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爲什麼這麼執着於活着?周賢有的時候也會這麼問自己。
雖被譽爲天下第一仙宗,但是身在其中的人才能體會到,帝隱觀的生活十分單調無趣。且不說生活清苦,單講每日裡早課晚課,每年該有的祭祀和法會都有嚴密的時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永遠也望不到盡頭。
戒律門的公務分爲糾察觀內和受邀除亂。
周賢喜歡下山去走動。可天下有天靈衛看顧,即使他們走不到那麼多地方,帝隱觀的修士們也沒有太多的機會下山斬妖除魔。更何況河南境內還有一個少林寺在,未必所有事情都要青要山出手。
說句不好聽的,但凡有點靈智的妖魔都懂得避開青要山的一畝三分地。而那些靈智不足的鬼怪,多半也就不足爲慮了。
真正讓人頭疼的是糾察觀內的工作。尋常弟子犯錯破戒不過是小事,算不得什麼。更多的時候,各山頭自會處理,處理過後弄一封文書到戒律門存檔便可。真正需要糾察的是青要山的那些產業。
帝隱觀家大業大,名下有大片的良田,登冊大小鏢局一共十八家,票號兩所,客棧四間。帝隱觀的十八家鏢局行走全國各處,威風赫赫,即便是旁家借鏢路貼旗子,都沒人敢動。這是帝隱觀的威風。
但是有利益的地方就有齷齪,有關係的所在就有齟齬。真正讓人覺得難辦的,是各處產業的案子。今日裡誰誰誰貪污,又哪一日某某某受賄。小打小鬧,有各產業的負責人直接處理,真正鬧出事情來的,才被送到戒律門的案頭。是逐出,是送官,看打看罰,出沒出人命,這個負責人要怎麼處理,好些事情焦頭爛額。
這些本來就該是戒律門首席頭疼的事情。奈何孔諍言信得過自己的徒兒,好些事情沒捋順就往周賢的案頭一扔。該如何是如何,周賢確實能夠按照法條規章一篇篇弄明白,甚至是上得堂去,周賢也能夠靠着自己熟讀大林律法,據理力爭。
然而法理不外乎人情。這個犯了錯的,與觀內的哪個有關係,在當地恩惠鄉鄰有了不小名望。這些事情真的處理起來,要不要考慮到?
繁雜、瑣碎、無趣,這些事物都在用一種極其單調的步調,壓榨着周賢對於生活的喜愛。
有的時候,周賢就會覺得,這樣的生活也好無趣,自己活着幹什麼呢?
他本應是個死人了,靠着借屍還魂再到陽間走一番的過客而已。自己上輩子的親人、恩師、摯友、戀人,也都已經再接觸不到了,這樣活下去真的有什麼意義嗎?
不錯的,剛剛發現自己活在另一個世界的時候,周賢曾陷入過巨大的恐慌。藉由着周江遠殘餘的那一點情感,與孔諍言和方丹建立了微妙的關係。出於對死亡的畏懼,周賢退縮了。即使不敢承認自己是誰,也不願意說清楚自己的來處。
即使孔諍言和方丹對他視如己出,周賢仍感到無力,以及一種莫大的孤獨。他確實是怕死,但他的求生慾望未必有多強。
到後來承認了周江遠這個身份,也對周江遠的一縷殘魂做出了承諾,要好好活着。只是這個承諾,現如今真的能夠堅持下去嗎?這樣一眼就能望到頭的人生。在這個世界上,牽掛着他的人,其實都受着他的欺瞞,他沒有勇氣承認自己來自於另一個世界,這更讓他填了一份負罪感。
恐怕這世上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更好。這種自我懷疑,始終如刺芒在背,時時刻刻困擾着他。當初立下的成爲觀主的願望,現在看來可能就是一時糊塗,玩笑而已,豈能當真?
說一些誰都聽不懂的爛話,給孔湄講只有他知道的故事,是周賢思念自己的故鄉,緬懷自己前生的獨有方式。聊勝於無。
直到弘武大會結束,返回青要山來,周賢長出了一口氣,覺得自己開始喜歡這樣的生活了。
頭一番去京城的時候,那是奉了師命,紅塵煉心到此一遊。周賢權當那放假了。這一回不一樣,每時每刻,周賢腦子裡那根弦都是緊繃着的。生怕說錯了,做錯了,露出什麼馬腳,留下什麼把柄。
尤其是先後見了魏康和長公主,先後兩次,差點兒真的把周賢腦子裡那根弦給繃斷了。相比較起來,見魏康可能還好一點,畢竟岑秋風就在旁邊坐着。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岑秋風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提點。見周玉嫃那才叫折磨,即便長公主閣下掏出了憑證,周賢也沒有真的放下心來。
一直到回到青要山,住到自己的牀上,周賢心裡的石頭纔算是落了地。
弘武大會,讓周賢好似是害了一場大病,受盡折磨,傾盡家財方纔痊癒。由此才感覺,平平淡淡的生活真好。
所以周賢自己也在心裡罵自己,人就是賤骨頭,不遭事兒了,怎麼着都是無聊,等事兒過去了,才明白自己過得多幸福。看着這些日子以來,由別人處理的文書,周賢還不由得撇撇嘴,心道這戒律門離了我就是不行,代班的師叔熟悉戒律,卻對於《大林律》不怎麼通。
當然了,回山之後,好些事情都得往後挪。現在的頭等大事,是李桐光的大婚。
日子定在了六月初三,是孔諍言反覆挑選定下的,這一天諸事皆宜,是難得的黃道吉日。李桐光和韓玉春的八字,應這一日的和諧,也是好生難得。
就在山內成親,好些麻煩事都可以省下。例如韓玉春父母雙亡,交收的帖子便是不能用了,鴛鴦文書由韓玉春親筆。再者就是彩堂的裝飾,芙蓉莊下就能採買齊全。
花轎還是要準備的,莊上就有租轎子的。李桐光現在是什麼身份?財大氣粗,要頂好頂好的頭水轎子,描龍繡鳳線走金銀。人家轎子鋪裡面有現成打好的,直接擡上山來預備着。
嫁衣用的是方丹出嫁的嫁衣,方丹親手量的尺寸,改得稍小了一些,好貼身。也不知道方丹是什麼時候練就的這麼一手好女紅,想當初周賢剛到青要山的時候,也是方丹給他改的衣裳。至於首飾,李桐光自來採買,大把銀子撒出去,當真把自家媳婦打扮得貴氣逼人。
吹鼓的班子不用到外邊請,帝隱觀就有現成的。做法事科儀的時候吹鼓的那些個師兄弟,也樂得做這個活。一來是成人之美,二則辦酒的也要多少給些好處。肥水不流外人田,能用自家的人,自然是再好不過。
也都商量好了,迎親的時候,就到孔諍言和方丹的這個小院兒來迎。一直到禮堂去就好,不必煩勞許多。單有一樣不美,是這婚宴仍是在山門裡辦。雖然是在觀外,可既然仍在山門裡,那就不能見葷腥。酒倒是隨意一些,岑秋風都說要來喝上兩杯。
李桐光和韓玉春對此沒有意見,只是周賢覺得有些可惜,少了個蹭吃蹭喝的機會。沒有肉,那算什麼宴席?頓失了興趣。
這幾日,李桐光也不被許在小院裡住了,直接趕到了成禮的那個跨院去。說是有個什麼習俗,婚前多少時日,新郎新娘不得見面。這幾日韓玉春同孔諍言以及周賢倒是差着不少,倒是和方丹以及孔湄的話多了起來。
方丹中意這個兒媳婦,越看越喜歡。孔湄中意這個嫂嫂,就因爲這個嫂嫂長得好看,還願意跟她講笑話。
另有一事,便是那個餘生,最近不知怎麼的,和孔湄走得很近。
孔湄是個不安分的性子,也就纏着周賢講故事的時候能安安分分坐下來,平日裡教她寫字得板起臉來,稍有和顏悅色的時候,她便是纏着人出去玩。餘生做了孔湄的玩伴。
在山上,他們這個年紀還沒拜師的孩子真沒有多少。拜了師的,自然要在自家師父門下停訓,玩鬧的機會可比這兩個野孩子少了許多。孔湄和餘生也是投緣,兩小無猜。每日孔湄央着周賢講故事的時候,總會把餘生給捎帶上。一個羊也是趕,兩隻羊也是放,多一個聽衆而已,周賢倒覺得什麼。
如此幾日下來,周賢和餘生也親近了好多。周賢並不討厭孩子,他討厭的是熊孩子。餘生可一點都不“熊”。
老話講,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當初在客家中的時候,餘生也才那麼點兒大,就知道跟姐姐糊燈籠貼補家用,懂事得都讓人心疼。這幾日接觸的時候,周賢也能感覺得出來,這孩子好生聰慧。教他點什麼,他很快就能記下來。還不是死記硬背,而是能夠融會貫通舉一反三。
不怪得陳文言對這個孩子動了收徒的心思。
每日裡早課晚課,照常修行。白日裡處理一下戒律門的卷宗,整理出來交給孔諍言。閒時讀讀書,給兩隻淘得沒邊的小猴子講故事,周賢也是真的樂在其中了。
到此時周賢也會偶爾感嘆:這纔是美好的生活啊!要是能一直這樣下去,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