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司鴻果然沒有爲難她, 但落禎依然有些不放心,待薛煬走後便一併告辭了。
到了正午時分,她依照約定來到城南的橋下。此時豔陽高照, 行人甚少, 岸邊停着一艘小舟, 船伕正坐在沿河的石階上納涼。
落禎便上前去問:“船家, 可是在此等人?”
船伕瞧了她一眼, 什麼也沒說就跳上了船,拿起了船杆吆喝道:“姑娘,上船吧。”
落禎心裡奇怪, 但也只好跳上了船,掀開船艙的竹簾便喚道:“秋少爺?”
誰知裡面的人珠翠滿鬢, 竹簾的陰影仍舊擋不住她一雙明眸的顧盼生輝, 竟然是柳園春。
“柳姑娘, 怎會是你啊?”落禎訝然失聲。
柳園春含着一雙秋水般潤澤的美目輕輕笑道:“不然小禎兒以爲會是誰?”
落禎臉上一紅,急忙辯解:“哪有誰……只是見到柳姑娘有些意外。”
她入了船艙, 在柳園春身邊坐下,小舟便劃開了水面幽幽行使起來。
一路上垂柳依依,兩岸風光怡人,行人車馬川流不息,競相披紅掛綵, 爭奇鬥豔。也只有在這江南潤澤之地, 纔會有這般如詩如畫的景緻。
柳園春打開小窗, 倚窗而坐。春風輕輕撩動着她額前的秀髮, 垂落的耳環, 領口的肌膚。她宛如仙子一般飄逸,卻又似妖精一樣媚人。
河岸上的行人都紛紛駐足嘆呼, 不知哪家姑娘,姿色撩人。
“柳姑娘,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落禎實在沒有勇氣與柳園春坐在一起,悻悻地躲在窗口看不見的角落裡。
柳園春回眸一笑道:“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常言說得好,不肯明說的驚喜一定都只有驚嚇。船靠岸後,落禎登上岸來,只見眼前一座威武的宅院大門上掛着一塊牌匾,行雲流水地寫着兩個大字:
——薛府。
落禎掉頭就想走,被柳園春一把拉住,她苦着臉埋怨柳園春:“柳姑娘,難道秋少爺沒有告訴你,我才拒絕過薛公子的求婚?”
柳園春不以爲然道:“男人若真愛一個女人,被拒一次求婚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話很有道理,但問題是……
“人家未必真愛我,我這會就登門去見,豈不是叫人笑話。”
“小禎兒想要面子,還是想要真相。”
柳園春這麼一問,落禎立刻放棄了所有掙扎,閉上眼睛扣緊了門環。
幾聲響後,有家丁出來問:“二位姑娘找誰啊?”
柳園春上前一步妍妍微笑:“告訴你家主人,有位白姑娘求見薛公子。”
家丁被柳園春媚人的容貌懾得怔了一會,立時答應下來:“是是是,姑娘請稍等。”
他一走,落禎又急了起來:“你爲何要用我的名義去見,他一定會誤會的!”
“小禎兒方纔不是決定不要面子嗎?”柳園春柔柔地說道,“且他最想見的人,難道會是我?”
落禎無語凝噎。
果不其然,薛煬幾乎小跑着來到門前,見到落禎,頓時喜上眉梢:“白姑娘?沒想到你竟會親自來見我。”
卻又發現柳園春一併隨同,不明所以:“柳姑娘竟也在?”
柳園春抿起嬌脣笑道:“白姑娘不好獨自前來,受人之託,賤妾相隨而來。”
讓一個伶女作陪而來才更不好吧……
落禎陪着笑顏,尷尬地福了一禮:“薛公子,今日多有得罪,小女子前來陪個不是。”
薛煬吃了一驚,連忙道:“這是哪裡的話,是薛某唐突了纔是。”他側過身來請道,“二位姑娘快請進。”
薛府比落禎想象的大很多,花.徑長廊,都直來直往,庭院擺設,亦都大氣簡潔。比起楓林雅舍的精緻,薛府的端莊和肅穆流露在每一處細節中。
柳園春見她面上全是驚歎,忍不住悄聲打趣道:“小禎兒若有後悔,此刻尚還來得及。”
落禎怨懟了她一眼道:“柳姑娘說什麼呀,我們是來做正事的……”
柳園春掩脣笑起來,清風拂面,似乎尤爲高興。
入得廳堂,薛煬命僕役上茶,趁這間隙,他面帶一絲寬厚的笑容說道:“二位姑娘莫要見怪,薛某不善辭令,有話就喜直說。二位姑娘今日來,應當另有別事吧。”
柳園春莞爾而笑:“薛公子真乃君子之風,是小女子們作了小人之心。白姑娘面薄不便開口,就讓賤妾代爲相問吧。”
薛煬望了落禎一眼,頜首對柳園春道:“柳姑娘請講。”
“薛公子爲何想娶白姑娘爲妻?”
這雖然也是落禎想知道的,可她萬沒有想到,她們坐船迢迢而來就是爲了這個?
落禎絕望的眼神飄向柳園春,柳園春卻視作不見,依舊笑容嫣然。
薛煬放在腿上的手摩挲了兩下,似乎在猶豫當如何言說。片刻之後,他緩緩開口道:“實不相瞞,此事說來話長。”他目光凝望着落禎,眼神裡閃過一絲溫柔,“白姑娘恐怕已不記得了,早在兒時,我們便已見過。”
“什麼?”落禎睜大了眼睛,仔細搜索記憶,也沒能想出任何與薛煬相識的地方來。
“那時我隨家父拜訪飛鴻山莊,得見兩個嬌巧可愛的姑娘在院中玩耍,一個持碗,一個用藤條編成了花結,蘸着碗裡的皁液吹水泡泡。”
薛煬回憶此事露出了嚮往的神色,喃喃道:“陽光照着那些薄如蟬翼的水泡泡,五彩繽紛,美得不可方物。而真正讓我魂牽夢縈的,卻是那兩個姑娘,她們都是那麼美好迷人,乾淨得宛如世間最純淨的寶石。”薛煬長長嘆息一聲,“我萬沒有想到,今日竟會與白姑娘你重遇。”
這番真情,是落禎前所未料的。她本以爲薛煬不過是酒後一時衝動,哪裡想到還有這份前緣。
她琢磨着想要說些什麼,尚未開口,柳園春已經先一步道:“公子情深意長,實令賤妾豔羨。可有一事賤妾不知,還望公子解惑。”
薛煬自回憶中走了出來,聞言便道:“柳姑娘但問無妨。”
柳園春紅豔的嬌脣微微抿起,水潤的雙眸裡宛如含着一湖秋水,語笑嫣然道:“賤妾身在歡場,見慣了落花流水之意,也見慣了人世姻緣之理。不知薛公子求親之舉,是否還有別的更重要的理由?”
這番話問得何等犀利,甚至有些冒犯,落禎心下惴惴地覷着薛煬,生怕饒是好脾氣的他也要不禁動怒。
薛煬的笑容果然變得略顯不自然,他轉目望向落禎,正與她的目光相撞,不禁笑道:“看來白姑娘對薛某甚爲不放心,故而來探明究竟,這也是人之常情。”他的笑容逐漸舒緩道,“不知薛某說了,白姑娘是否會改變心意?”
落禎忽然有了一種感覺,這一次柳園春問到了癥結。而這正是落禎想要尋求的答案。
“薛公子,小女子此次孤身一人離家闖蕩,正是爲了尋找失散多年的父親。待尋得家父,他老人家應肯,我自當聽取父母之言。”
薛煬聽完苦苦一笑:“如此說來,我若想娶你,還得先將未來的岳父大人找回來才行。”
落禎沉默不語,柳園春便打破尷尬道:“雙喜臨門,一家團聚,豈不美哉?”
薛煬舒了口氣,直道:“有理,有理。”他理了理思緒,轉向落禎說,“白姑娘應當聽說過,江湖上傳言,尊父曾留下最後一個傑作就失去了下落,而那個傑作就叫觀音之手。”
落禎的心提了起來。看來凌司鴻說得沒有錯,薛家家風正直,願意結交的三教九流甚多,因此消息來源也十分快捷。
“是,它被凌莊主買下,後來又被人搶走了。”落禎說道。
“其實,觀音之手失竊,不止是飛鴻山莊,更引起了武林的動盪。”薛煬面色凝重,“我從一個酒客口中得知,有西域人帶來了一張神秘的藥方,它可以使將死之人的血液快速腐朽,使之皮骨均變成金黃之色,宛如一具人骨黃金。因此,觀音之手的失竊更促進了這樁地下的生意,令許多無辜之人就此白白喪生。”
不止是落禎,就連柳園春聽到這個內情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薛煬深眸望着落禎,緩緩道:“因此我見得姑娘,不忍姑娘遭人利用,且憶起兒時傾慕之情,纔會心生迎娶之意”
“多謝薛公子垂愛……只是我、我……”落禎想到父親一生的名譽就要被如此殘酷的惡行毀於一旦,內心就無法平靜,“家仇未報,不敢遑論婚嫁,望公子原諒……”
薛煬亦是感性之人,聞言便不再執着:“我本意是護你周全,不願告訴你這些,現在想想,卻是在欺騙於你了。也罷,今後若有需要,卿可隨時來找我。”
對於薛煬的情誼,落禎真不知怎麼報答爲好。她眼角的餘光瞥到柳園春竟一反常態不發一語,不禁轉目望去:“柳姑娘?”
柳園春擡起眼淺淺地一笑,這樣的眼神讓落禎摸不透她在想什麼,只聽她問薛煬:“薛公子可曾見過觀音之手?”
薛煬答道:“御花娘競價之日曾遠遠地看過,但並不分明。”
“白墨子前輩是生是死,公子可有消息?”柳園春又問。
“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薛煬無奈道。
柳園春目光幽深,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據傳觀音之手形如人手,膚髮皆巧奪天工,栩栩如生。它會不會……也是人骨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