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禎再也不能裝作自欺欺人了。
毫無防備的一句話猶如驚天霹雷一樣,砸得她頭暈腦脹……凌尹秋竟然親口承認喜歡她,這簡直比他毛手毛腳吃她豆腐還要讓人難以置信。
這到底爲什麼??
在那之後的整整三天裡,落禎都窩在房中不肯出門,彷彿門外埋伏着什麼豺狼猛獸似的。凌司鴻擔憂她的傷勢,一再勸她出來鍛鍊,她才勉爲其難地出去走了兩步,可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又溜回了屋裡。
終於有一天,凌司鴻看不過眼,親自來上門督促。
“你這些天究竟怎麼了。先前傷還未好就急着下牀,現在怎的就跟斷了腿似的,□□還盡往牀上躺。”他走到她牀前,一雙銳眸裡靜靜地投注着嚴厲的光,喝道,“起來。”
落禎從薄被中伸出了一雙眼睛,可憐巴巴地問凌司鴻:“大哥,在你的眼裡……不,在男人的眼裡,我有什麼優點嗎?”
“毫無優點。”凌司鴻冷然道。
“那在你的眼裡……我是說,不要在意男人的目光了……有什麼優點嗎?”她又問。
“毫無優點。”凌司鴻冷然道。
“既然這樣,你弟弟爲什麼會喜歡我……”她緊抿着脣,簡直要哭了。
凌司鴻詫異地一揚眉,不答反問:“他這麼說了?”
落禎點了點頭,紅着臉支吾道:“不止如此,他還差一點……差一點非禮我……”
“他怎能這樣。”凌司鴻臉色有點陰沉。
落禎見狀,又慌忙解釋:“可、可他是玩笑的,並沒有真的對我怎麼樣……”
“是嗎,真是個慫人。”凌司鴻沉着臉道。
呃?落禎眨了眨眼,一臉茫然地望着凌司鴻。卻見凌司鴻蹙緊了眉心,儼然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當他睜開眼睛時,神色又恢復了平靜。他凝住落禎淡然問:“如此,你便嫌棄他玩弄你的感情,不想再見他了?”
言辭一語中的,也是直白得沒有絲毫婉轉。
落禎雖然想解釋什麼,但想了想,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他品性如何,大哥應該更清楚……突然說這些話,只是讓人感到很難堪。”
她終於開始理解了言言的心情,愛慕藏於心底,流於眉間,可一旦擺到了明面上,又卻之不及。
“既然如此,你便如往常那般待他就好了。”凌司鴻淡淡道,“他又不是第一日騷擾你,難道行爲你忍得,言語卻忍不得?”
末了,他忽又補充了一句:“還是說,因爲是表白,所以你才忍不得?”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如扼住了落禎的喉嚨似的,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扯過薄被蓋住了半邊臉,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她睜大了眼睛投向凌司鴻,似乎在乞求這個無所不能的大哥哥能像小時候那樣,總在遇到難題時將自己解救出來。
可當凌司鴻輕聲地嘆了口氣後,落禎卻又忽地制止了他。
“不,你還是別說了。”她掙扎着,又縮回到了被子裡,“其實我也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凌司鴻無奈地睨着牀上這隻宛如草履蟲般的巨型生物,冷冷地哼了一聲:“你也是個慫人,你們兩個豬配豬,倒也是天生一對。”
就這樣又過了七八日,落禎的傷幾乎已經痊癒。這些日以來,她就算被凌司鴻趕着出去,也會刻意地避開凌尹秋。而凌尹秋也彷彿心照不宣般,再也不曾自她面前出現。
他依舊晚出早歸,踏着高揚的燈火,披着清新的晨露,過着逍遙自在的生活。這讓落禎一度地茫然若失,覺得自己竟會爲他隨口的一句話而這般患得患失,簡直是傻透了。
這些話對他而言,分明就與喝水一樣自然,他一定也對每個投懷送抱的姑娘都這麼說過……卻唯有她當了真。
終於那一天,落禎向凌司鴻提出了告別。她特地選在了清晨時分,一來便於趕路,二來自是爲了躲開那誰。
“多謝大哥這幾日的照顧,我傷已無大礙,是時候該回家了。”
凌司鴻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冷凝,看不出多少情緒在內。他讓凌微牽來一匹馬,又打點了一些盤纏給落禎,冷淡的口吻之中只有一絲熟識之人才能體會出的溫柔:“此行路途遙遠,你拿着以備不時之需。”
落禎很不好意思地接過來,向凌司鴻投去感激的目光。不用她開口,他就已知道她最缺什麼。這人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麼孤高冷傲,看似對誰都是一副旁觀的冷眼,卻又總是默默地將一切都打點得十分妥當。
落禎自然也不會傻到假意去推辭,因爲以凌司鴻的脾氣來說,她若是敢拒絕,今後就再也別想有求於他。
“多謝大哥……”她默默地道過謝,將那包囊與自己的防身秘笈收在一處,放在了馬背上。
凌司鴻的目光有些沉,他瞥了一眼那包袱,對落禎道:“你今後打算如何?”
落禎自己也沒有想好,只得搖了搖頭:“‘觀音之手’已失,御花娘又是假的,如今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想到花映,心底又是一陣沉重,也不知這姑娘如今究竟是死是活。
“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就不要貿然行動。”凌司鴻彷彿看穿了她心底的動搖,神容肅穆地提醒道,“你爹失去蹤跡不知生死,如今也快十年了。落禎,他若能夠回家,自會想辦法去尋你。可一晃十年過去,想必已是凶多吉少……你有沒有考慮過就此放下,開始你新的人生?”
他略有些遲疑,但還是說了下去:“我聽小秋說你有個師父,當年是他救了你,並一直待你如己出。其實……”
“凌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落禎截口打斷了他,晨間的陽光映着她纖細的眼睫,似有水光在輕輕地顫動。迎着凌司鴻默然的視線,她故作輕鬆地微微一笑,揚起的笑顏卻有一絲勉強,“我知道……我爹他還在我身邊時,就不是一個好父親。就算他此刻還活在人世,只怕也根本沒有顧慮到,這世上還有一個我……”
白墨子沉迷於鍊金之術,曾一度在江湖中掀起了一陣狂瀾。這份瘋魔般的執着成就了今時今日他顯赫的名聲,讓他留下的驚世傑作在時隔十年之後,仍在左右江湖的風雨。可對至親而言,一切浮名留下的終究就只有痛苦罷了。
凌司鴻不禁有些觸動,嘆了一聲:“你既然知道……”
“其實不瞞大哥……我出來之前,也曾是如此想過的。”落禎垂下眼簾,低語道。
她捏緊了雙手,指尖不安地胡亂揉搓着,面上浮起的脆弱與難堪都在透露出,她認爲連這樣的想法都是不容於天道的罪孽。但她並無意去掩飾自己內心掙扎過的灰暗,卻鼓起了勇氣望着凌司鴻,緩緩道出壓在心底的想法:
“從我記事以來,便知他終日沉迷於黃金,對任何事都不聞不問。我阿母生氣起來口不擇言,罵他只知生不知養,罵他枉爲人父,他也從未有過半句的辯解……我那時年幼無知,便也信以爲真,一直都非常討厭他,也討厭那些除了光亮耀人之外,毫無半點用處的黃金。”
然而就在家被毀的那一日,落禎驀然失去了一切。可從這驀然失去的一切中,她也驀然地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擁有着一切。
“我家破人亡那一日,那些人將我爹用盡了半生心血所煉造的黃金,一件一件都扔進熔爐中熔燬。那時我才突然發現,原來他已經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我……只因他窮盡一生所擁有的,只有那些黃金,別的……也給不起了。”
長大之後再回首相顧,才驚覺那些黃金的價值遠在她想象之上,已足夠一個普通人安穩一世,衣食無憂。
如此豐厚的財富一直就在她身邊,她卻從未珍惜,就如她父親也從未珍惜過她。其實他們父女二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聽到這裡,凌司鴻不禁也沉默了下來,他本就不擅於安慰,這時只好輕輕地撫着落禎瘦弱的肩頭,柔聲道:“你爹聽到你這番話,想必會很欣慰。”
落禎吸了吸鼻子失笑出聲:“那可不一定,他只會心疼那些黃金吧。”說着,自己又笑了起來,攥起袖子抹過眼角,脣邊仍殘留着一絲苦意,“我要是再笨一點,沒發覺那麼多,或許今日也就不會如此掙扎了。可天不遂人願,都已經知道了,再裝作不知道的話,這一輩子恐怕也不得安寧……”
她要如何在明知自己的父親可能死於非命,他的遺物正遭人搶奪時,還能若無其事地享受安然的生活。就算她能,老天爺恐怕也不會原諒她。
夏晨的空氣有些微的溼冷,等待良久的馬兒不知是冷,還是無聊,甩了甩鼻息,似乎在催促主人的行動。落禎勉強打起精神,回身輕撫着馬背,她回眸對陷入沉凝的凌司鴻笑道:“我一直以爲大哥除了飛鴻山莊以外,從未不關心他人閒事。今日不知是不是我殊榮至此,撿了便宜?”
她妍妍而笑,年輕而充滿了活力的容顏散發着屬於她這個年紀的美好,竟恍惚比夏花還要絢爛。凌司鴻沉聲開了口,言語中透着些少見的猶豫:“‘觀音之手’的傳言只是捕風捉影,如今卻已吸引了衆多貪慕之人趨之若鶩。紛爭很快還會再掀起,遠不在你我控制之中。你當真要爲了這些虛無的想念,再搭上自己的一條命嗎。”
落禎聞言頓住,清亮的眸子裡還是漸漸涌現了一些懼意。她怎會不怕,只是去與不去都是坐立難安,不如就讓自己的良心稍且安一安,也算盡了努力。
她喃喃地回答:“凌大哥,如你所言,你也不該白白花去那三十萬兩,卻給自己惹了一身禍。如今你可有後悔嗎?”
“我有這個能力不後悔。”凌司鴻冷然道。
“那我也會盡我最大的努力不後悔。”落禎揚眸回答。
她的臉上並沒有多少無畏的膽魄,卻有一股堅定的決心。凌司鴻冷酷的雙眸也只得敗於其下,明白了事已至此,多說已無益。
這世間願給親生父親報仇雪恨的,除了骨肉至親,還能有誰?
“你自多保重。”他沉聲道。
落禎告別了凌司鴻,躍上馬背就此離開了飛鴻山莊。前路茫茫,雖有無懼之心,心中卻亂得毫無頭緒,又好似空得無處着地。她並沒有如她所想的那樣目標堅定而明確,只是坐在馬背上,任馬兒在飛鴻山莊門前的山道上慢吞吞地走着。
這時她忽然看見不遠處有個人影站在路邊。身形挺拔,脊背筆直,與他身後那片蒼勁的竹林映襯之下,自有一股風流雅韻,自他負手而立的體態中流露。她驟然清醒過來,連忙拉住了馬繮,硬是要將那馬頭掉轉回去。
可回去就還是飛鴻山莊了,這條道也就只有眼前這一條出路。掙扎間,便聞得身後那人略有不滿的聲音幽幽地傳了過來。
“你躲得我幹什麼?”
落禎尷尬得幾乎擡不起頭,可也不能杵在原地不動彈,遂而只好翻身下馬,假裝若無其事地向迎面而來的那個人微笑着招呼道:“秋少爺……你怎會在這?”
凌尹秋踱步上前,他俊秀的臉上帶着感傷,緩緩走到落禎面前道:“你要走,都不願跟我說一聲?”
一雙招人的眸子裡因爲難過而顯得有些楚楚可憐,落禎本覺得這是隻有女人才會有的神態,此刻卻在凌尹秋的臉上毫無違和。他就這麼幽怨地望着她,望得她無地自容,愧疚不已,不得不垂下了頭服軟道:“我只是怕打擾了少爺你休息……”
“真的嗎?”凌尹秋的聲音裡毫無情緒的起伏,眼眸中卻分明掠過了一絲黯然,“還是因爲那日我說了什麼,才讓你對我這般敬而遠之。”
落禎聞言疑惑地擡起頭,呢喃道:“說了什麼……秋少爺你莫非不記得了?”
凌尹秋沒好氣地吐了口氣,睜着一雙滿是倦意的眸子凝住落禎,困頓的聲音甚至還有些含糊:“你明知這個時辰本少爺不是困得要死,就是宿醉未醒……那天說了什麼,哪裡還記得。”
這可真是出乎落禎的意料,宿醉的人會口齒那般伶俐,思維那般靈敏嗎?會抓着她的胳膊,在她耳邊低語,簡直像是要欲行不軌嗎……哦,好像是會的。
“原、原來如此啊。”雖然將信將疑,但也是個完美無缺的藉口。落禎不由自主鬆了口氣,暗暗抹了一把冷汗訕笑道,“既然是誤會,那……那就過去了吧,我也不會在意的。”
凌尹秋卻沒有笑,他仍然用一雙深眸凝望着她,神情悲怨得就像一條被遺棄的小狗。好半晌他才黯然地垂了眸子,低喃道:“對,就讓它過去吧,你也別在意……”
風從竹林間幽幽拂過,帶走了凌尹秋脣邊未能成聲的嘆息。他整頓好了精神,才重新揚起頭來問:“你接下去,可是要去找那個叫花映的姑娘?”
落禎一怔,訝然出聲:“你怎麼知道?”
“你和我大哥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凌尹秋勾了勾脣角,露出淡然的一笑,“我知道你絕不會聽話回家,壞孩子心懷理想,總有一百個不回家的正當理由。”
這話說得落禎心虛不已,可轉念一想又難免忿忿不平:這說得不就是你自己嗎……她惴惴地回身望了一眼飛鴻山莊,回過頭來十分客氣地對凌尹秋說央求道:“秋少爺,你可不要告訴你大哥。他要是一個不高興就派人把我扣下來,那我可慘了。”
“我都能想到的事,他怎會想不到?”凌尹秋丟給她一個白眼,“可他既然讓你走,就不會插手你的行動,也更不會在乎你會不會擋他的路。”
看來她擔心的沒錯,凌司鴻是不會放棄對“觀音之手”的追查的,畢竟他丟了人,又失了財,於情於理面子上都有些過不去。而今線索雖斷,御花娘又是假的,卻正因爲是假的,才證明了這件事的確有人在幕後操縱。
花映就是唯一的線索,她定然知曉一些內情。
“花映若是還活着,以她與我的交情,她肯定會告訴我。我只擔心你大哥先一步找到她,會對她不利。”落禎如是說。
凌尹秋嘖嘖了兩聲,搖首道:“她都捅了你一刀,你竟然還爲了關心她的生死,不惜與我大哥爲敵?你對她可真是好,她卻未必會這樣對你。”
他話語裡帶着一絲嘲弄,還有一點顯而易見的,酸溜溜的醋意。落禎只得慚愧地低下了頭,嚅囁道:“我知道這想法太天真,可人和人之間,也不是非得什麼都瞭解才能相互信任。她是一個苦命之人,我相信她有苦衷,這不是她的本心……”
她雖這麼說着,可心裡也明白,花映隱瞞的事恐怕遠非殺手身份那麼簡單。只是有句話她對誰都沒有透露過,那便是花映最後留給她的訊息究竟是什麼意思,在此尚未弄清楚之前,她不能讓花映落到凌司鴻的手裡。
對凌尹秋,自然也要留一點心。
凌尹秋着實爲這傻姑娘感到無言以對,長長地哀嘆一聲道:“我的好姑娘,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沉落煙花的女子哪個不命苦?但這命苦也正是用來獲取男人憐憫的手段,不是嗎?在這一點上,本少爺可比你明白得多。”
他口中雖說着痛心疾首的話,目光卻仍然溫柔而包容,他上前扶住落禎的雙肩,注視着她的眼睛低語道:“我知你心意已決,本少爺反正也阻止不了,現在只想提醒你一句。”
落禎被他突然的認真怔住,喃喃問:“什麼?”
“御花娘的人選到如今這個年頭,早已不是單純地在選拔美人。那些幕後老闆爲了擡高花魁的身份,自小就開始悉心栽培。這是他們的搖錢樹,因此要臨陣換人卻不被人發現,幾乎是不可能的。”
落禎察覺到了什麼,失聲驚呼:“你的意思是?”
“你那個妹妹背後的人,恐怕就是流燕街裡的某個幕後老闆。她人若還活着,此刻也必然是躲藏在流燕街裡。”
三言兩語,就如撥開了迷霧,讓落禎一下子看清了前方的道路。她喜不自禁,感動得險些要張開雙手抱住凌尹秋,卻突聽凌尹秋又繼續道:“可惜,本少爺只能幫你到這,不能隨你一起去了。”
她陡然的失落幾乎就掛在了臉上,一時無妨,無處遮掩。凌尹秋凝着她似笑非笑:“你好像很失望?”
“沒、沒有……”落禎趕忙甩了甩頭,移開目光。凌尹秋幫她至此已是仁至義盡,她還有什麼好失望的。可心裡的落寞,卻又騙不了人。
她聽到凌尹秋輕輕地嘆了一聲,溫柔的聲音如一片羽毛輕柔地掃過耳邊,帶着十分的惆悵:“我若能去,定然就去了。只可惜整條流燕街的人多半都認得我,我去了只會打草驚蛇。不過你也別擔心,爲了避免你救人不成,反倒落入狼口無法脫身,本少爺拜託了一個人,她自會助你。”
落禎怔怔地問:“誰啊?”
“風雅居,柳園春。”凌尹秋抿脣而笑。
這笑容裡含着一絲得意的俏皮,還有一點不露痕跡的無奈。在落禎欣然的應允之下,才又悄然地散去。
……豬配豬,倒也是天生一對。大哥所言果然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