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龍的真血原來也只像另一種清冽的泉水,在裴液觸到它的那一刻,它從肌膚的縫隙裡流淌進身體。
一瞬間稟祿先活躍起來,張開了嘴,又被他壓了下去,然後這些蜃血順暢地流淌進身體裡,就如同本是他的血一般。與螭血一樣,裴液鮮明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與此同時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女子體內的麟血,彷彿一個念頭,就能令它們離開那具身體。
這確實是超出他想象的託付,在對二人關係最親密的想象中,裴液也不曾抵達這一步——她簡直把一切都交付給了他,謀劃、性命、理想、自由……蜃麟結結成的那一刻起,世上就只有一個人能毀了她。
正是他裴液。
即便在離開奉懷後的這些跌宕的月份裡,裴液也從沒聽過這樣的話,很多人和他互託生死,隋大人也和他認真談過未來的同路……但在這枚蜃麟結代表的東西里,生死可能是最普通的一件。
他怔然良久,抿緊了脣。
鱗妖們的齒爪似乎只變成底噪,少年和女子並肩貼坐着,水簾之內很安靜,就像朱鏡殿裡的那個清晨。
李西洲露出個笑,輕聲道:“裴液……”
裴液低着頭:“如果我不拿,你是不是就會找別人。”
“……嗯?”
裴液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不言。
“有兩個問題,李西洲。”他擡起頭來,依然是那副沒什麼表情的樣子,“有兩個問題。”
李西洲微怔,她剛剛分明已經看到少年顫動的眼眸、怔然的注視了,那一霎兩人的心分明靠得很近——實際上她有預計到那幅畫面,她並不算計少年,但在相處中她幾乎已看透面前這少年的爲人。
但他低了會兒腦袋,擡眸就說了這麼兩句有些出乎意料的話。
“什麼問題?”她道。
“第一個問題,咱們好像沒有商議過這件事。”裴液認真看着她。
“……”
“你從來也沒跟我透露過這方面的想法,我很感動你竟願意告訴我這些,你說的對,人間能得一彼此信任的知己,真是不可奢望的事情。”裴液頓了頓,“但你怎麼能假定,只要你傾吐真心,我就會願意和你……做這種綁定呢?”
李西洲怔怔望着他:“可是,咱們在朱鏡殿……還有在這裡,你都趕來了啊。”
“我待誰都這樣,你不知曉嗎?”
“……”
“只要是我的朋友,或者哪怕不是朋友,只萍水相逢,我也願意爲人做到這一步。”裴液望着她,“我和祝高陽頭回見面,就能互託生死。我和縹青認識不過幾天,就願意幫她對付七蛟。我們走江湖的,一直都是兩肋插刀。”
裴液神情斂了起來,認真地看着她:“西洲,你竟然自己徑去克服萬難,然後直接將之遞給了我。你沒真心地擔憂過我的拒絕,在你心裡,我這樣透明嗎?”
李西洲面容端肅了起來。
“西洲,我依然和你說實話,我自知心地熱忱,打小也和你一樣沒有父母。誰真心待我,我就一定真心待他。”裴液垂了下眸子,“所以今日你如此信任於我,我很受觸動。
“但你當日不告而別就去開啓這件事情,無論出於什麼合情合理的理由,想必都倚仗這種底氣。並不因爲你告訴我緣由,我就不惱了。這件事令我有些生氣……到現在也有些生氣。”
李西洲望着他,少年的眸子淺褐,乾淨而透亮,她嘴脣微顫了下,似想說出什麼辯解來。但自己先緊緊抿脣封住了言語。
認真看着他。
她喉嚨動了動,低聲道:“那,第二個問題呢。”
“第二個問題,是咱們須得把這‘同路’說得清楚些。”裴液肅然認真道,“親兄弟,明算賬。如果我們要結成這種契約,那這不是交朋友,這是結盟,不合只以感情做支撐。我該爲你做什麼,你該爲我做什麼,要清楚講明。”
李西洲怔然望着他,久久無言,她幾乎沒想到這種話是從少年嘴裡講出來。
她也是這樣說的:“我真沒料到這話是從你嘴裡講出來。”
“那瞧來我在殿下眼裡還不算全然透明。”他也沒隱瞞,“小貓和我結契時,講的第一句話,就是它爲我做什麼,我又爲它做什麼。”
李西洲怔然的臉上露出個微笑,然後重歸端肅:“你說的是,裴液。我們不是小孩兒交朋友,我是想和你訂下這份交付性命的盟約,請你講吧。”
裴液凝眸看着她:“我重複一遍:我要殺了太一真龍仙君,你要殺了麒麟。”
“是。”
“那麼,你在殺死麒麟道路上的一切阻礙,我都會全力爲你掃平。只要我還活着,就一定不會令你被麒麟支配。”裴液朝她伸出了手。李西洲靜默一會兒,握住了這隻手:“一切關於太一真龍仙君的消息,一切關於殺死太一真龍仙君的手段,我都將全力幫你獲得。無論名劍、奇術絕經,還是殺死麒麟後的仙權,都在其中。”
她頓了頓:“我願意把自己託付給你,裴液。在不背離彼此目標的前提下,我願意和你彼此坦誠、親密無間。”
裴液望了她一會兒,握緊了女子的手,認真道:“我接受。”
李西洲露出個美麗的笑,但裴液麪上還是沒什麼表情。
他把手收回來,頭倚在石壁上望着水簾。
李西洲在旁邊輕聲道:“那,現在我是不是該解決第一個問題啦?”
裴液不講話。
李西洲也沉默了一會兒,其實正如少年所說,她確實很清楚他的性格,也能說很多“花言巧語”,但她這時候全講不出口——少年的惱怒失望確實是她唯一猝不及防的,並且真的在她心臟上擰了一下。
默然了很久,她還是不知道要說什麼,於是她乾脆不想思考了,她轉身忽然貼上了少年,兩隻胳膊輕輕攬住了他的脖子,把頭安靜地埋在了他的肩窩。
裴液身體微微一僵。
“你耍無賴啊。”他惱道。
“嗯。”李西洲發出一道鼻音。
“……李西洲,我早知道,你交朋友就跟個小孩兒一樣。”裴液深吸口氣,又想起這人在樂遊原林子裡踩腳印。
“但我決定原諒你了。”他垂着一張臉,偏了下頭,“因爲你從小就沒什麼朋友。而我剛好很大度,不計較這些。”
李西洲擡眼瞧着他面無表情的臉,卻沒瞧出不在意的樣子。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把手伸進了衣襟。
裴液垂眸看她。
然後見她從衣襟裡取了兩隻半指長的小陶豬出來。
“……”
李西洲舉起手,把面無表情的那隻放到裴液神色垂冷的臉下,然後把另一隻擺在了自己臉下,對着裴液緩緩露出個笑。
那豬兩眼笑如彎月,嘴大大咧開,笑得得意又愚蠢。
她什麼話也沒說,只用這副表情看着少年,裴液繃着臉轉了下頭,然後“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於是李西洲也笑起來了,她從裴液身上支起來,但還半倚在他胸前,帶着溫婉淺淡的笑意望他。那雙眼睛不常笑,但笑起來時實在尤其好看,裴液其實已經見過很多次了,它像深邃的秋水,好像沒有什麼能驚動。
於是這時他一瞧見這雙眼睛又莫名生出錯覺了,彷彿剛剛的真心傾吐、孩子般的交心,全是一種圈套,她激發出他濃烈的感情,又從容地掌控,因而這時才能以這種含笑的眼睛看他。
但她分明又剛剛纔孤注一擲地把一切交予了他,心神的激盪現在還壓抑在胸中。
“都破功了還半惱不惱的,真不痛快,小時候就算見了面,我和司司姐肯定也不愛和你玩。”她微笑瞧着他,“好了沒有,要不裴少俠自己說吧,怎樣才能消氣。”
裴液垂眸,悶悶地看着她,絲般的頭髮,乾淨親切的、很少如此接近的臉,那襲清白的袍子,朱鏡殿那個早晨,還是他把這套衣物拿給的她……
李西洲忽地眯眼微惱:“你盯着我腳幹什麼。”
她縮了下腿。
她的腳確實也很容易令人發癡。
裴液垂着臉沒有表情,他忽地萌發出一種衝動。
這種衝動也許早就埋藏在心裡了,在兩人夜裡醉飲樓頭的時候,在朱鏡殿房頂的時候,在前些天的清晨,她把頭埋在她頸間,輕聲說“我願意把自己無數次託付給你”的時候……但這時才隨着跌宕的情緒涌出來。
裴液沒有講話,他忽地就低下頭,重重咬住了女子的脣。
把她壓在了石壁上,然後即刻就往裡深入。
李西洲眼睛睜大,脖子被少年託在手上,僵直地沒動彈,只微微分開了脣。
這時從少年的動作裡,她才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同時感到他激發的愛意和壓抑的惱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