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陣劇烈的抖動襲來,鹿鎮再也無法,也不願在牀上躺着了。他坐起身來,環顧四周。旁邊的那張牀早已騰空,收拾完畢。師父還是那麼早就起牀了。
這個房間雖然被叫做客房,但實際上等於一間倉庫,不具備客房的一切特徵。鹿鎮身下所謂的牀,實際上只是用兩條鎖鏈固定在牆壁上的木板,狹窄,看起來搖搖欲墜。船體的每一次輕微抖動,都會被這塊木板放大,讓鹿鎮叫苦不迭——這已經讓他在夜裡醒來多次了。而在房間的各處,都堆放着各種物什,顯得異常凌亂。
在這隻船上已經呆了四天了,它仍然飄蕩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上,絲毫沒有要投入陸地懷抱的意思。鹿鎮穿好那件破舊的、經受兩次加長和無數次縫紉的淡藍色衣裳,走出了房間。
清晨的海上,輕薄的霧氣彌散着,卻像是隻存在於地平線處的遠方,眼前卻毫無其蹤影,也感受不到它存在的痕跡。
甲板上堆放着一捆捆的粗繩和不少箱子,鹿鎮繞過那些障礙物,朝船頭走去。他知道,這幾天來,師父在早起後,都會到這裡吹風。
果然,那個熟悉而高大的身影端立在船頭的欄杆旁。鹿鎮走過去,在足夠接近的時候,故意放重了些腳步,好讓師父意識到他來了,而不會被突如其來的談話聲驚到。這已經是兩人之間養成的默契。
伏爾加洛聽到了仍然十分輕巧的腳步聲,轉過身來,看見鹿鎮,輕聲說道:“起這麼早?”
“船太顛了,睡不着。”鹿鎮苦笑着說道,“您在這兒幹什麼呢?”
伏爾加洛晃晃手裡拿着的一本書,說道:“房間裡太暗了,外面亮點,出來看看書。”
船又越過一道大浪,發出刺破浪花的水擊聲,船體隨之震盪,上下起伏着。在海上航行,人會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自己真的前進了嗎?周圍都是茫茫一片,根本沒有可供參考的參照物。尤其是船隻的搖動,更是讓人失去了那種腳踏實地的安心。遠航的海員們,也許在內心深處,都是畏懼大海的吧。
看着灰黑色的海面,鹿鎮再次問起那個問題:“師父,還有多久才能到啊?”在船上呆了兩天之後,鹿鎮就一直想知道這個問題。他很不喜歡在海上航行,第一天的時候,他就被弄得暈船而嘔吐不止。之後雖然習慣了暈船的感覺,卻仍然因爲夜晚的風浪而沒睡一次好覺。此時,他想要站上陸地的願望已經強到了極點。
伏爾加洛笑笑,說道:“還有一天多吧。”
鹿鎮顯得很失望,軟綿綿地靠在兩隻摞在一起的箱子上,長嘆一口氣。
他不禁想象起他的兒時玩伴們在去往英國的遠洋航船上的感受,那一定非常不好受。他們不僅要在船上至少呆十天半個月,目的地還是異國他鄉。想到這,鹿鎮頓時覺得,自己現在的滋味已經好過不少了。
回憶一開始,就不那麼容易停下來了。鹿鎮開始沿着記憶的長河順流而下,來到了南田村。他在那裡一共呆了十四天,解決了村裡的土地問題。在他離開的時候,自己的提議得到了採納,村裡已經商量好,開始合作開荒和種桑養蠶。
至於他在那裡認識的兩個人,小鬼和劉三,最終也沒能和解。小鬼因爲父親的死,非常怨恨劉三,認爲他奪走了自家的地,從而間接害死了父親。劉三很想把小鬼接到自家,像親弟弟一樣照顧他。但是小鬼倔強地拒絕了,仍舊一個人生活在自家的小屋裡。兩人見面的時候,小鬼對劉三也是冷眼相待,不理不睬。
雖然有些遺憾,但是鹿鎮還是沒有強求,對他們的決定都表示了理解。畢竟,情感不能強扭,雖然可能改變,但也許需要終生的努力。即使有些個人間的矛盾,合作勞動,讓村子變得更好,倒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離開南田村之後,兩人一路南下,最終到了廣州。那是一個大城市,集市熱鬧,港口船隻繁多。在那裡停留幾日,兩人便搭乘客船,從水路北上,前往上海。
師父告訴他,上海會有一個任務,需要他單獨執行,以此鍛鍊他的獨立實踐能力。正如他說過的:“日後,你還要獨當一面,不能總是讓我出謀劃策啊。”
至於是什麼任務,師父並沒有明說,鹿鎮也沒有多問。隨機應變,也是他需要鍛鍊的能力的一部分。
在經歷了五天四夜的海上漂泊之後,這艘船終於停靠在了上海的港口中。鹿鎮第一時間跳下船,大口呼吸着陸地上新鮮的空氣,體會着再次回到陸地上的美妙感覺。
“終於上岸了!”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忍不住大叫出來,像是要把五天來身上積累的疲憊一掃而空一般。
伏爾加洛緩緩走下船,和鹿鎮一同向出口走去。鹿鎮覺察到,師父似乎一直在向自己側目,貌似有一種奇怪的氛圍在兩人之間生髮出來。
大街上人來人往,喧鬧非常。馬車和人力車在大街上穿梭,而在出口處停留了許多車伕,等待着旅客的光顧。
兩人走到出口,伏爾加洛叫住了鹿鎮:“有件事,得跟你說了。”
鹿鎮停住腳步,問道:“什麼事,師父?”
“這次來上海,是打算要讓你單獨行動,所以,我不會在你身邊幫助你,所有的問題,都需要你自己解決。”他拿出一張紙條,交給鹿鎮,“照這張紙上的地址,到一家工廠裡做工。你需要在實踐中學會應用你所學的,這是個很好的機會。”
鹿鎮接過紙條,上面寫着街道、門牌和工廠的名字。鹿鎮點點頭,說:“我知道了。可是這次任務的目的是什麼?我需要做什麼呢?”
“準確地說,沒有明確的目的。你需要做的,是發現問題,並且正確地解決它們,”伏爾加洛解釋道,“這次任務也許會花上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
“那,您什麼時候回來?”
“我,很可能就不會回來了。”伏爾加洛歉意地笑笑,說道。
這句話如驚雷般在鹿鎮腦中炸響,他一下子僵住了。當初,哥哥也問過他“如果我永遠也不回來了,怎麼辦”的問題,然而,在那之後,哥哥就真的永遠離開了他。如今,師父說出同樣的話,無疑讓鹿鎮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雲。
“師父,您要……”鹿鎮幾乎是帶着哭腔說出這句話的。
伏爾加洛被他的這個反應驚到了,忙蹲下身子,詢問道:“怎麼還哭了?不捨得我?”
“哥哥也說過……永遠不回來……然後他就……”鹿鎮嗚咽着,斷斷續續吐出這幾個詞。
伏爾加洛明白了,剛剛自己說出的話,勾起了這孩子不幸的回憶。“放心,我不是要去做什麼危險的事。我要回國了,還記得嗎,我是英國人。”
“那您爲什麼要說……再也不回來了?”
“我也不能一直呆在你身邊,那樣你怎麼能成長呢?我也不能隨叫隨到,那樣你就會過分依賴我,不敢自己解決問題。所以,就此分別吧,你也長大了,該自己走接下來的路了。”伏爾加洛說着,眼中滿是溫情。
鹿鎮止住小聲哭泣,用手背輕輕拭去眼角的淚,點點頭,說道:“我明白了。可是,什麼時候還能和師父再見面呢?”
“一定會再見的。”伏爾加洛揉揉鹿鎮的腦袋,“在咱們再會之前,堅持自己的理想和目標吧。時機到了,我們自會相見。”
他站起身,繞過門口攬活的車伕們,沿着大街走去,消失在了人羣之中。悄無聲息的離去,正如他突如其來的出現,彷彿一切都未曾發生,彷彿這只是一場長達四年的夢。
鹿鎮沒有挽留,而是朝着師父離去的方向深鞠一躬。再擡起頭時,悲傷的表情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眉眼中和哥哥極其相似的堅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