輕輕抹了一下，好似要接下一滴淚。
許是沒有防備，落禎就如受驚的兔子一樣睜大了眼睛，一臉無辜與驚恐地避開了他的手。
“到底是吳媽媽的雞面好吃到讓你流淚，還是你終於發現自己有多笨，慚愧到流淚？都說出來，讓本少爺笑一笑吧。”凌尹秋感到她的表情甚是有趣似的，沒心沒肺地取樂道。
落禎本就不指望這個少爺能有多少同情心，只是此刻她實在心情低落，便喃喃問道：“秋少爺相信，人各有命這件事嗎？”
“什麼？”凌尹秋兀自拿起筷子，聞言一愣。
落禎凝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眸中看到自己迷惘的樣子，忽然就清醒了過來。她沉默着別過臉，努力剋制好情緒，再回眸時就已恢復了平日裡的鎮定。
“沒、沒什麼，小禎自說自話呢。”
凌尹秋望着她，搖了搖頭。暮色被屋頂斬了半截，落在他身上的時候已失去了大半的豔色，只留下一道溫柔的霞光纏繞在他臉上。
“都說女人有一百張面孔，翻臉就如同翻書一般容易，果不其然哪。”他嘖嘖嘆道，豎起長筷在落禎頭上輕輕敲了一記，懶懶地說，“有誰能說清楚，人都各有什麼命？一朝帝王若失去王位，或許活得還不如一個乞丐。一個乞丐朝不保夕，或許突然得知自己是名門之後……小禎兒覺得自己該是什麼命，你要把自己活出什麼命？”
落禎被這一席話震得呆住了，並沒有料到從這個紈絝子弟口中能吐出如此富有深度的話來。她想了一想，更覺有千頭萬緒卻無法成說，便踟躕着反問凌尹秋：“那秋少爺，認爲自己能活出什麼命？”
凌尹秋毫不遲疑，含着筷子笑嘻嘻地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就是本少爺追求的境界。”
“少爺，你的面涼了……”
笨蛋……居然會對這個渾身上下都浸透了風流之氣的花花公子心存一絲絲的期待，白落禎，你可真是個實打實的笨蛋。
鬱結重又凝聚在胸口，半點都沒能得到紓解。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是令那口鬱氣凝結得更深了。因爲她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吃碗麪都能如此糾結，如此百轉千回，令她這個旁觀者恨不能摁着他的腦袋給他灌下去。
“小禎兒，本少爺叮囑過你別放蔥吧。”凌尹秋皺起眉頭，對面湯上漂浮的星點鮮綠露出了極爲嫌棄的神色。
落禎回憶起來是有這麼回事，讓她給忘了，只好垂眸道歉：“對不起，秋少爺，我以爲吳媽媽會記得……”
兩個少爺的口味習慣不是吳媽媽最清楚嗎，那不用她交待，就應該知道了啊？
“沒關係，本少爺原諒你的第一次失誤。”凌尹秋大度地笑道。
可落禎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見凌尹秋把筷子遞給了她：“你給我都挑出來吧，剩一點，本少爺都不吃。”
“呃……”
落禎望了望筷子，又望了望凌尹秋認真的臉，在後者眨巴眨巴的眼神下，滿心鬱悶地接過筷子：“好吧。”
於是迎着逐漸沉落的夕陽，落禎眯起眼睛，捏起筷子，拿出苦練暗器的耐心與毅力，將如繁星般密佈的蔥花，仔仔細細一點不剩地挑揀了出來，並且毫不影響湯與面錯落的美感。看着成果，還頗有一些自豪呢。
“小禎兒，本少爺叮囑過你別放香菜吧。”等落禎交還筷子的時候，凌尹秋又說。
“對不起，秋少爺，我好像沒聽到過這個叮囑。”落禎努力地回憶了一遍，確定什麼都沒想起來。
“蔥和香菜是一家，這個不用我說，你也應該能明白的吧。”
“呃……”
凌尹秋輕輕推回她的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大度地笑着說：“沒關係，你還不熟悉本少爺的習慣，就原諒你的這一次失誤。”
“所以……”
“都挑出來吧，剩一點，本少爺都不吃。”
“……好吧。”
於是藉着逐漸點亮的燈火，落禎紅着眼睛，握住筷子，拿出苦練輕功的勇猛與堅毅，將麪條邊團團擁蹙的香菜，仔仔細細一點不剩地挑揀了出來，雖然無法避免弄亂了麪條，但總體仍然維持着整齊有致的美感。看着成果，對自己的崇敬之情更上了一層樓。
“小禎兒，本少爺應該還叮囑過你——”等落禎再一次交還筷子的時候，凌尹秋撐着下巴，露出一個在落禎看來十分無恥的笑容，“我不愛吃雞肉。”
“對不起，秋少爺，我可以‘不小心 ’把這碗湯潑到你身上嗎。”落禎簡直無法相信，“不愛吃雞肉，那你點什麼雞絲湯麪？！”
“那自是因爲雞湯的香濃無可取代，本少爺只好委曲求全，允許碗裡暫時放一會雞肉。”凌尹秋恬不知恥地笑道，並且對落禎難以掩飾的痛苦之色熟視無睹，兀自開始回憶了起來。
“猶記兒時，本少爺曾養過一隻嬌小可愛的小毛雞，它有多可愛，任何辭藻都無法去形容……可是某天它突然死了。”說到這裡，凌尹秋露出了一絲沉痛，他幽幽地嘆了口氣，因爲黯然而垂下的眼眸立刻被憂鬱所佔據。
“自那時起，本少爺就發誓今生再也不吃雞肉，以悼念小毛在天之靈。”
這的確是一個有點悲傷的故事，所以呢？
“但不多久本少爺又痛苦地發現，儘管心中秉持着不吃雞肉的信念，可每當經過廚房時，從窗縫中飄出的那一縷濃醇的香氣，混合着鮮肉與香料所醞釀出的無上美味不可阻擋地鑽入鼻尖，都像被一個十惡不赦的強盜擒住了我的雙腳，讓我不得再走一步。這一刻我幡然醒悟，不吃雞肉只是本少爺一心對小毛的思念，並不能改變‘雞湯很香 ’這個客觀事實。因此本少爺痛定思痛，決定服從於自然——不吃雞肉，但需要雞湯。”
所以這個故事的結尾就是你把“信念”掰碎扔進雞湯裡當佐料了？!
“恕我多嘴，秋少爺……小毛怎麼死的，少爺可有頭緒？”
“不知。”凌尹秋回憶道，“那日我看着它說，等你再長大一點做湯肯定很好喝，第二天它就一命嗚呼了。”
“……”
“唉，真是可惜啊。”
“……”
“一定是吳媽媽聽到了我這番話，以爲我想喝雞湯。可誰想到，最後那碗湯進了我大哥的肚子。”
“最後還是被吃了……”
“總而言之，沒關係。”凌尹秋擡了擡下巴，對落禎示意，“忘了告訴你，本少爺原諒自己的失誤。勞煩小禎兒繼續給我挑出來，剩一點，本少爺都不吃。”
滾！
落禎很想脫口而出，但最終還是剋制住了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女子報仇十日不晚，待他日自飛鴻山莊全身而退，看我怎麼收拾你！
於是頂着逐漸明晰的星光，落禎瞪着眼睛，攥緊筷子，拿出苦練拳腳的剛強與決心，將含蓄地躲藏在麪湯四處的雞絲，仔仔細細一點不剩地挑揀了出來，經過這輪番的蹂.躪，湯麪再也不復出鍋時那般井然有序，錯落有致。
可這已是落禎盡了最大的努力，看到凌尹秋一臉嫌棄的表情，不等他開口，落禎就搶先一步，十分堅定地聲明道：“秋少爺，你再有什麼不愛吃的，我就去跳井。”
話已及此，凌尹秋多少還有一些良心，只好將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落禎終於鬆了口氣，顫抖着手遞上筷子，滿面的欣慰：“秋少爺，請用膳吧。”
對她的表現，凌尹秋似乎十分之滿意，接過筷子的同時有意無意地在她手心裡摸了一下，似乎在說：這是給小禎兒的褒獎。
落禎悻悻地收回手，已經沒有力氣再指控。她只求這位少爺快點吃完，快點放她走。
“本少爺享用一碗雞絲湯麪素來不易，能如小禎兒這般堅守到最後的婢子寥寥無幾，看來本少爺的眼光着實不賴吧？趕走小禎兒絕對是飛鴻山莊的損失。”凌尹秋漂亮的桃花眼裡滿含讚許的波光，但落禎認爲他讚許的只是自己的英明。
雖說如此，落禎心裡仍然有點受寵若驚，她一向不擅瑣事，今日卻在瑣事上受到了表揚，繃緊的臉色也不由地柔和了起來。
“都是下人應該做的，少爺。”
凌尹秋慢條斯理地撥弄着麪條，聞言擡起眼睛，那雙湖水般明亮的眼眸映着星光，彷彿自會傳情一般，只一眼就撞進了落禎的心裡，激起層層的漣漪。
入夜的風輕輕吹拂在臉上，沁涼如水，落禎這才發覺自己的臉頰燙得發熱，只好假裝不經意地別開視線，仰賴夜色的遮掩。然而耳邊還是傳來凌尹秋低低的一聲輕笑，更令她羞愧得擡不起頭。
“美人似酒，不飲也醉。”
凌尹秋輕緩的聲音如夜風一般，彷彿帶着一股如歌般的韻律與節奏，悅耳動人。落禎沉浸在這聲音裡，卻看到他萬分優雅地夾起長面，還未張口，又萬分優雅地放了回去。
“怎麼了，秋少爺。”落禎輕聲問。
凌尹秋凝着那碗麪，神情嚴肅地說：“涼了。”
“……啊？”
“雞面涼了，就不好吃了。”
“……啊？？”
落禎睜圓了眼睛，心中有個聲音喊：你放下筷子我就去跳井！
凌尹秋遺憾地放下筷子，利索地起身準備就走。
“別、別走。”落禎語無倫次地攔住凌尹秋，“秋少爺不吃飯了嗎，這麼晚了你還去哪？”
凌尹秋在她肩膀輕輕拍了拍，露出一個傾倒萬千無知少女的迷人笑容道：“鶯雀總是在入夜之後起舞，本少爺怎可錯過這場盛宴？”他深凝着落禎怔愕的眼眸，在她的鼻尖上點了一點，壓下聲音說，“本少爺喝花酒去，今夜不回來了——別告訴我大哥。”
不，不是這個問題……可還不及等落禎回過神，凌尹秋就如長了翅膀一般身輕如燕，早已走出了院子，不見蹤影。
“這碗麪呢？！”
這碗她從黃昏挑到入夜，挑得兩眼發紅，手指痠痛的面呢？！
回答她的只有庭院裡空曠的迴響聲，以及幽幽擦過領口的風，像極了某個無恥下流的少爺，趁機佔一把便宜。
“……哪兒有井，我真的要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