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註定無眠。
工廠區並不像往日那麼死寂,而是充滿了躁動和警戒。街道上亮着燈和火把,時而能聽到“這裡”“快”的呼叫聲。
不斷有工人進出廠房,扛出一個個裝了沙土的麻袋,在街口卸下。而在那裡,另一羣工人正在碼放好麻袋,用來當做掩體。
經過今天的戰鬥,往日的寧靜再也回不去了。工人們被迫拿起槍,保衛自己,準備和一切可能的敵人戰鬥。
早上的武裝衝突結束之後,鹿鎮建議大家先撤出租界,退守工業區和棚戶區。當然,他們將那些俘虜的大亨一併帶走了。
而在離開警局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忘記將其武器庫中的所有槍支和彈藥也繳獲了。這樣,一來可以避免巡警反撲,二來可以增強工人自己的武裝力量。
對於這樣不容樂觀的局面,鹿鎮感到十分歉意,並向大家真誠地道歉,認爲是自己貿然提前開展行動,導致了工友們的傷亡和草木皆兵。
雖然一些人表達出了怨言,但是大部分人還是並不介意,而且對於攻陷商會並俘獲食利者表示出了欣喜之情——看見這些平日裡趾高氣揚的人上人變成他們的階下囚,實在讓人感到十分解氣。
這些食利者被關押在一間倉庫中,此刻躺在骯髒的地面上,而瘋了的那個,仍在無意義地大喊大叫,手舞足蹈。今夜,對他們來說,是失敗之夜,是恥辱之夜。
另一個道歉的人是杜江。他知道,因爲自己的一時衝動,使原本的計劃打亂,引發了這樣的流血衝突。不過,看在他偷錢是爲了幫助有困難的工友的份上,大家也原諒了他。
此外,杜江還提到了李成的事——包括他出賣自己,以及他被釋放出去的猜測。提起這件事,幾個工人回憶起來早上的一件事。
那時,他們還沒有和商會前的巡警發生衝突。當那名清朝官員在二樓打出手勢之後,有一個人握着一塊磚頭,襲擊了那個發出第一聲槍響的巡警,隨後就快速溜走了。因爲現場立刻混亂起來,所以他們也沒有抓住那個人。
據目擊者回憶,那個人看起來有幾分像李成。
而在聽完杜江的講述之後,他們一口咬定,那人必定就是李成。是他出賣了杜江,也是他被食利者們收買,故意引發暴力衝突。
大家發出一陣咒罵聲,對這個叛徒強烈聲討。下午到晚上,大家在身邊和工廠區清查了一下,並沒有發現這個叛徒。大家有些懊惱,並提議,如果發現他,一定要給他最嚴厲的懲罰。不過,既然沒有發現,此事也就暫時不了了之。
大家繼續修築街壘,以防禦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攻擊。
同時,經過一番審問,他們知道了那些俘虜們,很大一部分只是駐上海工廠區的代辦,其實並不能拍板決定同意與否工人們的要求。
而其中能夠拍板的那些人則當堂寫下了字據,承認提高工人的待遇,並不追究今天發生的事情。可是爲了保有一定的籌碼,他們還是沒有被放走。大家商議之後,決定從那些不能拍板的人中抽出一個,去和真正的幕後者談判。
很多人質疑,這樣會不會增加風險。但是鹿鎮解釋道,這樣的風險其實是不得不冒的。
畢竟大家要生活,一直困在這裡也不是辦法。雖然工廠區裡仍有原料和機器可供生產,但已經剩下不多,實際上,如果這樣撐着,一定撐不了幾天。
即使工人們想要完全接管工廠,目前的現狀也並不允許。生產最重要的是原料和銷路,而這些現在都不掌握在工人手中,而是那些幕後的老闆們手中。一旦完全驅逐老闆們,他們定會封鎖工業區,再加上內外反撲,局勢會愈加危險。
倒不如和他們談判,暫時獲取一些有利的條件,增加幾分工人的控制權,和他們暫時和諧相處,從長計議。
鹿鎮想起了在南田村解決土地問題的事情,那一次,他在你死我活之外找到了第三條道路。也許還能有和平解決這次難題的方法,但是這次已經發生了流血衝突,完全和平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拋棄幻想,繼續鬥爭。但是,他不希望再有更多流血了。
他也沒有忘記劉三所告誡他的話,這一次的敵人也許狡猾得多,他們所抓到的,許多都只是買辦或是秘書之類的人員。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敵人,此刻也許就在注視着他們。
現在,他們處於一種進退兩難的局面。進則直接奪取整個工業區,甚至整個上海,但是幾乎不可能實現,因爲他們的人手和武器遠遠不足,也不存在強有力的組織。退則和工廠主談判,爭取最多的條件,並確保保留攜帶武裝的權利,可是這樣難保他們會藉着談判來發動攻擊。
不過相對來說,還是後者比較保險。
大家選擇了一個買辦,派他去傳達談判的要求:大致是提高工資,縮短工時,工人和資本家共同管理工廠,允許工人成立工會和持有武器,以及不得辭退、追究參與本次罷工的工人。
那個被派出去的代表千恩萬謝之後,四腳並用地爬出了街壘,向着租界的方向迅速逃離了。
“他會照我們要求的做嗎?會不會直接跑了?”陳鳴有些擔心地問道。
“有這種可能。但是也無所謂,畢竟發生這麼大的事,用不了多久就會傳得滿城風雨的,不怕他們不知道。而且放他出去還有第二層含義——只要他們合作,我們就不會繼續動手殺人。畢竟,”鹿鎮停頓了一下,露出一個苦澀的表情,“殺人可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今天是鹿鎮第一次動手殺人,幹掉了幾個巡警,以及一條寄生蟲。鹿鎮不喜歡動用武力去解決同類,但是在這種極度危急的情況之下,只能動手了。不過,血沾滿劍和手的感覺實在讓人不適,不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
鹿鎮因此並沒有體會到階段性勝利的喜悅,而是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那把黑鐵劍在經歷了鮮血的洗禮之後,也顯得蒼老了不少,待到鹿鎮將它擦洗乾淨,它才恢復往日幽幽的金屬光澤。
等到所有街壘基本架設完畢,已經是後半夜了。工廠的時鐘顯示,此時已經是凌晨四點半了,太陽將在兩三個小時之後從東方升起。
工人們已經非常疲勞了,在安排了幾個值守的人後,鹿鎮安排其他人去休息。而他和陳鳴以及杜江一起,守在其中一個街口,等待第一縷晨曦的到來。
三人靜靜靠坐在壘包旁,伸展着身體,耳朵卻都警惕地豎起,等待捕捉每一道可疑的聲波。每個人似乎都想聊聊什麼,可是都不清楚從何說起。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陳鳴表現出了極大的睏意,他抱着膝蓋,蜷縮着靠在壘包旁,眼睛忽閃忽閃,不斷點頭,感覺隨時就會睡着。
“小鳴,累了就先去睡吧。這裡有我倆守着就行。”杜江溫柔地說道,“趁現在還沒有什麼危險,多睡一會兒吧,以後可能就有的忙了。”
陳鳴搖搖頭,說:“我還是陪着你們吧。”
杜江笑笑,朝陳鳴靠攏過來,示意他將頭枕在自己腿上,並用毛茸茸的爪子輕輕撫摸陳鳴的臉頰。後者被撓得很癢,不禁笑出聲來。這笑聲緩和了街壘沉悶的氣氛,一臉嚴肅的鹿鎮的表情也融化了幾分。
“小黑哥,”陳鳴開口道,雖然他的年齡比鹿鎮大,但他還是喜歡用哥來稱呼鹿鎮,“現在能告訴我們,你到底是什麼人嗎?”
鹿鎮愣住了,轉過頭來,微笑着問道:“還對這個問題感興趣啊?”
“一直想知道,但是你從沒說過。”陳鳴說道,“今天跟你衝進商會的時候,看你幾下就解決了那麼多人,就更想知道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而且,將來也不知道要發生什麼,如果現在不知道,可能以後就沒機會了。”
鹿鎮和杜江的兩雙驚詫的目光齊齊望向陳鳴,後者黝黑的臉龐顯得平靜而好奇。經過了三年,他的面龐已經擺脫了稚氣,變得棱角分明起來。兩人幾乎異口同聲道:“別那麼想。”
“告訴我唄。今天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們都是患難兄弟了,難道還不信任我們嗎?”
鹿鎮連忙解釋道:“不是。”
然後他想了想,說道:“我是一名劍客,顧名思義,就是持劍的人,或者說,是個武士。”
“怪不得你這麼厲害,原來你練過武功。”
“練過一年多,這把黑鐵劍就是我師父送給我的。”鹿鎮捧着黑鐵劍,說道。
“可是,”陳鳴繼續問道,“既然你有這麼一身好功夫,怎麼來做工人了?”
“這個嘛,”鹿鎮說道,“是我另一個師父交給我的任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外國人,可能你已經記不得了。關於工會、工人、工人和老闆的所有事情,都是他教我的。”
“所以,你是爲了這次行動來的?”杜江插嘴道。
“其實當時我也不知道任務的具體內容是什麼,”鹿鎮搖頭道,“這一切都是我自己判斷和決定的,這似乎也是師父的意思,不過,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做對了。”
“那你師父知道這件事嗎?他在哪裡?”杜江連續發問道。
“應該還不知道,但是應該很快就會知道的,報紙也許會報道。”鹿鎮回答,“他現在應該在英國,三年前,他把我放在這裡,就回去了。他說要讓我自己磨鍊。”
“他會幫我們嗎?”
鹿鎮遲疑了一下,搖搖頭,說:“應該不會,他基本不會動用武力,而且我可以確定,他沒有武器什麼的。”
“那我們就真是孤立無援了。”杜江苦笑了一下,聲音驟然壓低,因爲他感覺到懷中的男孩已經沉沉地睡去。
“小鳴睡着了。”杜江小聲地說道。
鹿鎮點點頭,停止了說話。
“沒事,我們可以小聲再聊會兒。”杜江指指陳鳴,身體保持不動,“他一睡着就很沉,吵不醒的。”
鹿鎮會心地笑笑。
“你和這個師父是怎麼遇見的?”
“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吧。”鹿鎮說道,“在我被人追殺的時候,他把我藏好,躲過了追擊。”
“被人追殺?那你一定是個危險人物。”杜江半開玩笑地說道。
誰知鹿鎮的表情卻變得讓人捉摸不透,先是猶豫,後是釋然,最後擠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緊接着,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沒錯,我是個——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