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怔了一下,都笑起來,這人倚在柱下,像頭對大多事情沒興趣、也很難被激怒的睡獅,實在猝不及防他會開這種玩笑。
六公主本人的消息本來就罕少,就更沒聽說要履婚的風聲了。一時林昱賢覺得他親切了許多,低腰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你不知她美醜,也不知其好惡,這般張口就來,可大大不妙——我和你說,皇女駙馬,未必是份美差呢。”
雍戟笑了笑:“興許吧。”
言罷他又把斗笠扣在臉上,合上了眼睛,這回是真的小憩了。即便只簡單幾句交談,也足令幾人對其消去警惕,任由他躺在這裡,他們回亭繼續聊了起來。
直到劍會結束,楊真冰又是毫無意外的全場第一,姜銀兒和左丘龍華則各自只打了一場,似乎對這場劍會興趣不大。
劍院學生們成羣結隊地一同離開,楊真冰和姜銀兒跟在隊伍後面,五巷丙院是傾院而來,連祝詩詩也跟在後面,顯然院友關係處得很好,但七巷庚院卻只有楊真冰一人孤伶伶抵達,他不主動跟人說話,別人也不敢跟他說話,姜銀兒其實懷疑世兄一走,剩下的兩人平日在寢院裡也一言不發。顏非卿可能不是拒絕參加這次劍會,而是根本不知道楊真冰出來參加劍會。
作爲友好寢院(自認爲),少女將他拉到了自己四人這邊的小亭子裡,自然也令崔照夜和長孫玦十分驚喜。
這時人羣在前面言語,楊真冰朝少女道:“她怎麼說?”
“六殿下說,世兄應該還要在宮裡待一陣子,什麼時候回劍院,她也難以知曉。”姜銀兒輕嘆,“唉,是快兩旬沒見到世兄了。”
楊真冰不作聲地看着前方,沒什麼表情。
“不過楊同修你也不必太擔憂,聽屈小藥君說,世兄履險已畢,也沒留下什麼重傷,大概是案子還有些尾巴。等諸事皆畢,他應當就回劍院了。”
“唔。”楊真冰點點頭,沒再講話。
姜銀兒這時候聽見一道心聲:‘她怎麼不問問貓的事。’
姜銀兒沉默一下,抿脣擡頭看了看夜空,收回目光,微笑自語:“說起來,也很久沒見世兄的小貓了,等世兄出來,也就可以見到了吧。”
然後她靜心聽了一會兒,旁邊沒再有心聲傳來了,顯然剛剛這句話帶走了黑衣少年的心思,現在已經不在她身上了。
北門。
這裡很幽靜,巽芳園已在東八坊中,位於神京東北角,劍院、國子監都在南邊,往南是幾乎所有賓客的來處,只有要去宮城寥落的後門,纔是往北。
車馬停在園門前,李幽朧提裙登上車子後,回過身牽了朦兒一把,把身形不便的她拉上車來。
雍戟早坐在車裡,還是髒衣泥靴,斗笠倒是從臉上拿下來了,放在膝上。兩人進來他沒有講話,只敲了敲廂壁,車馬行進起來。
李幽朧和朦兒小聲說着話,朦兒現下不大愛笑,兩眼也不總帶着憧憬了,從前她好像堅韌樂觀得能容下一切苦難,現在她脆弱得好像一撕就碎。
大約前幾日的傷疲留在身體裡,朦兒枕着李幽朧的肩膀睡着了。
“二月我要離開神京一趟,羽鱗試前會回來。”雍戟忽然道。
李幽朧轉過頭。
“婚事我會騰幾天出來。”雍戟倚着窗,看着外面,“大概三月吧,把這事辦了。”
“什麼時候離開?”
“不清楚,看天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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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幽朧似乎也並不真的關心,只點點頭。
“完婚後你就去北境,一路上都已安排妥當,過了雁門關,有支軍隊在那兒等候你,會護送你直到下馬。”雍戟瞧了瞧她,“這些天裡你也可以離宮,來燕王府住。”
“好。”
雍戟想了想,也沒什麼其他的事情,便倚在車窗邊闔上了眼。
“雍戟。”李幽朧忽然道。
“嗯?”雍戟睜開一條眼縫。
“向我保證,朦兒永遠不會再受到傷害。”李幽朧看着他,淺淡的臉隱約在昏暗的車廂裡,“我就永遠不會離開雍家。”
雍戟和她對視着,過了一會兒道:“好,我答應你。”
車馬行在安靜的巷中,誰也不曉得這裡面裝着壬午年大唐最莊嚴震動的一樁婚事。
宮城裡還是一如舊往,冷牆涼瓦,春也照例在這裡冒出些頭,但慣常被人忽略,人們眼裡還是冬天的荒闊模樣。
白日裡李西洲離宮,倒是不必隨身守護的,神京城有李緘【同世律】瀰漫,此外裴液雖然未親自驗證,但也大概猜到有位不露面的人物在守着女子。
但若回到朱鏡殿,就完全是裴液的責任了。
用餐、批閱、洗沐、就寢……女子在哪個殿裡,裴液就坐在哪個殿門之外,如今夜裡很靜,裴液聽到她在殿裡很不均勻的呼吸。
裴液沒有承擔過這種任務,他在學着一點點把女子的生活行爲圍攏得密不透風,出宮送、入宮接,今天吃飯前他讓小貓先試毒,得到了小貓的一巴掌和女子的笑聲。
不過這些其實都不是事情的重點了,他可以做得更謹慎些,但那也沒什麼用,真正的問題是,他不知敵人選擇什麼時機,又如何抵達。
十二個時辰、女子會做無數件事情,今天過去,還有明天,明天過去,還有後天。他可以做到在自己看來無限嚴密的守護,但一定仍有隙漏,不要許多,只要一絲。他是一副藤甲,刺客是一根針。
所以更重要的還是弄清楚這件事,裴液抱劍坐在臺階上望着天。天亮了就可以去一趟明月宮了,他想。
但這時他先站起身來,輕輕推開了身後宮殿的門。
李西洲剛剛服了丹。
她在牀上躺了很久才闔上眼睛,傷體、擾心、致幻、失血四劫如期而至,暈眩感越來越重了,她提前飲了一壺酒,深醉的感覺一波波涌來。思緒倒是凝滯起來,她漸漸忘了此身何處,也忘了自己是誰。
在這條路上孤自求索,她已經走了很久了,那時候沒有握住這麼多權力,身後沒有這麼多力量支持,她比現在矮一些、輕一些,也沒有認識裴液。
與任何人都無關,她朝着自己往回走。
人長大後總是會忘記很多事情,幼年的耳聞目見風一吹就散,只留一些碎片的顏色和感受,釀成成年後某一刻的流緒微夢。
但對李西洲來說,那些溫暖是刻骨銘心的,因爲從那以後的一切都太冷了。
她一直在用盡所有的力氣找回她,大地荒蕪,羣山和天空都沒有表情,她把已經取得的一切盡數丟棄遺忘,來重新撲入那個溫暖懷抱。
唯有忘記,才能找到你。
……
……
十天真是好長啊,她掰着自己花生大小的手指。
天亮一次就掰下一根,她每天都等着黑夜的到來,那時候就可以睡覺了,睡醒之後,就又過了一天。
“好久不見啦,西西。”當她坐在殿裡的小椅子上,把最後一根小指掰下來的時候,溫柔的語聲再次從身後傳來,她仰起頭,女人正低頭笑看她。
這裡是她們第一次遇見的地方,她不敢跑去別處,怕女人找不到她。
她一下子蹦跳了起來,絆了兩下撲過去想要牽住女人的手,女人卻已經往殿外小跑而去了,嘴裡喊着:“快跑啊西西,盪鞦韆去嘍!”
她咯咯笑着,連忙顛兒顛兒地追在後面。
依然是殿裡的後院,鞦韆系在樹下,對着那面宮牆。過了十天,她也沒有長高,還是得很費勁才能攀上鞦韆的座板,兩隻小腳就高高地懸了起來。
“西西還記得怎麼盪鞦韆嗎?”
“用、用腰腰。”
她坐在座板上扭來扭去,一邊揹着十天前的訣竅:“它向前……我也向前,它向後、要是它向後,我也向後。”
“對!西西真聰明!”女子在旁邊笑着,給她喊着助威打氣的號子,“一——二!一——二!一——二!”
但是根本就搖不起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太陽都有些耀眼了,細小的汗珠從她額發間沁出來。
“腰腰累了。”她仰頭道。
“好,那今天就不打鞦韆啦,我們……嗯,還去編花環好不好?”
“好!”
“走吧!”
“這是誰、誰做的鞦韆啊,爲什麼系這麼高啊。”她學着大人埋怨道。
“這是給西西系的鞦韆啊。”
“可是我都夠不到地!怎麼玩兒啊。”
“……是啊,系鞦韆的人也不知道爲什麼,竟然不來推西西。”
“可能,可能忙吧。”她其實不大懂“忙”是什麼意思,但在她短小人生的經驗裡,這個字是一件對大人很重要的事,往往代表着拒絕和遠離。
離開院子,她們又尋開得早的春花,繼續坐在草地上編花環,這一天她又玩兒得很開心很開心,但看着天要黑下來,她就低着頭耷拉下去了。
“西西這次的花環編得好漂亮啊,這個是什麼花啊?西西從哪裡找到的?”
“……”
“西西你看,真的好漂亮,我都沒有見過,你從哪裡找的。”
“……在溪邊。”
“溪邊?溪邊有這麼好看的花嗎,西西的眼睛也太厲害了。”
“……”
“嗯……等下一次,咱們去……”
“你,你能不能不要走啊。”
“……只要過十天嘛,你看,你掰着小手指,睡一覺就掰一根,掰完我就來找你了。”
“我上回就是這麼掰的。”她低着頭,踢着髒髒的小鞋。
“那也,那也沒辦法啊。”女人蹲在她面前溫柔地笑,“西西今天開心嗎?”
“開心……和你玩兒一天,就開心好幾天。”
“那你努力把這個‘好幾天’變成‘十天’好不好。這樣你剛一不開心,我就來找你了。”
“好。”
“那走吧,我送你回殿裡睡覺,直到你睡着好不好。”
“好。”
她髒兮兮、踉蹌蹌地把手舉在空中,好像被什麼人拉着,嘴裡唸唸有詞。
“爲什麼我總是蕩不起那個鞦韆啊。”她低頭看着自己小小的影子。
“因爲西西還小啊,等西西長大一些,就可以自己盪鞦韆了。”
“長大?”
“對啊,長大了,很多事情西西就可以自己做主了,就不需要人照顧了,可以自己交朋友。”女人揹着手漫步在身邊,“對了,殿外有棵很甜的杏子樹,等你長大了,也就可以摘杏子吃了。”
她皺着小小的眉毛,懵懵懂懂的,其實心裡還是想着那個新奇的鞦韆——高高的、長長的兩條繩子,繫着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座位……要怎麼才能把它蕩起來呢?要是高高地蕩起來,又該有多好玩兒?
“唉,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她再次學着大人感嘆。
……
……
李西洲在朦朧中看見了這一幕,她努力想要張開口,想要從這具小小的身體裡清醒過來,向着身邊人問一句:“我要怎麼才能進入洛神宮呢?”
她總是有問必答的。
但最終李西洲還是離她們越來越遠了,她不在那裡,體內的麟血還在不斷地泛上來,這只是一段記憶,她並沒有真地重新回到那個溫暖的夢中。
過了挺久才睜開眼,身體依然被烈酒和藥性灼燒得難以忍受,淡月灑進來,寢殿裡冷又安靜。
“還好嗎?”
她轉去頭,幾層屏風之外,盤坐着一個挺拔的影子,劍橫放在他膝上。
她轉回頭,好像一下就被拉回了踏實的現實。
“現在什麼時辰了?”
“快寅時了。”裴液道,“能睡就睡一會兒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