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開始,現場一片寂靜,偶爾掠過的風聲都變得一清二楚。巡警們準備就緒,動手將絞索套在鹿鎮三人頭上。鹿鎮仍然堅定地站着,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神情一如哥哥就義時那樣堅毅卻又淡然。繩索粗糙、冰涼,不知曾經沾過多少人的血,不知目睹過多少罪惡。
鹿鎮靜靜等待繩套被收緊,貼上自己的後頸。然後,身體被迅猛地拉起,在一陣掙扎之後,生命就會從肉體上抽離。他很平靜,已經準備好迎接死亡。
正當此時,只聽得一聲震天動地的大喝,三根繩索應聲依次而斷,鹿鎮一時失去平衡,翻倒在高臺上。而同時斷裂的,還有高臺上巡警的頭顱和身體。
鹿鎮感覺到一股溫熱而帶着血腥氣的液體噴濺到自己的臉上和身上,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就感到被人扛在肩上,從高處跳了下來。
現場的工人們在愣了一下之後,發出一聲驚呼。剛剛宣讀判決書的頭戴滑稽假髮套的法官,不顧威嚴,三步並作兩步地逃離了絞刑架附近,生怕下一秒刀就砍在自己身上。
在執行完任務後,洋槍隊已經拿到酬金離開上海了,所以刑場只剩下了這些巡警來維持秩序。他們都很鬆懈,甚至於說是得意洋洋,滿足於並非自己親手獲得的勝利。既然工人們已經被收拾了,那就沒什麼可怕的了,他們如是想到。
於是,突如其來的劫法場行動,給他們打了個措手不及。
劫法場的人大概有五個,他們的動作很迅速,毫不拖泥帶水。其中三個每人扛着一個,已經跳下了高臺,疾步穿過人羣。還有兩人在砍斷繩子和巡警的脖子之後,也輕盈地越過人羣,準備逃離。
“開槍,快開槍!”這聲音發自一個頭上包着白布,穿戴整齊的食利者。
洋槍隊的行動讓工人們猝不及防,因此沒有時間處理掉他們的俘虜,這名食利者就是死裡逃生的人中的一個。此刻,他兩隻手護着腦袋,蹲在一把椅子後面,同時發出命令,顯得十分可笑。
幾個巡警舉槍欲射,卻發現,要麼被擋了視線,要麼被下了絆子。另外一些巡警拔腿追去的時候,也被厚厚的人牆阻攔。而這些動作的發出者,就是其中一些工人。雖然並不很清楚來龍去脈,但他們還是分辨出了正邪雙方,並幫助了己方的夥伴逃脫。
劫法場的人,以及那三個死囚,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見到在場的工人又有聚在一起一致對外的傾向,幾個食利者連忙保護好自己,退出了法場,並讓工人們趕緊解散。工人們也沒有進一步的行動,畢竟,沒有人組織的話,是沒人想當被槍打的出頭鳥的。
人潮很快退去,只留下三座絞刑臺和幾具巡警的屍體在空蕩的街口滑稽地留存着。
被人扛在肩上,鹿鎮的頭自然垂下,視野所及之處,只有不斷延伸的路面。這個人的速度很快,路面不斷從目光中滑過,並不斷變換着形態,時而是馬路,時而是青石板路。他竭力擡起頭來,轉了轉身,想看清這個扛着自己的人到底是誰,結果卻是徒勞的。
這個人一路上一直沉默着,顯得十分神秘。即使如此,鹿鎮仍然判斷他是個好人,因爲他畢竟將自己從刑場上救了下來。
就在認爲一生到了盡頭的時候,卻有人將它強行延長,這種感覺是十分奇妙的。一般來說,這種體驗總是在身患重病或是年邁之時纔會擁有。鹿鎮不知道,在少年時就經歷這種感覺,是該感到幸運還是悲哀。
他再一次試圖擡起頭來,這時,他捕捉到身後還跟着幾個人。看來劫法場的不止一個人,不過,他們的步伐快速而輕盈,沒辦法完全看清他們的樣子。
快速的奔跑持續了將近五分鐘,隨後他們就開始減速,最後,在一段土路上停了下來。
扛着鹿鎮的人將其放在地上,掏出一把小刀割斷仍殘留在脖頸上的絞索。“安全了,不扛着你了,自己跟我們走。”那人喘了口粗氣,說道。
鹿鎮從地上站起身來,看見另外兩人也分別把杜江和陳鳴放在地上。杜江也很快爬起身來,而陳鳴因爲沒有獸人的自愈能力,幾天的暴打讓他沒辦法自己走路。
杜江將他扶起來,準備將他架到背上。“我來背吧,我身體比你好。”鹿鎮拍拍杜江的肩膀,同時將陳鳴轉移到自己的背上。推讓一番後,鹿鎮背起陳鳴,跟着那羣人沿着土路往前走。
好歹是練過的人,雖然很多地方都受了傷,背起陳鳴這麼一個小夥子,對於鹿鎮來說,也沒費什麼功夫。
沿着這條路走下去,路邊的民居越來越少,最後成了農田。看來已經出了城市,來到了近郊的農村。
“你是鹿寧的弟弟?”剛纔那個扛自己的人問道。
鹿鎮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目光警惕地打量起這個人。這是一隻虎獸人,從外觀來看,二十來歲,臉上沒有笑意,看起來很嚴肅。
見鹿鎮沉默着,另外一隻貓獸人笑着走到鹿鎮面前,說道:“不要不信任我們嘛,我們是鹿寧的朋友。”
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那是一件淡藍色的衣服,腰間繫着一根黑色的布帶,用來固定佩劍,黑色的短褲,赤着腳。鹿鎮看了看那幾個人,都是這一副裝扮。
這樣的打扮,讓鹿鎮感到了親切和熟悉的感覺。這樣的衣服,和哥哥給他的那一件很像。只不過,那一件已經留在工業區,連同那把黑鐵劍,再也拿不到了。想到這兒,一股傷感油然而生。
“你們是光明會的?”鹿鎮問道。
貓獸人點點頭。
“那我相信你們,”鹿鎮也笑了,這身衣服讓他的心情好了些,“我哥哥跟你們穿得一樣,他還留了一件給我,不過,留在工廠裡了。”
“你哥哥跟你提起過我們嗎?”
“沒有。不過我師父跟我說過。”
一個滿臉鬍子的大叔這時候轉過來問道:“師父,啥師父?”
“是個外國人,叫伏爾加洛。”鹿鎮說道,“當時我哥哥刺殺皇帝的時候,我也在,被那些衛兵發現了。他們一直追殺我,是師父救了我。然後,他帶我走遍大江南北,最後到了上海,讓我進工廠,說是要完成一個任務。”
他停頓了一下,又想起了和同伴浴血奮戰的情景,想必哥哥和他的朋友執行那次生死任務的時候,也是一樣的心境吧。“這個任務失敗了,工友們要麼死傷,要麼離開了。我和他們被抓住,上了刑場,然後就被你們救了。”
“怪不得我們一直找你沒有找見,原來是被個洋人帶走了。”大叔說道,“那你知道你們村裡其他人去哪兒了嗎?也被那洋人帶走啦?”
鹿鎮點點頭,說道:“師父送他們去了英國。”
“你還真挺信任洋人啊。”大叔哼了一口氣,“不怕他把你抓走殺了?”
“他救了我,就跟你們一樣。我相信他。”鹿鎮說道,“他還教了我很多東西呢。”
“反正我不喜歡洋人。”大叔抱着膀子,嘟噥出這麼一句,“別把我們跟洋人說成一種人。”
“光明會的人好像都不喜歡洋人,我哥哥也是,他跟我說,洋人都是壞蛋,要防着他們。”鹿鎮將徵詢的目光投向那隻比較親切的貓獸人。
“是這樣。”貓獸人說道,“我們都多多少少討厭洋人。這麼說吧,就像你家裡來了個強盜,難道你會喜歡他嗎?”
“我也不喜歡洋人。”鹿鎮承認,“我對師父以外的洋人都很不喜歡。在廠裡的時候,一些洋人穿得人模狗樣地來視察,實際上是讓我們加班,好讓他們不勞而獲的。
“其實那些商會裡的官員,還有租界裡的巡警,也都很可惡。他們也是中國人,可是對工人開槍一點也不手軟。”
“嘿,我就說他跟我們志同道合吧。”在前面走着的一個人類少年用手肘戳了戳身邊的另一個人類少年。
後者白了他一眼,轉向鹿鎮,問道:“那你願意加入我們嗎?鹿寧讓你穿那件衣服,也許就是想讓你也加入我們呢。”
鹿鎮想了想。目前,他在工廠區剛遭失敗,前行的方向暫時不明確。光明會是一個全國性的地下組織,既然是哥哥的朋友,又救下了自己,那麼也加入其中就是現在最佳的選擇。就算是繼承哥哥的遺志吧,他這樣想着。
忽然,一個念頭在他腦中滑過。於是他說道:
“好,不過我想先去找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