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春節,下一年的第一天。大唐不講究除夕夜,但是很重視春節,並且最看重上元節。
雖然今日汴州已經沒什麼人有心思辦事了,但屯紮在郭橋的銀槍效節軍,也就是禁軍大營,依舊有三分之二的士卒在值守,並未放假回家。
大營內很是沉悶,士兵無心操練,又不得不按照軍令出操。煩躁的不是一個兩個。
想放假是人之常情,只是河北的緊張局勢在那裡擺着。底下的丘八是聽命行事,他們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可是軍官階層,對時局都是有所警覺的。
通常,不太有人會沒長眼,對汴州用兵,可是世間也保不齊有不開眼之人,這個時候是不能放鬆警惕的。
正午的時候,營門處值守的哨兵,看到方重勇領着一衆將領來此,連忙上前抱拳行禮。這些人身後,是一輛接一輛的平板車,上面堆滿了一個又一個“包袱”,看上去都是分裝好了的東西。
“大帥!請……請出示魚符!”
哨兵激動得要說不出話來,但還是依照程序,請方重勇出示魚符,覈驗完身份後才允許入營。
他不是第一天出來混的,只看這架勢就知道,是方大帥來大營內發賞賜了!只是規矩不能亂,方重勇對這種事情特別的重視!
絕不允許軍中將領因爲人情而忽視軍法。
“擂鼓,讓將士們來校場,準備領賞!”
方重勇大手一揮,哈哈大笑道,從懷裡摸出一枚金質魚符,給哨兵覈驗過後,這才收入懷中。
他帶兵多年,很早就和丘八們打過交道,知道這些人的秉性。軍中不喜陰柔詭譎,要的就是有法可依,大鳴大放!
只要你嚴格按規矩辦事,軍隊就亂不起來!
“得令!”
這位方重勇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哨兵大喜過望,一路飛跑的往校場去了。
“何老虎,兵帶得不錯,軍心可用啊。”
方重勇轉過頭,對身後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的何昌期讚歎道。
“大帥謬讚了,謬讚了。”
何昌期心有慼慼,還好剛剛沒惹出什麼亂子來。
今時不同往日,方重勇威嚴日重,在很多人心中已然是帝王一般的存在。現在汴州朝廷局勢大好,坐在這艘大船上,基本上就能保證自己將來飛黃騰達了。
誰會不擔心半路上被人踹下河呢?
一行人來到校場,親兵們將貨物從平板車上搬到一旁堆放好。此時銀槍孝節軍的丘八們,已經按照所在建制列隊,整個校場上鴉雀無聲,就好像一座又一座石像矗立着。
看得方重勇身後一衆將領心都提了起來,一個個都繃着臉。
這把寶刀,不久後就要見血了。今日發賞,便是殺人之前,先給刀抹一抹油。
“謝謝大帥!”
排在第一位的健碩漢子,接過方重勇遞過來“包袱”,有些手足無措。
“一套棉被而已,冬天裹着不冷。”
方重勇笑道,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謝大帥!謝大帥!我……”
這位丘八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高昌棉已經在汴州逐漸普及,只是鑑於耕作技術還在摸索總結,育種也在持續進行,所以產量不如方重勇此前預料,市面上的售價還是很高的。
至於棉紡技術,不提也罷,目前這種草棉並不能直接拿來織布。在商業上,只能作爲填充物做被子,工藝比較成熟。
外面是一層絹帛的套子,裡面填充高昌棉,互相配合相得益彰。這個組合的棉被,一經面世便直接賣脫銷了,可謂是有錢也不見得可以第一時間拿到貨,得排隊。
現在方重勇給軍中每個丘八發一套。可謂是禮不輕,情更重。
方重勇就是這樣,他始終都沒有脫離麾下的軍隊,一直都關注基層士卒究竟是怎麼想的,缺什麼要什麼。只要是能解決的,都會在第一時間想辦法解決。
“謝謝大帥!”
第二個丘八已經迫不及待的打開包袱,看到裡面是一套棉被,激動得差點哭了。
很多東西不是花正常價格就能買到的,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徵。關鍵是,這只是“過節費”,並不需要軍功抵扣。
約等於白嫖。
“本帥要謝謝你們纔是,上陣殺敵是你們捨生忘死,本帥在後面看着,你何故要謝我?”
方重勇正色說道,同樣是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就這樣一個接一個的發棉被,花了一個多時辰,終於發完了,一個人都沒有漏掉。至於那些休沐在家的人,昨日便已經領到了,同樣是方重勇帶人一家一家的去找。
很麻煩,卻也很有收穫,讓他看到了軍中基層的生活狀態,以及這些人的所思所想。
棉被領完了,丘八們站在校場上列隊如初,無人亂動,軍紀尤爲肅殺。
何昌期在方重勇耳邊小聲建議道:“大帥,要不說兩句?”
“說個屁!”
方重勇笑罵了一句,隨即對着軍陣大吼道:“本帥變賣家當給你們發棉被,你們都給本帥奮勇殺敵,聽到了沒有?”
“得令!”
軍中喊聲震天。
“都散了吧。”
方重勇大手一揮,轉身便走,絲毫不拖泥帶水的。
何昌期小心翼翼跟在身後,就像是有什麼事情做賊心虛一般。
“你今日是有什麼事?”
方重勇扭頭問道,一看這傢伙扭扭捏捏的樣子就知道沒好事。
“大帥,不知道接下來出兵的事情……如何?”
何昌期陪着笑臉詢問道,他那點小心思,已經是不加掩藏了。
說白了,不就是帶兵出征的事情嘛。他們這些武將,都惦記着戰功呢,沒有戰功,地位和前途從哪裡來?
“你威名太盛,本帥不能輕易動用。”
方重勇擺擺手,顯然是不肯給承諾。
一行人回到開封府衙,正好元載來府衙覆命,方重勇便邀請他來書房商議田幹真的事情。然而,正當他聽元載說起田幹真對於懷州之戰的看法時,有個突發的意外情況,打亂了方重勇的全盤計劃。
……
天井關,太行八陘之一太行陘的制高點,太行山南麓最險要的關隘。
按理說,李懷光和控鶴軍,是不該放棄這裡的。守住這裡,就可以保證澤州城的安全。
但或許是李懷光被嚇壞了,又可能是控鶴軍內部士氣崩壞,總之當李庭望帶兵抵達這裡的時候,發現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並且關隘裡面還有些存糧,看上去守軍走得很匆忙,完全就是一走了之的樣子。
“再怎麼粗心大意,也該留個幾百人做做樣子吧。”
來到天井關的城樓上,李庭望有些迷惑不解的看着山下自言自語道。
那裡白皚皚一片,非常荒涼,顯然不可能有人埋伏在此地。天井關與其說是個“關”,倒不如說是個寬度極爲狹窄的“小鎮”,鎮子中間只有一條路,兩旁都是屋舍。南北兩頭是關城,東西兩邊是山脈。
城防不值一提,但地形的優勢無可匹敵。攻守雙方,在這裡都無法展開兵力。
觀察了一番,李庭望有點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南北朝末年的時候,傳言高歡在此地遇險過,被叛軍包圍。此地的獨特之處在於,它的地形對於澤州與懷州兩個方向而來的軍隊,是一視同仁的。
並不是一處“單向”的關隘,這和潼關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潼關對於關東的防守強度,遠遠超過了關中方向。換言之,關東勢力守住潼關,並不能確保關中的軍隊無法攻破此處,但反方向卻可以。
天井關則是兩頭攻打都無甚區別。
李庭望看了半天,也沒察覺出來破綻在哪裡,他只得下令麾下兵馬一千人駐紮在關城,在山下紮營五千人,剩下的回到懷州城駐紮。
李庭望也不想搞個“一字長蛇陣”,可是天井關就這麼大,糧食運到山上需要費很大勁,又只有一口井可以打水,這也是天井關名字的由來。
這裡無法屯紮太多兵馬。
山下的情況也是類似,只有沁水與丹水匯聚的懷州城,有大規模屯兵的空間,支撐得起長時間後勤。
李庭望留下副將守山腳下,自己則是回到懷州城,然後派人回去給安守忠報信,說懷州這邊一切正常。他打算派人去澤州偵查一下,試探李懷光的虛實再說。
正當李庭望屯紮懷州,等待安守忠消息的時候,汴州這邊,方重勇正面色肅然,與自己的幕僚們,在樞密院商議大事。
“大聰明,情況屬實麼?你確認過了麼?是你父親大欽茂的筆跡麼?是他的隨從送來的麼?”
方重勇看着大聰明詢問道。
剛剛登州那邊來的,有大欽茂的隨從帶來了一封信。大欽茂在信上說:渤海國國主大門藝,已經驟然離世,只是秘不發喪。
大欽茂是因爲在渤海國皇宮中有內應,才千辛萬苦的將消息帶了出來。一接到消息,大欽茂就派人馬不停蹄將信送到汴州了。
那是真的馬不停蹄,而不是一種形容。冬天運河結冰無法行船,這位隨從爲了趕路,活生生跑死了兩匹馬,褲腿內側都磨破了,纔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汴州。
其中辛苦,當真是一言難盡。
“回官家,確實是父親的筆跡,也是父親的親隨。”
大聰明老老實實的答道。
在信中,大欽茂懇求方重勇發兵渤海國,扶持他回國榮登大寶!
大唐干預渤海國內政是有傳統的,當初大門藝可以繼位,就是方重勇的便宜老爹方有德奔襲上京龍泉府。如今,方重勇若是扶持大欽茂繼位,好像也說得過去,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子承父業”了。
這兩年來,大欽茂利用自己的關係網,幫汴州這邊低價搞了不少渤海國的良馬,用以裝備銀槍孝節軍。投桃要報李,人家殷勤伺候了幾年,不就是等的今日麼?
只是時間稍微有點不湊巧。
“那看來不是有詐了。”
方重勇微微點頭,心中已經信了九成。
“諸位,你們以爲如何?”
他環顧衆人詢問道。
很多事情,就是因爲不好處理,所以纔要將幕僚聚集起來商議。
一來是集思廣益,二來是找人分擔責任。
“大帥,去渤海國扶持大欽茂登基,必須得要精兵。事成之後,大欽茂可派兵從北面而來,與我們夾擊幽州、平盧等地。
所以說,此事是一定要去辦的。
只是,如今河北局勢詭譎,已經開啓戰端。汴州若是兵力空虛,只怕是不好應對接下來的變化。
下官以爲還是不要輕動爲好。
先把大欽茂晾在一旁,也不是壞事。”
嚴莊輕咳一聲說道。
說句難聽的,渤海國那邊利益再大,也不過是“意外之喜”和錦上添花,算不得什麼核心利益。然而汴州一旦空虛,容易被周邊敵人趁虛而入。
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就難講了,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啊!
和自己的安危比起來,大欽茂就屁也不是了。
劉晏、李筌、張通儒,甚至包括元載,都是微微點頭,無人站出來給大欽茂幫腔。
大聰明在一旁感覺自己的立場十分尷尬,開口不是,不開口也不是,一時間竟然想偷偷溜出去。
“唉,失信於人,將來如何再取信於人?不出兵只怕是不行的。
若是大欽茂不能當國主,渤海國那邊的良馬必然會斷了,對軍備影響太大。”
方重勇嘆了口氣,顯然是覺得嚴莊的建議有點輕率。
別的不說,大欽茂的女兒他都玩了兩年,連孩子都生下來了。這孩子的外公要回國當皇帝,不支持不太好吧?
於情於理,都不太好拒絕。多多少少要表示一下,更何況這其中還有不小的戰略利益,對於將來穩定幽州邊陲很有幫助。
“大帥,渤海國是番邦,我大唐是正朔,我們高興便支持,不方便那就不支持,這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李筌理直氣壯的說道,顯然是感覺方重勇太過於“善良”了。
在他們看來,這些番邦之人都與禽獸無異,給他們一點面子就已經是很夠意思了,需要跟這些人講什麼“禮尚往來”麼?
沒必要的。
“大帥,確實如此,不過話可以說得好聽一點,沒必要那麼生硬。”
嚴莊也附和道。
在對待番邦的問題上,這些謀士們都是有共識的。
“行了,你們都回去想一想吧,這件事也不急於此時就定下來。”
方重勇不耐煩的擺了擺手。
嚴莊他們這些人,都是帶有濃厚的民族歧視,他們往往處理不好類似的事情。
大聰明感激的看了方重勇一眼,跟在對方身後回了開封府衙。
結果屁股還沒坐熱,元載求見,說是有“妙計”可以用。
方重勇連忙將其引到書房,有些急切的詢問道:“你有何良策?”
“官家,嚴相公此言大謬。
朝廷能在汴州立足,深得人心,科舉公正便是重要原因之一。
如今官家若是失信於人,還是曾經對我們有過幫助的人,只怕將來再取信於人就很難了。”
元載不動聲色說道。他開會的時候不說,轉頭就把嚴莊賣了。
“正是如此,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
方重勇皺眉問道,明顯有些不耐煩。
“官家,下官有一石二鳥之計。隔牆有耳,還是寫在紙上爲好。”
元載湊過來,彎着腰低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