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煬對自己能請到凌司鴻做客十分高興，當先舉杯道：“凌莊主年輕有爲，心懷大志，乃我等望之不及。薛某敬你一杯。”
凌司鴻舉杯相應，只淡然道：“多謝薛兄擡愛。”
短暫的觥籌交錯過後，薛煬顯然對落禎的身份頗爲好奇，眼神不住往她身上跑。三杯過後藉着酒意，他終於忍不住問道：“我只知凌莊主曾有一位出閣的妹妹，怎奈夫婿家道中落，實乃令人唏噓。不知是否，就是這位姑娘？”
落禎聽得鼻尖不住酸澀，不知小秋姐姐現在又在何處，此刻過得如何。她念及生情，擡起頭來望着凌司鴻。可凌司鴻面無表情地瞥過她一眼後，就淡漠無情地轉了開去。
“薛兄有所不知。”他放下酒杯，沉吟着開了口，“她是家父故交白墨子的女兒，白落禎。”
薛煬一雙有神的雙目登時張得老大，恍然大悟道：“原來竟是白姑娘，失敬失敬。”
落禎淺淺頜首以示回禮，禁不住問：“薛公子莫非與家父有所交情？”
薛煬聽了哈哈大笑：“白墨子何許人也，乃江浙一帶最有名望的金飾匠人。尤其在允州大戶雲集，沒有哪家不曾託過他做過細軟。甚至於，誰都以擁有白墨子的大作而得意非凡啊。”落禎暗自嘖嘖稱奇，她還真不知道原來自己的爹這麼有名。
“可惜十年前他就失去了蹤跡，再無一人尋得半點音訊。”薛煬感慨道，“想不到今日竟在這裡遇到了姑娘，莫非這是薛某的天意？”
他的目光深深地凝望落禎，笑容張揚而磊落，顯然已經有了些醉意，口中便沒了遮攔。落禎雖感到冒犯，但心中卻想，這人應當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也就避開目光一笑而過道：“薛公子言重了，小女子當不起。”
孰料薛煬竟似癡癡地望住落禎，許久都不能移開視線。看得落禎滿面通紅，只好拽了拽凌司鴻的衣袖。
“薛公子。”這時，柳園春妍妍地嬌笑起來，一面給薛煬的酒杯又斟滿了酒，一面拂開雲袖向他靠了過去，眼波甚爲動人。她低語道：“瞧您看得人家臉都紅了，您倒是說說，白姑娘與賤妾想比，誰更懂您的心意？”
薛煬這才醒了一些，急忙解釋：“白姑娘是客人……怎好與柳姑娘想比。白姑娘，是薛某唐突了，該罰，該罰。”
說着他又舉杯一飲而盡，酒意衝上頭頂，白淨的一張臉上頓時酡紅一片。
“公子此言真是好傷賤妾的心啊。”柳園春捧着心口，哀哀慼戚地嘆道。
薛煬一見美人傷心，又知自己說錯了話，復又舉起酒杯：“柳姑娘天姿國色，白姑娘亦秀麗可嘉，都是我這張嘴啊，不如凌莊主那般靈巧。哈哈哈，該罰，該罰！”
說着又是一杯下肚，不但討好了美人，還又恭維了貴人。凌司鴻默默地喝了幾杯，見時機已到，便推辭道：“薛公子你喝多了，若不嫌棄，就讓我的下人送你回府吧。”
薛煬連連擺手，卻連話都說不利索：“不、不……我還沒醉……還沒醉……”
凌司鴻已吩咐凌微扶着薛煬下樓，門外的家丁瞧見主子醉成了一灘爛泥，都一窩蜂地圍了過來。
落禎看着薛煬被扶上馬車，悄悄地對柳園春道：“柳姑娘，今夜你爲何只灌薛公子一人，你看他，路都走不了了。”
柳園春努了努嘴，沒好氣地回答：“在這風雅居里，誰惹本姑娘不高興，誰就得倒黴。”
落禎啞然失笑：“他做了什麼讓你不高興？”
柳園春回眸望了她一眼，說：“我不高興他藉着酒意輕薄你。”
落禎一怔，瞧見柳園春的神情卻是極認真的。她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有種難以名狀的心思在胸口重重地撞了一下，心跳慢慢地加快了速度。
凌司鴻見她杵在那裡發呆，便喊了一聲：“過來。”
落禎瞬時驚醒，哪裡敢違抗，依言快步跑了過去。柳園春也一併相隨，讓凌司鴻皺起了眉頭。
“我與她說幾句話，你跟來作甚。”凌司鴻對柳園春一直沒有好臉色。
柳園春在凌司鴻的面前，臉皮卻是格外的厚，仍然笑嘻嘻地說：“說話歸說話，可不要動着嘴了還嫌不夠，又動起了手。”
這話說得格外的繞，落禎想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位姑奶奶又不高興了。這回是不高興凌司鴻當衆摟着她！
“柳姑娘……”這醋勁來得太過兇猛，落禎也不知道該如何辯白纔好，只好說，“我與凌莊主只是兄妹之情，柳姑娘不必多心……”
“自古除了親兄妹，親上加親的姻緣還少嗎？”柳園春巧舌如簧，落禎也只得無奈望天，靜看凌司鴻如何應對了。
凌司鴻連一個字都沒說，曲起手指，迅雷不及掩耳地在柳園春額頭上彈了一記，頓時痛得柳園春淚花直冒，並附送一個字：
“滾。”
凌司鴻拉着落禎走出風雅居，柳園春捂着額頭，緊步跟隨，誓不罷休。最後，凌司鴻只好將她當做空氣，對落禎沉聲道：“你聽到了，你爹的名聲遠在你所想象之上。‘觀音之手’遭人盜走，你身爲白墨子唯一的女兒，處境將十分危險。跟我回飛鴻山莊去，至少在我身邊，總歸要安全很多。”
落禎並不傻，這一點虛實她還是看得出的：“大哥若真的爲我着想，又爲何主動公佈我的身份？”她擡起頭來凝視着凌司鴻，“你只是想把我關在飛鴻山莊，這樣就沒有人能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
凌司鴻不置可否，甚至連表情也沒有絲毫動容。落禎忽然覺得眼前這個英俊魁梧的男子離自己很遠很遠，與記憶中那個總是板着臉、卻會爲她擦傷藥的小大人判若兩人。
“薛煬在允州結交甚廣，消息來源衆多。他得知了你的身份，今後若有關於白墨子的消息，便都會送到飛鴻山莊來。”凌司鴻淡然道，“我向他透露你的身份，意便在此，雖然增加了危險，但也不得不爲。所以，我才讓你留在飛鴻山莊。”
他總是有各種道理，落禎說不過他，便黯然道：“我爹的下落，乃至仇家，總不可能永遠都仰賴飛鴻山莊。如果我有妨礙到大哥的地方，我自會避讓。只求大哥答應我一件事。”
凌司鴻沉默了片刻，問道：“什麼事？”
落禎放眼望向遠方無盡的黑夜，微光粼粼的水面上映着影影綽綽的樹影，形如一條氣勢如虹的銀河。她深吸了口氣緩緩道：“你若先我一步找到花映，求你莫要傷她性命。因爲……她可能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妹妹。”
凌司鴻怔愣了一瞬，柳園春更爲驚訝：“你怎麼能確定她是你親妹妹？”
落禎緩緩地吐了口氣，平靜地說道：“聽我阿母說，我娘在世時就有所懷疑，我爹可能在外面還有個女人。我娘去世後，他索性就將我拋給阿母，自己則去照顧那個女人生的孩子。如果不是私生子，他爲何連我這個親生子都不要，卻要留在那個毫無關係的孩子身邊照顧呢？”
很難想象她是如何逼迫自己平靜地說出這番話。從最初知曉這一切時，她不過是一個也同樣需要關愛的孩童，而這些年，帶着這樣的猜疑，她又是如何孤單地走過來的。其中辛酸，也只有她自己知曉。
良久，都沒有人出聲。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柳園春：“落禎，不論你去哪裡，我都跟你一起去。”
溫柔的話語，堅定的神情，都讓落禎驚訝萬分。柳園春娓娓分析說：“你在允州人生地不熟，而我友朋衆多。不論是打探消息，還是去往何處，都比你自由得多。”
她說得確有道理，也十分令落禎心動，可是……“柳姑娘，這是我的私事。凌莊主也說了此事危險，我實在沒有理由，讓姑娘你與我涉險啊。”
柳園春還沒有回答，凌司鴻已經開了口：“不錯，此事危險，柳姑娘緣何要趟這趟渾水。”
“我……”柳園春拼命思索着理由，一面咬緊銀牙將凌司鴻默默臭罵了一圈。
凌司鴻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忽然佯裝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對落禎說：“我忽然想起來，小秋那傢伙近日好像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柳園春愕然睜了大了明眸，驚得差點擡手指着自己。
落禎驚訝道：“秋少爺病了嗎？好端端的怎麼會……得了什麼病？”
怪不得今夜，都不見那個流連花叢的影子。
凌司鴻搖了搖首，嘆息道：“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自從你走後，他就茶不思，飯不想，害下相思，終釀成疾。”他轉向落禎道，“雖與你無關，但終歸因你而起，你不去看看他嗎？”
聽到這個理由時，落禎首先是不信的。這肯定凌司鴻編出來騙她走的。可是轉念一想，那個多情到幾乎要溢出來的花花公子，若因爲某個姑娘害下相思病而臥牀不起，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如凌司鴻這般鐵石心腸之人，是絕對不會害相思病的。
但她絕不會想到，比她更緊張的，卻是柳園春！
“凌、凌公子怎麼會說病就病了呢……”柳園春嬌聲笑着，笑聲卻有些不太自然，“昨兒個我還看見他了呢。”
凌司鴻瞥了她一樣，表情仍然沒有絲毫的變化，只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柳姑娘定是認錯了，昨日他分明躺在牀上，動彈不得。”
都病得臥牀不起了！落禎深感不忍，躊躇道：“秋少爺待我也還算不薄……可是……”她掙扎不已，“可是我……”
“你是擔心我騙你回去，好把你困在飛鴻山莊嗎？”凌司鴻點出了癥結，但顯得好像完全不在意，“你大可放心，飛鴻山莊不會困着你爹，自然也不會困着你。小秋爲你而病，你與他相識一場，去看看他吧，他會很開心的。”
落禎心神動搖，雖然畏懼凌司鴻，但想到凌尹秋若是病癒，那離開飛鴻山莊肯定也不算難事，就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好，我隨你回去看看他。”
她答應之後，忽然發現柳園春已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
“咦，柳姑娘不一起去嗎？”她納悶道。
凌司鴻眼裡浮起了笑意：“她恐怕要比我們到得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