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西庭心】的事情。
裴液想過很多次這個話題,想過誰會來和他談,想過要面臨什麼境況,唯獨沒防備在一次早點的席上直面此事。屏風外侍者的腳步還在穿行,但老人口中“西庭心”三個字落下前,小桌之外的一切聲音就彷彿隔膜在另一個世界了。
歡死樓和瞿燭爲了爭奪這樣神物在少隴鬧出來偌大動靜,前後蔓延二三十年,連明綺天都險些殞命在大崆峒裡,最後就留下這樣一枚明明透透的小玉珠,你不能期待沒有人知道這事情,尤其他就是被一紙調令拉來神京的。
在神京這神物好像就理所當然成了他的,沒人向他討要,也沒遇見歡死樓的暗殺擄掠,雖然瞿燭是說把西庭心送給了他,情理上瞿燭好像也確是此物的正統所有者,不過這大概並不受大唐律法的保護。
所以裴液想,自己大概就像身處在人家的盤子裡,幾個拿着箸子的人圍坐着,自己感受不到什麼監視和掌控,實在是因爲即便隨意跑跳,也根本看不見這盤子的邊際。等到這些拿箸子的人“談”好了——或者出於一些自己根本想不到的緣由或時機——箸子纔會落下來。
很默契地,他沒有詢問過許綽這件事,許綽也從沒和他細聊這本應萬分重要的事情,有時候裴液想到這點,會有些得意地自覺和這位館主有着彼此心照不宣的聰明。
如今終於,至少看似,要有所着落了。
李緘言罷沉默而認真地看着他的臉,裴液於是自己接話,一抱拳道:“屬下雁字裴液,見過臺主。”
李緘點點頭,瞧起來是不苟言笑的樣子,也並不怎樣健談,言語甚至省簡得有些跳躍:“我覺得,應該讓你試一試。”
“試什麼?”
“試着成爲西庭主。”李緘道。
裴液不說話了。
李緘沒有繼續說下去,低頭看了一會兒面前的空酒杯,似乎在緩慢地組織語言,半晌繼續用他厚實的嗓音緩慢道:“你不大知道,瞿燭交給你的是怎樣一件東西。”
“我聽說,它是上古西方仙庭的核心……”
“它是世界的四分之一命運。”李緘打斷,道,“就是現在、我們腳下的這個世界。”
老人很嚴肅地看着他,好像又是在思考着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低頭拈了塊裴液盤子裡的早糕嚼了,補充道:“不是詩化的形容,我在客觀描述最直接的事實。”
“哦。”裴液道。
“所以,令我寢食難安。”李緘道,“這個帝國裡其他隱約知情的人也寢食難安,因爲在決定世界的命運之前,它首先就能夠顛覆大唐。”
裴液正在思考要說什麼的時候,李緘道:“如果能夠顛覆大唐,你會做什麼呢?”
裴液一怔。
但李緘似乎也沒一定要他回答,更像自語,他再次偏頭盯着裴液的臉看了一會兒:“無論如何,壬午年正月十七的早上,是我決定爲你打開這扇門,能不能走進來,就看你自己了,此後種種因果,我擔下了。”
李緘低下頭,從袖中取出了一個金色封皮的摺子,邊角的綢緞都有些磨損了,他將其放在桌上打開,裡面有些條目,有些勾畫、有些筆跡不同的簽名,但裴液莫名其妙看不真切,李緘翻了幾頁,在乾淨而無有字跡的一頁停了下來。
這一頁裴液能看清了,而且只一眼就怔住,上面沒有手寫的筆跡,只有橫平豎直的一行古字,許綽偏頭皺眉看了看,裴液知道她認不出來,但他自己只是怔怔看着。
其下留有一行空白,李緘從袖中取了一支筆遞給他。
裴液接過來,依然怔忡。
“【參星守】·玄火靈子神官。”
不只是因爲猝不及防地見到這個自以爲只有自己和黑貓知道的尊號,而且這字跡也與當時在西庭心雪山宮殿中的所見一模一樣,它不是某支筆寫就,而是刀刻一般的碑文,拓印在了這張紙上。
裴液一直覺得那是某種夢境裡的象徵,從未想過這行字跡會真真切切地出現在這個世界裡,一時簡直懷疑這老頭會偷偷潛進自己的夢裡。
“你從來沒有真正進入過西庭心。”李緘道,“寫下你的名字,從今往後一些年,你可以試一試了。”
裴液下意識反駁:“我進去過。”
“嗯。”
“真的,那裡很多雪和冰,風大得看不清,我點亮了一座神殿——就是這個神名。我還可以使用它,只要勾連……”
“你可以拿尚方寶劍來搏鬥,那沒有問題。”
“……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從來沒有‘真正’進入過西庭心。”李緘依然是厚實緩慢的嗓音,“你手裡有【螭火】,所以可以使用它本身的一些力量,但它本身也只是一柄鑰匙。”
“什麼的鑰匙?”
“把天下所有一切的權力聚集起來,切下其中的四分之一,就是它所連通的力量。”李緘看着他道,“你不覺得恐怖嗎?即便只算人間的權力,唐皇直接握有的,又纔多少呢?五十分之一?還是一百分之一、一千分之一?”
李緘低下頭:“我說你從未真正進入過它,因爲‘門’在我這裡,而門後無邊無際的權力,則來自於大地,來自於世界本身。”
“……我沒有聽懂。”
“我知道,我講給你。”李緘道。
但這位臺主沒有立刻解釋,而是又在認真看着他,裴液幾乎疑心他會在某一刻忽然反悔,然後把自己殺死在這兒,但幸好這種可能沒有成真。
“你知道,照世仙人臺是爲什麼而立嗎?”李緘道。
“監控江湖,巡察疑案?”
“不是。”
“……”
“你辦了麟血皇后這件案子在皇宮裡的部分,就可以提鶴檢了,有一些鶴檢可以知曉仙人臺的隱秘,我把你算在其中。”
“……這會不會不太合適?提拔也太快了。”
“麟血皇后的案子,多少鶴檢聯合辦案,二十多年查不出來,你一個人弄清了皇宮裡的事情,有什麼不合適。”李緘依然寬厚緩聲,“仙人臺不大看資歷。”
“那,我現在算辦完嗎?”
“應當還有個小尾巴吧。”李緘道,“我記得你領走的案卷,是斷在‘明月之刺’的無形無跡上,你現在若能寫一份結案文書,過了臺裡審看,就算辦完。”
裴液想了想,倒確實還有個缺口。
他道:“那我現在就能聽嗎?”“嗯。西庭心相關,若你無能承位,多半要死,也算保守了秘密。”
裴液不說話了。
“仙人臺,就建立在仙人臺上。”李緘像說一段很尋常的往事,“在我年輕時,我見到了那座篆錄了四十餘神仙尊名的古臺,就用它的名字,我建立了這個獨立於三省的照世衙門,目的也不是爲了武林治安,那是偏向皇朝一側的職能,是用來交差的事情。仙人臺本身深入江湖,是爲了……”
老人的聲音宛如遠去,裴液一霎時想起一段頗遙遠的記憶。
是在博望的時候,天山的石簪雪對他的敘說,裴液還記得這位清麗女子的溫言笑貌。
“……但我倒要爲仙人臺說兩句公正話——仙人臺署理武林,對一切江湖奇物都會加以耳目,分辨之後,一般做‘放歸’、‘收繳’、‘銷燬’三種處理,不過三者比例,大約是百、一、一。
“仙人臺是出了臺令,大唐境內一切奇物需經他們審驗,但其實真正收繳的算是可以數得過來。一般只有兩種,一種是純然陰邪惡毒之武功法器,一種是……仙人臺想要的東西。”
裴液脫口接上:“仙權!”
李緘頓了下:“也不錯。不過更準確的說,是爲了尋找仙人。”
“……”
“我想弄明白那套看起來秩序井然、無可違抗,卻最終湮沒在時間裡的東西。”李緘道,“這就是仙人臺的底子,世上知道的人屈指可數,我交代給你了。”
實話講,裴液見聞的秘事絕對足夠繁多,但即便把仙君相關放進來,給它們排個序,今晨聽聞或將聽聞的這段信息,其珍其秘也足以排在最前列。
照世仙人臺,這監照整個大唐的龐然大物,幾乎將一切都隱在陰影裡,某一兩個鶴檢的行蹤名姓都是江湖裡的絕密消息,今日整個臺子最深的謀求就直接坦露在了耳畔。
“您覺得,那臺子是什麼?”
“我認爲,它就是世界的中心。”
“……”
“同樣不是詩化的形容,是客觀直接的事實。”李緘道,“【西庭心】是西方世界的心臟,爲什麼你不能倚仗它掌控西方呢?”
“……”
“因爲它還沒有和這個世界重新建立連接。”李緘陳述着這些簡短,而不知投入多少時間與人力才得出的至秘成果,“它像個遊蕩在外的皇子,唯有回到都城,威權與真血才重新得到承認,才能真正調用它影響世界的權柄。”
裴液沉浸地思考着:“你是說,要讓西庭心和仙人臺……重新建立聯繫?”
“嗯,我說了,都城的‘門’在我這裡。”
幾乎不用思考,裴液立刻意識到了這確實是一次太高層次的對話,換天山掌教、劍君或者隨便什麼屈指可數的大人物來來坐在自己這個位置,和這位臺主談的最高也就是這樣的事情了。
——我拿到了世界四分之一的鑰匙,聽說門在你這裡。
也許一個王朝的興敗也不過是這種交易的籌碼。
這時候裴液完全理解這位臺主爲什麼屢屢盯着自己深思了。
不過李緘這時候沒有深思,他依然很平緩地講着:“【西庭心】不僅是皇子,而且是西王。向下,它要在自己的封地——天下之西——建立自己的王庭,那需要以後你帶着它親自前往西方一趟;向上,它掌控世界的資格要得到確認,現在,我們就可以開始做這件事。”
“怎麼做?”
“你可以稱之爲‘敕封’吧。”李緘把身前那早已打開的金冊推到他面前,“現在,你可以寫下名字,點亮西方仙庭的第一個神名了。”
裴液靜默兩息,提起筆來,在【參星守】之下,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裴液”兩個字。
然後擱下了筆。
“……我沒感覺到發生了什麼。”
“嗯,我要把它帶回去之後,舉行儀式纔可生效。”
“……”
“今夜亥時,西庭心會真正開始甦醒。”李緘低頭收斂起金冊與筆,不像做成了什麼神聖的事情,倒像個問診完畢的醫者。
他頓了一下,深邃的眸子看向裴液:“你要記住。今夜,唐壬午年的正月十七,西庭和現實的連接建立了,對世界來說這是一件命運轉折的大事,但它並不理所當然地和你有關。”
冷風從窗口吹在臉上,裴液猛地一個清醒。
……是的,西庭歸位,大門敞開,自己只是離它最近的人,並不是最強的人,也不是唯一能進去的人。
自己不是【西庭心】的主人,自己只是擁有螭火,而螭火和西庭的關係僅是七星之一的“參”。
“西方仙庭,有三位權御,七位星守。星守是真正的神仙,但也是最低的神位,它能對西庭心取得的掌控有限……我沒拿到過仙庭之心,其後的細節於我也是一片迷霧,你披着那身火袍能取得什麼,要靠自己去趟了。”
“……唔。”
李緘點點頭,就此站起身來,正常談話竟只有一刻鐘不到:“我確實打算把西庭心交給你,但這只是一個機會,不是允諾,我也允諾不了。”
“但我們會幫你的。”他最後說,“如果能夠在‘西王母之夢’相見的話。”
耳邊聲音的隔膜消失了,裴液怔然回到了現實,李緘高大的身影已經不知去向,只有許綽還在案桌對面托腮看着他。
她垂下一根好看的手指指了指他的身前桌上,裴液低下頭一瞧,一枚青色的羽輕盈地擺在那裡。修美、齊整、紋路粼粼,這種高於人間的感覺令裴液頗覺熟悉,恰似黑螭的鱗片,在這片華美的羽上,有細筆勾勒的七個小字。
“夜來魂夢與君同。”
裴液擡手去拈,卻竟然撲了個空,所觸之處空空如也,彷彿一道水影,這片青羽被伸出的手攪碎,再也不復見了。
裴液怔忡了一會兒,緩緩皺起了眉道:“城裡不是有【大道同世律】嗎,怎麼他這麼多手段。”
許綽道:“現在的【同世律】就是他寫的。”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