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很難說聽見這句話時心裡的感覺,少女認真平靜地看着他,這張乾淨的臉實在令人頗難懷疑。
其實裴液躺在病牀上的時候,從下往上,挺喜歡看見這樣一張臉。
蓋因無論多高的武功,一旦躺在了病牀上,就難免感覺像癱在砧板上的魚肉。身體就不是自己的了,讓人解衣寬帶、捏來揉去,敲敲骨頭摸摸筋,人家不當你是個有意識的生靈,你也儘量當自己是塊沒意識的肉。
這時候裴液就喜歡屈忻這張冷淡的臉,彷彿看他跟塊木頭沒什麼區別,裴液在她面前袒胸露乳,兩條大腿光溜溜地叉開,本來是很不自在的,但是一仰頭看見這張臉,心裡就平靜很多。
那種看他扭身子如看蛆的眼神,實在令人毫無心理負擔。
但衣冠齊整地站着時,裴液就對這張臉充滿警惕了。
你永遠想不到這一本正經的少女心裡正琢磨什麼毫無廉恥之事——當然她自己是覺得十分正常。
“你是不是覺得我心裡正在琢磨什麼不知廉恥之事。”屈忻看着他道。
“沒有。”裴液道。
“咱們在大明宮裡共患難、同生死,你不該再總這樣懷疑我的。”
裴液些微愧疚:“真沒——你說做好事,是做什麼好事?”
屈忻道:“裴液,你知不知道,今天園子裡除了各家劍派之外,來的還有什麼人?”
裴液想了想:“一些江湖名流、神京權貴?”
“不錯,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還有很多喜愛劍道,卻不能修習的人。”屈忻道,“她們費了很多努力才擠進這次劍宴,但沒有人認得她們,她們也見不到那些成名劍者。”
“……”
“她們年紀都不大,全是一片赤誠,很多還是瞞着家裡搶得一張請帖,偷偷來的。你說,如果她們來這麼一趟,卻連一個成名劍者都搭不上話,那多叫人不忍。”屈忻道,“我就是爲了她們而來。”
裴液心裡一下浮現出一羣孔蘭庭、崔笑燕之類的少年的臉龐,劍還沒練好,但滿腔熱情,簡直就像幾年前的自己。
“哦,”他明白了,“你是說讓我去和他們見見?”
屈忻點頭:“不錯,你現下在神京也很出名,而且心地很好,一定願意和他們聊聊。”
鶴杳杳在一旁看着這個少女,怔怔地想這人說話和自己背詞是一樣的……
但裴少俠並沒有識破她,他好像還有些隱隱的高興,笑着點頭:“那都好說,只要他們認得我就好了。”
屈忻點頭:“一定認得你的。”
裴液笑。
裴液自年節以來,至今兩月有餘,沒有如何涉足過神京城。
他心裡知道自己去年十二月出了回大名,但並沒真實地感受到那時衆星捧月的氛圍,過完年就被許綽調入了宮中,此後外界如何衆聲喧嚷一概不知。
所以這時候裴液並沒有身爲名人的意識,他有些高興和意外——自己的劍道聲名能影響一些後進,他們心裡仰慕自己,又不敢太表露出來,自己則給幾句溫和的勸勉,實在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多麼好的雅事與善事啊,就如文壇士林中提拔晚輩一般。
他扶了扶腰間的劍,道:“那現在嗎,你帶我過去?”
屈忻點點頭,指道:“把她也帶上。”
鶴杳杳被這樣一指,自己低頭跟在了裴液後面。
園子裡此時散開,人影語聲四下相圍,屈忻全無停留,帶着二人一路往南,漸漸穿樹過花,身後語聲漸弱之時,一棟佔地頗寬的兩層樓閣就出現在了眼前。
裴液好像聽見裡面有些隱約的女聲嘰喳,但屈忻沒帶他進去,而是遠遠繞了開來,將他帶到了旁邊的一處廂房裡。
裴液好奇地看着少女,但少女沒有停留,打開門,將他拉了進去。
這房中佈置得還蠻有意思,桌上擺着劍籍,牆上掛着一柄柄劍,實在很有氛圍……屈忻牽着他來到桌前,將他按在了椅子上。
“……”
“你就在這裡坐着等,千萬不要離開。”屈忻認真道,“如果你一齊見她們,大家說不定彼此害羞,不敢和你說心裡話。所以我想了一下,讓她們一個一個來見你,這樣你就可以每個單獨聊聊——放心,人沒有太多。”
裴液微怔,覺得有些怪異,但也有些道理:“也行……但是每個都聊聊嗎?”
他覺得這話得聊幹了。
“嗯。”屈忻不太在意地敷衍,“很簡單的,你就每個問問‘從哪裡知道我的’‘最喜歡我的哪一式劍’‘有沒有什麼願望’之類的……四五個問題問一遍也就結束了。對了,儘量每個都控制在半刻鐘之內,不要時間太長,會影響效率。”
“……哦。”裴液茫茫然。
……什麼效率?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黑貓,黑貓有些憐憫地看着他。
屈忻偏頭打量了打量他,然後竟然伸手幫他理了理髮髻,整了整袖領,最終滿意點點頭:“那你在這裡等着吧——哦,你跟我走。”
她牽起鶴杳杳的手,走了出去。
有屈忻代勞,崔照夜就懶得再下樓,依然趴在露臺之上,望着那方已經空空如也的池子回味着。
一雙眼睛眯得像貓一樣,實際上她也不太願意去找裴液,因爲剛剛池上的那兩道仙人一樣的身影實在滾燙地刻在她的腦海裡,她現在有些抗拒看見真實的少年,免得破壞心中那兩道玉姿。
所以屈忻走上來講什麼話,她也沒太往心裡去。
“崔會長,我把裴液和鶴杳杳叫來了,但是我覺得有個問題。”屈忻道,“裴液是不知曉咱們同好會的,更想不到已經如此如日中天。”
“嗯。”
“裴液真的喝過花酒沒有?”
“……沒有。怎麼忽然問這個?”崔照夜蹙眉。
屈忻平淡道:“那他一定不會適應被一羣女的圍在一起。我平常脫他個褲子他都縮腰。”
“……”
長孫玦瞪眼捂住了耳朵。
“有理。”崔照夜點頭。
“爲了避免他被嚇到,惱羞成怒,遷怒崔會長和長孫小姐,我想到了一個精妙的主意。”屈忻道。
長孫玦眼依然瞪着,但放下雙手:“跟我有什麼干係?”
崔照夜道:“別打岔——你說。”
“我覺得,不妨把一同會見改爲單獨會見。”
“……”有理,崔照夜想。
“這樣大家都能見到小公鴨,我再單獨給大家交代幾句,也就不會嚇到它了。”
長孫玦茫然:“小宮丫是什麼?”
“我是說小裴液。”
“根本不是一個發音吧。”
崔照夜滿意點頭,慵懶道:“這法子好,你帶大家去吧,這事辦好了,你也做個副會長。”
屈忻道:“謝恩。”
她轉身走下樓,二十幾襲裙裾散落在廳中。
她背後立着鶴杳杳,所以輕輕叩了叩木欄,所有目光就都朝她望來了。
“前番約定之事,今番已成。”屈忻迎着一雙雙明亮的眼睛,宛如巡視王國的君主,“裴少俠現已在旁邊屋中等候了。有意相見者現下速速排隊,單獨會面,無遮無攔,十兩銀子半刻鐘,並附贈鶴真傳的兩個問題。”鶴杳杳:“啊?”
各色裙裾飄帶一下宛如被風匯聚起來的落花,又如嘰嘰喳喳的鳥羣,眨眼便伴着驚喜的語調列成了一隊長列。
而且全都十分敬佩地望着這位裴少俠御用的屈神醫:“屈大夫你太厲害了!”
“屈大夫我好喜歡你。”
“屈大夫,裴少俠現在心情怎麼樣,沒有被雲琅那個老頭影響吧。”
“屈大夫屈大夫……”
屈忻在案上鋪開自己的小本,敲了敲案面,平淡道:
“裴少俠出身孤苦,囊中羞澀,有時候連身體面衣裳都買不起。前番好多朋友和我說想要捐獻贊助。但裴少俠爲人正直要強,大家初次見面,若贈予金銀財物,他定嚴詞拒之,說不定還自覺受辱。所以大家如果實在有意,可以投在這個盆中——鶴杳杳,把那個瓷盆拿過來——我之後再代爲轉交,一定說服他收下。”
鶴杳杳愣愣搬來。
排在第一個的姑娘有雙含情目,這時候眼眶有些泛紅,捏着小荷包道:“屈大夫,一個人真的最多隻能贈二十兩嗎,我贈五十兩行不行?”
後面第二位道:“你一個人不能贈那麼多啊——屈大夫,我在二十兩外,再給裴少俠贈一柄劍好不好,是我父親年少用過的……”
屈忻擡手:“都不要再說了,一人贈銀只能二十兩。但在見面會的同時,我還會給大家發佈新一批的裴液少俠相關,大家可以在這上面繼續支持。”
“好!”
“來吧,第一個——南映之是不是?御史大夫之女,見面半刻,贈銀二十。去吧”屈忻提筆寫下。
……
南映之滿面春光地走出小樓。
風光無限、羣鶯婉轉,也牽動不了她怦怦直跳的心臟。出門的一瞬間白亮的日光幾乎令她有些眩暈,下一刻才意識到是自己血氣上涌。
和很多同好會裡能知人論劍的朋友不同,她全然不懂江湖之事,是被國子監的朋友講述了裴少俠論爭二天論之事,纔好奇加入,越陷越深的。
今日立在這裡,簡直如同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短短一個時辰裡她就換了無數個欽佩的對象,震撼地望着那些千萬道眩目的劍光時,心裡幾乎忘了裴液少俠。
但後來裴液少俠下場了。
心裡千萬道白光劍影全都湮滅於池上那道含笑的身影。
南映之現下真是覺得來天山劍宴是自己一生中做過最重要的決定,見過了這個精彩的世界,才知曉裴液少俠究竟有多麼厲害、又多麼正直。
更令人驚喜的是同好會裡還有屈神醫這樣的高人,乃是裴液少俠的專用醫士,平常給大家帶來那麼多裴液少俠的物件和消息不說,今日甚至能將裴液少俠邀來見面。
只要十兩銀子!
真是醫者仁心。
那棟廂房就在眼前了,南映之這時候想起自己是頭一個面見裴液少俠之人,心裡又怦怦跳得更高了,裴液少俠顯然也是第一次接見大家吧,也不知道近處看是什麼樣子,說起話來……是不是也像池上那樣俠義凜然……
裴液坐在安靜的廂房裡。
他翻了翻面前的劍籍,內容很莫名其妙,大多都是些啓蒙教材和入門劍理,旁邊也沒有筆墨。
他又瞧瞧牆上掛着的劍,許多都沒什麼收藏的價值,近日也沒用過,好像是從倉房裡搬出,而且是新掛上去的。
他蹙眉思考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思考出來,於是又坐回了桌前。黑貓清透的碧瞳和他對視着。
“你瞅什麼。”
“瞅傻子。”
南映之立在門前,深深呼吸幾口氣,再一次仔細檢查了自己的衣冠。然後“吱呀”推開了面前的門。
一瞬間令她屏住呼吸,只見滿堂掛劍,各種深奧的劍籍擺滿書架與案桌,真是一派高妙肅正之氛圍,而在這一切正中,少年正安靜地倚在桌前,溫柔地看着桌上的小黑貓。
“裴、裴液少俠。”她怯怯道。
裴液有些驚訝這是位少女,且是個沒修行過的、打扮精緻的美麗少女,但照屈忻先前的交代,確實有一些心慕劍道,卻無以修行之人,一念及此,裴液露出個微笑,起身抱拳道:“幸見,在下裴液,敢問姑娘姓名?”
“我、我叫南映之。”南映之感覺腳步輕飄飄的,下意識向前走着,然後坐在了裴液案桌對面的椅子上。
定定地看着他。
這人竟看起來快和鶴杳杳一樣緊張,裴液有些莫名地想,臉上則一笑道:“南姑娘你好,即便不能修劍,也不妨礙感受劍道之美,《洗日閣談劍》裡說,感受劍是人所共通的能力。”
南映之微怔:“嗯……嗯,是啊,我,我感受到裴少俠的劍了,十分之美。心裡,心裡喜愛之至。”
“……哦,謝謝。”
“嗯。”
裴液沒料到房中一時安靜,想了想捉了個話題:“南姑娘,你是因何沒能習劍呢?”
“啊……因爲我去讀書了,現下正在國子監就讀。”
“哦……國子監啊,我也有幸在裡面讀過一些書,等後面有空了可能再去,屆時說不定還要向南姑娘請教。”
南映之張大一雙眼睛:“真的嗎?!真的……可以嗎?”
裴液微怔,心想一個客套話,這有什麼真不真的,頓了頓:“若能遇見,說不定就要叨擾南姑娘。”
“……”南映之如漫步雲端。
廂房裡又一時安靜,裴液暗暗有些蹙眉,心想自己若有機會向仰慕的劍道前輩請教,那一定是話都說不完,這人怎麼話不多講,反而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但他向來是充當不令冷場的那個角色,這時不知說些什麼——他實在開展不了更多關於國子監讀書的話題——於是想起了當時屈忻的叮囑,這時一想簡直是萬金油,於是笑道:“南姑娘,你是從哪裡知道我的?”
說來也奇怪,南映之好像一下子舒適了,眼睛一亮,滔滔不絕道:“第一回聽見裴液少俠的名號,是國子監同學說於我的,後來我有去打問,就遇見了……然後才知道她也仰慕裴液少俠……再後來……然後……最後結識了崔照夜會長,她纔跟我說了許多裴液少俠的事情。”
裴液微微茫然:“哦,原來你還認得崔照夜。”
“……當然啊。”
“哦,那、那你最喜歡我的哪一式劍?”這個問題其實令裴液莫名羞恥。
南映之眼眸又亮:“我最喜歡那一式背後長翅膀的,就是那個……”
“是飛羽仙啊,那是少隴玉翡山的意劍。”談及劍術,裴液自在了些,爲她講述了一番玉翡山的來歷。
“嗯嗯我知道,那個是小李掌門的宗派!”
“……”
她怎麼什麼都知道,裴液皺眉想。
“那,那你有沒有什麼願望?”裴液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其實這個問題他頗覺奇怪,既然大家都是愛劍,卻因故難以修劍之人,那最大的願望自然是想要學劍,可這種願望自己又能如何滿足呢?
不過屈忻既然提供了,前兩個問題又表現很出色,裴液還是謙虛採納。
而且竟然真的頗有神效。
裴液沒在這少女眼裡看見預想的那種微怔後的失落,而是瞧着這雙瞳子迸發出驚喜的光彩。
“可、可以嗎,裴液少俠?”
“……有什麼不可以。”
“那,裴液少俠,”她低着頭,兩頰像個紅蘋果,“我能……我能摸一摸你嗎?”
“……”裴液定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