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沉,大觀齋內卻依舊燈火通明。
杜若看着已經在着手換衣裳的霍令儀, 素來穩重的面上還是忍不住添了幾分擔憂, 她的手中握着束繩, 口中卻還是輕聲勸說着人:“郡主, 您, 您可要再考慮下?”且不說他們不知道常青山見得是誰,若常青山真得生有異心發現了郡主, 那可如何是好?
常青山的武功高強,李安等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何況他身後究竟有什麼勢力, 他們也不知道,這般貿然前去,她總擔心會出事。
杜若想到這,一雙柳葉眉便又折了幾分,口中更是勸說道:“外頭有李安他們照看着,若是發現了什麼自會前來稟報…”她說及此,便又跟着一句:“如今夜色越深, 您這樣出去若是讓人發現了可如何是好?不若等明日, 明日奴陪您一道去?”
霍令儀聞言卻不曾說話,她從杜若的手中接過束繩,而後是把那束繩繞着袖子轉了幾圈, 跟着是又梳了一個輕便的髮髻才與杜若說道:“常青山孤身一人進京又隱於客棧之中,我們誰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離開,何況…”
她說到這是停頓了一瞬,朝一旁案几上看去。
燈火之下——
那案几之上放着的匕首在經歷了戰火的洗禮後卻還是閃射出幾分耀眼奪目的光芒。
霍令儀把匕首緊緊握於手中, 等到皮肉壓着那匕首上的紋路,她纔開了口繼續說道:“有些事,我要親自去看一看才能安心。”她說這話的時候,面上沒有絲毫情緒,就連聲音也沒有什麼波瀾,可杜若還是能從她緊緊握着匕首顫動的手窺見出她此時的心情。
杜若的心下漾出一聲綿長的嘆息,可她終歸未再勸人…
郡主素來都是有主意的,她既然決定了的事就鮮少會有更變的時候,何況常青山的事…就如郡主所言,她只有親自去看過才能安心。杜若想到這便擡了一雙眉眼朝霍令儀看去,口中是跟着說道:“既如此,那奴陪您一道去吧。”
她身爲郡主的貼身丫鬟,自然要陪伴在郡主左右。
霍令儀聞言卻只是搖了搖頭,她握着匕首的手鬆了幾分,而後是擰頭朝杜若看去,待看到燈火下杜若擔憂的面容,她纔開口說道:“人多眼雜,並不是好事。你素來聰慧,留在府中,若有什麼事你也可以隨機應變。”
杜若張了張口,她還想說些什麼。
只是眼看着郡主面上那副不容置喙的神色終歸還是垂下了眼眸,輕輕應了一聲“是”。
…
月色高升,如今已是亥時時分。
街道之上已無多少行人,兩邊的鋪子也早已關了,就連夜裡擺攤的小販也都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歸家了。
只有那遠處東街上的紅樓軟香之處還傳來陣陣靡靡之音,伴隨着那鶯鶯燕燕的歌聲、笑聲倒是給這夜色也憑添了幾分餘外的鮮活。
李安穿着一身黑色勁衣,一面是指着眼前這家客棧,一面是擰頭朝身邊頭戴帷帽的女人看去。即便身邊人此時戴着帷帽,他還是不敢直視,這會也只是低垂着一雙眉眼、彎着一段脖頸恭聲與人說道:“郡主,就是這。”
霍令儀聞言也未曾說話,她的手中仍握着那把匕首,一雙瀲灩的桃花目卻透過帷帽朝眼前這家客棧看去…客棧的規模並不算大,瞧着品級也算不上多好,想來常青山也是怕人懷疑纔會隱於這鬧市之中。
身旁的李安未曾見她說話,便又醞釀了話語,輕聲跟了一句:“這兒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郡主您…”他心裡還是有幾分擔心的,郡主萬金之軀,若是在這等地方被人衝撞了可如何是好。
霍令儀終於收回了眼,聞言也只是淡淡一句:“無妨,進去吧。”
李安見此便也不再多語,他引人往裡頭走去。
此時夜已深,客棧裡除了尚在打盹的小二也就沒有什麼餘外的人了…小二聽到腳步聲響是擡了頭迷迷糊糊朝他們看了一眼,待瞧見李安他也只是打着哈欠說了句:“客官回來了,二位可有什麼需要的?”
李安聞言是擺了擺手,示意不用,而後便繼續領着霍令儀朝二樓走去。
等到了二樓,李安一面引着人往前走去,一面是指着一間客房低聲與霍令儀說道:“郡主,這便是常將…”他說到這似是想到什麼忙把話一停,跟着是擡了眼簾朝霍令儀看去一眼,只是帷帽遮擋着霍令儀的面容,他也瞧不出是個什麼神色。
他重新低垂了眉眼,口中是輕聲說道:“這間就是常青山所居之處。”
霍令儀聞言也只是淡淡“嗯”了一聲,她掀了眼簾朝那間客房看去一眼,客房的燈火還亮着,可見常青山也未曾歇下,看來…他的確是在等人。霍令儀想到這便收回了眼,口中是跟着繼續說道:“先回房間。”
“是…”
李安應了聲,而後是繼續往前引路,至一間客房門前才停下了步子。他在門前輕輕叩了三聲,沒過一會便有人過來開門了,卻是一個和李安年紀相仿的男子,名喚衛雲…他看着李安剛想說些什麼,待瞧見他身後頭戴帷帽的女子卻是一怔。
只是這怔楞也不過一瞬…
這個時候,又能讓李安如此恭敬對待,除了那位也沒有旁人了。衛雲思及此面色驟然一變,他剛要下跪與人請安,霍令儀卻先握着匕首攔了一回他的胳膊,她的聲音依舊有些平淡,眉眼也沒有什麼波動:“先進去。”
“是。”
等進了客房,霍令儀便坐於圓墩之上。她取過桌上的茶壺倒了一盞茶,客棧裡的茶哪有什麼好的?只是此時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她握着茶盞飲下一口才又壓低了聲音開口問道:“常青山那兒可有什麼動靜?”
衛雲聞言便答道:“常將軍…”
等這三個字出口,屋中氣氛便是一滯,衛雲自然也察覺到了,他是稍稍停頓了一瞬跟着才又答道:“常青山一直未曾出門,也未曾見人來尋過他…不過屬下看他屋中的燈一直亮着,可見是在等人。”
衛雲這話剛落——
李安卻是擡了手示意靜聲,自打他先前進了屋子便一直立於門前窺探外頭的光景,霍令儀見他這般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改爲握着那把匕首。夜色深沉,屋中是一片靜謐,就連呼吸也變得幾不可聞…卻是又過了一會李安才合了門轉過身子,朝霍令儀拱手一禮,口中是道:“郡主,有人進去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心一直緊擰着,不等霍令儀開口便又跟着一句:“只來了一個黑衣人,不過燈火昏沉,那人又戴着帷帽,屬下…屬下未曾看清。”
霍令儀聞言握着匕首的手便又攥緊了幾分。
她的薄脣輕抿,緊鎖的眉心也未曾消下,卻是過了許久,她纔開口說道:“你們可有辦法去打聽他們在說什麼?”
“這…”李安與衛雲互相對視了一眼,跟着才又低垂了眉眼與霍令儀說道:“常青山武功本就高強,這會還有一個不知根底的黑衣人…屬下怕貿然前去偷聽會被他們發現。”
是啊…
常青山的武功本就不弱,如今又有一個不知根基的黑衣人,若是讓衛雲和李安這樣過去,只怕未聽到什麼便折了性命。霍令儀一雙遠山眉緊擰着,心下思緒更是翻轉不已,撐在桌案上的那隻手緊握成拳,難不成就這樣無功而返?
甚至連常青山見得是誰,爲什麼來都不曾探清?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
屋中是死一樣得寂靜。
沒過一會外頭卻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跟着是有人在門外輕輕叩着屋門,李安看了看霍令儀見她點了頭,才沉聲朝外頭問道:“什麼事?”
“客官,您需要熱水嗎?”
說話得卻是一個姑娘,聲音清脆,還添着幾分軟糯味道。
“不…”
李安剛想拒絕便聽到霍令儀開了口:“讓她進來。”
李安不知她是何意,只是郡主既然這樣說了,他便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重新換了話朝外頭說道:“進來吧。”
“是…”
沒過一會,門便被人推開了,進來得是一個年約十五餘歲的姑娘。她的手中提着一壺熱茶,待看到屋裡的三人面上閃過一瞬得怔楞,不過也只是這一瞬而已…客棧之中,每天行來走往的人就有不少,何況此地位處鬧市,三教九流的人她也是見慣了的。
因此這一瞬之後她便已恢復如常。
她邁了步子朝幾人走來,等換了桌上的茶水才又軟聲說道:“客官慢用,若有什麼需要儘管喊我。”
等這話說完她便轉過身子往外退去,房門重新合了起來,那腳步聲也越漸遠去,霍令儀收回了眼而後是朝桌上的茶壺看去,卻是過了一瞬纔開口問道:“那是誰?”
兩人驟然聽到此問自是一愣,不過衛雲還是忙回道:“這是客棧老闆的女兒,因客棧裡頭沒有什麼幫手,有時她會幫忙送些熱水、茶水的。”他這話說完是稍稍掀了眼簾朝那個頭戴帷帽的女子看去,跟着便又問了一句:“郡主,她有什麼問題嗎?”
霍令儀聞言卻未曾說話,她緊握的手稍稍鬆開幾分,眉眼低垂,跟着指尖卻輕輕敲擊起桌面…屋中無人說話,唯有這敲擊桌面的聲響在這夜色緩緩四溢開來,卻是又等了一瞬她才招來衛雲說了一句。
“郡主,這…”
衛雲聞言便已明白她的意思,也明白她要做什麼,可這樣委實太過危險了些。他剛要開口勸說便聽到霍令儀沉聲一句:“難不成這會你們還有什麼更好的法子?”霍令儀這話說完便見兩人皆垂了頭。
她心下一嘆,喉間也跟着化開一道濃重的嘆息:“我並非責怪你們,我更不希望你們爲此折了命…可是父王屍骨未寒,常青山此次進京動機又不明。”
霍令儀說到這是稍稍停頓了一瞬,跟着是擡了一雙眼簾朝兩人看去,即便隔着一層輕紗,卻還是能透過燭火隱約窺見幾分她此時的面色…幾分悲憤與痛心,還有些許辨不清說不明的意味:“我必須親自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兩人見此終歸是未再勸人,他們也是王爺的親信,自然想知道王爺的死究竟是何緣故。
衛雲與人拱手一禮往外退去。
沒過一會,他便回來了。他的手中握着一套姑娘家的服飾,還有一些脂粉等物,待放於桌上便又朝霍令儀打了一禮,口中是又跟着恭聲一句:“屬下給了她十兩銀子讓她夜裡不要再出現了,這身衣裳是新做的…”
“你做得很好。”
霍令儀這話說完便抱着衣裳朝裡間走去。
她與那位姑娘的身形差不多,衣服倒也合身…只是眼看着銅鏡中的女子,雖然一身粗布衣裳卻還是未能掩住那眉眼之間的幾分風華。霍令儀心下思緒微轉,取過一旁的頭巾把頭髮包了起來,跟着是又用脂粉把面容塗抹了幾分,等把那份風華添了幾分尋常的豔俗之後才往外走去。
李安兩人見她出來也不敢擡頭,只是在霍令儀手提着茶壺準備出門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低低喊了她一聲:“郡主…”
霍令儀的手已經握住了門把,聞言也未曾轉身,步子倒是停了下。
她的脊背依舊挺直,眉眼低垂等感受到袖子裡的那把匕首泛出來的涼意纔開口說道:“不會有事的。記得,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出來,更不要讓常青山知道你們是誰…”有些事還未曾調查清楚之間,這個時候還不適合撕破臉。
等這話說完,她便也不再多言往外頭走去。
常青山的屋子相隔並不算遠,此時那屋中燭火依舊通亮。
霍令儀低垂了一雙眉眼,念及先前那位姑娘走路時的模樣她的脊背也跟着鬆懈了幾分,就連走路的步子和身姿也學了個七八分。她並未特意壓輕腳步聲,等到了常青山的門前卻是停了一瞬才擡手輕輕叩了叩門。
屋中無人出聲,卻是過了一會才傳出常青山壓低的聲音:“誰?”
“送茶的…”霍令儀近來常與李安清在一道玩,自是也把那江南女兒的腔調摸透了幾分,這會她便把說話的聲音特意帶了幾分軟糯,語調婉轉倒是與先前那位姑娘的聲音沒什麼差別。她低垂着的一雙眉眼未有什麼變化,只是握着茶壺的手還是用了幾分力道。
裡頭卻是又停了一瞬,才傳來一聲:“進來吧。”
霍令儀聽到這一聲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她輕輕應了一聲“是”,跟着便推門往裡頭走去。屋中燈火通明,她低垂着一雙眉眼未曾擡頭,邁出的步子不快不慢,脊背也有幾分半拱着…
屋中的兩人因爲她進去便未再說話。
霍令儀也未曾說話,她把手中的茶壺放在桌子上,一面是握着茶壺替兩人續着熱茶,眼風卻是輕輕一轉朝兩邊看去。常青山就坐在她的右手邊,他那把時常不離身的刀就放在桌上,或許是因爲習慣的緣故,此時他的手便放在劍鞘上,身形也緊繃着。
而左手邊的那個黑衣人較起常青山卻顯得隨性許多,只是頭戴着帷帽並不看真切他的面貌。
常青山見她續完了熱茶便掏出一角碎銀子扔在桌上,口中是跟着沉聲一句:“你可以出去了。”
霍令儀聞言雖然心有不甘卻也知曉此時已不好再待下去,她仍舊斂着一雙眉目,等接過那粒碎銀子便朝人道起謝來:“多謝大爺,多謝大爺…”等這話說完,她才取過茶壺慢慢往外退去。
常青山見她往外退去,便又繼續與人說道:“自從霍大將軍去世後,那位已遣人私下來過邊陲好幾回…”他說到這是取過那盞茶飲下一口,等喉間潤了,才又跟着一句:“只是每次都是無功而返。”
那位?
霍令儀握着茶壺的手跟着一緊,低垂的眉心也緊攏着,那位是什麼人?還未等她細想,身後便又傳來了一道聲音:“既如此,你也不必多加理會…”
卻是那個黑衣人開口說了話。
黑衣人的聲音有些低沉,聽着倒是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只是言語之間倒是有一股難得的肆意…他一面說着話,一面是取過那桌上的茶盞也跟着飲用了一口,而後才低垂着一雙眉眼淡淡說道:“你這次回來難免大膽了些,若是讓旁人發現你可知會有什麼後果?”
這個聲音——
霍令儀此時已走到了門口,聽到這個聲音卻還是忍不住停下了步子,她總覺得這個聲音有些熟悉,只是一時之間卻也記不得在何處聽到過。她心下思緒翻轉也不敢在此多加停留,便推門開往外走去,房門一開一合,遺留在空中的卻是常青山的一句話:“您放下,屬下一路過來都很小心,不會有人發現的。”
黑衣人聞言剛想說話,掩於帷帽中的眉心卻是一攏,他總覺得先前那個女侍有什麼不對勁。他看着手中握着的茶盞,先前的肆意閒適盡數散去,低垂着眉眼思索片刻,口中是跟着沉聲一句:“不對!那個女侍有問題!”
常青山聞言卻是一怔,可也不過這一瞬他便開口說道:“這個女侍我午間就見過,不可能有問題,您…”
他這話還未落,黑衣人卻未曾理會他的解釋,只是徑直開口說道:“她的手有問題,一個時常在店裡勞作的姑娘怎麼可能會有那樣一副養尊處優的手?”
常青山聞言思及先前那個女人的手,身子卻是一僵…
是了,他先前未注意,可此時細想一番,先前那個女人的手和午間那位女侍的手的確不同,先前那個女人的手實在太過乾淨了些。
…
霍令儀剛邁出房門還未走幾步,便聽到身後的門被人推開,她的步子止不住一頓,就連握着茶壺的手也收緊了幾分…她聽着身後傳來出鞘的聲音,脊背一凝,怎麼會?常青山怎麼會發現她不對勁?
霍令儀心下思緒翻轉,可她卻不敢轉身甚至不敢停步,她只能繼續往前走去…可她也沒能走上幾步,便察覺到身後有一道凌厲的刀風朝她襲來。
只是那刀風還未曾落到她的身上,便已經有人替她擋了上去。
霍令儀聽着身後傳來的聲響,半擰着頭朝身後看去看去,走廊上頭懸掛的燈籠輕輕搖晃着,來人一身黑衣並看不真切面貌,可以知道的是比起常青山的武功,來人的武功要高出不少。常青山這使出全力的一招不僅未能損其半分,竟還被逼得倒退了好幾步,只是還未等霍令儀回過神來,她便已經被人帶了出去。
此時已是子時時分,街道之上沒有什麼燈火,唯有那天上懸掛的彎月尚還有幾分光亮可以窺見這會尚還在客棧附近。
霍令儀不知道帶走她的是什麼人,只有一個卻是可以確定的,身邊人並不是李安也不是衛雲,他們二人即便加在一起怕也只能與常青山打個平手…更遑論能在一招之內逼退常青山了。
既如此,那麼這個人究竟是誰?他又想做什麼?
霍令儀抿着脣什麼話都未曾說,手卻緊緊握着袖中的匕首,既然這個男人從常青山的手中把她救了出來可見並沒有要加害於她的意思…只是究竟是敵是友此時卻還不知道,她想到這,心下也不敢有半分鬆懈。
卻是又過了一會,男人終於在一條小巷之中緩下了步子。
夜色無邊,唯有那天上的幾許月色可以探清眼前的路,小巷狹窄,而在小巷的深處卻停着一輛馬車。男人徑直帶她到了那輛馬車前,而後是恭恭敬敬朝那平靜的車簾拱手一禮,口中是跟着恭聲一句:“主子,人已經帶來了。”
這個聲音?
霍令儀的身形一僵,她擰頭朝身邊的男人看去。月色清冷,打在男人的身上雖然有幾分晦暗不明卻還是能窺見幾分他的面貌,他已經摘下了臉上的布巾,面容也已盡數顯露了出來…關山,竟然是關山!
關山和陸機一直都是李懷瑾手下最得力的兩個人,前世她嫁給李懷瑾後與這兩位自然也或多或少有幾分接觸。
那麼馬車裡面的人…
霍令儀脊背微凝,臉卻不自覺得朝馬車看去,還不等她心下的思緒轉上一回便聽到裡頭傳來一道男聲:“進來。”
小巷寂靜——
這道聲音在這夜色中緩緩鋪展開來,聽起來彷彿沒什麼波瀾也沒什麼情緒,可霍令儀卻還是能從中隱隱聽出幾分薄怒…她袖下握着匕首的手忍不住又收緊了幾分。
她好似有些明白爲什麼李安清每回見到李懷瑾都說害怕了,這個男人要是真生起氣來,還當真沒有多少人能抵擋得住。
空氣中還遺留着他的餘音…
這聲“進來”自然不可能說與關山,那麼便只有她了。
霍令儀握着匕首低垂着眉眼,腳跟卻彷彿在地上粘住了一般,怎麼也不肯往前邁出一步…她不肯進去,裡頭便也未曾出聲,只有撥動佛珠的聲音攪亂了這一片寧靜的夜色。
她心下輕輕嘆了口氣,終歸還是動了身。
霍令儀的手握着布簾,跟着便半彎了腰身坐進了馬車。
等車簾落下遮住了外頭的那一片夜色,霍令儀才終於掀了眼簾朝眼前人看去,馬車寬闊車壁上頭還懸掛着燭火,李懷瑾一身青衣仍舊閤眼握着手中的佛珠輕輕撥弄着,他的面容沒有絲毫的情緒,依舊淡漠而又清平,唯有撥弄佛珠的手卻不如以往那般平靜。
他未曾睜眼,卻是過了許久纔開口一句:“走吧。”
這話卻是與關山說的,侯在外頭的關山輕輕應了一聲“是”,沒過一會馬車便開始在這夜色中緩緩行駛起來。
霍令儀背靠着車廂坐着。
她的雙腿微微蜷起,紅脣緊抿,一雙桃花目卻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李懷瑾…她不知李懷瑾此舉是爲何意。
夜色無邊——
車廂裡頭是一片沉靜,唯有那車軲轆在那青石板上轉動着傳出幾分聲響。
霍令儀緊握着匕首,思來想去還是開口說了一句:“您怎麼會在這?”還恰好救了她。
李懷瑾聞言撥動佛珠的手卻是一頓,他終於還是睜開了眼。車廂裡頭的燭火隨着馬車的轉動輕輕晃動着,李懷瑾的面容在這晦暗不明的燈火下有幾分看不真切,唯有那雙丹鳳目卻依舊清亮得很。
他透過燭火看着霍令儀,待瞧見她面上胡亂塗抹的脂粉還是忍不住折了折眉心。他什麼話都未曾說,只是伸手倒了兩盞茶,等飲下一口熱茶他才淡淡開口說了話:“有時候膽子大並不是一件好事,這世間有許多事、許多人都不是你能管的…”
李懷瑾說到這是些微停了一瞬,跟着才又開口一句:“以後行事前想一想你的母妃、你的弟弟,不是每一次都有人會來救你。”
霍令儀聞言面色驟然白了幾分,就連握着匕首的手也忍不住收緊了些。
她的紅脣輕微一張一合,似是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開口。她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心中難免存了幾分僥倖——僥倖常青山不會發現自己,僥倖自己能探查到那個黑衣人究竟是什麼,從而也能知曉父王的死究竟是怎麼回事?可如今李懷瑾卻把這話直直白白得說與她聽,他告訴她“這世上有許多事、許多人不是她能管得”。
是啊,這世間哪來什麼僥倖?
今次不過是她運氣好,可這人啊又怎麼可能每一次都會有這麼好的運氣?
馬車一路往前去,那些煙花軟香之處的聲音也已經被這夜色盡數淹沒了去,如今的燕京城已是一片寂靜,夜是真得深了…霍令儀低垂着一雙眉眼,她把臉埋在膝上,卻是過了許久才低聲呢喃道:“常青山一直是父王最得力的部下,我從小就認識他,小時候他還曾抱過我。”
“他沒有孩子,待我和弟弟一直都很好…”
霍令儀不知道自己爲何會說起這些,還是在李懷瑾的面前。可她還是這樣絮絮說來,或許是因爲想到那些舊事,她的聲音也難免沾了幾分繾綣的味道,餘後卻是一句:“可如今的常青山,我卻有些認不出來了,我已經分辨不清楚他究竟是好是壞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仍舊未曾擡頭,只低垂着一雙眉眼低聲說道:“我以前從未想過父王的死會有其他隱情,可此次常青山無詔進京,私下又見了一個不知是什麼身份的黑衣人…您讓我別查,說這些事不是我能管的。可我的父王,他一生征戰沙場,若他是真的爲國鞠躬盡瘁,我半句話也不會多說。”
“可若是…”
“若是真的有人想加害他呢?”
霍令儀說到這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擡了一雙眉眼,燈火搖曳之下,她的臉上已是一片斑駁清淚。從小到大她都鮮少哭泣,可今夜在李懷瑾的面前卻不知爲何有了這般作態…只是即便此時她再是難以言抑,卻也不過是這樣默聲流着淚,除此之外便再無別的。
她未曾去擦拭臉上的淚,任由眼淚滑過臉頰滑落衣上。
她便這樣看着李懷瑾,卻是過了許久,霍令儀的喉間才又吐出了一句話:“若當真如此,我的父王他何其無辜?”
暖色燭火之下,李懷瑾看着眼前的霍令儀,其實此時的她真得算不上好看,眼淚滑過臉頰斑駁了那臉上原有的脂粉,一塌糊塗。可不知道爲何,李懷瑾看着霍令儀這幅難得顯露人前的模樣,看着她這雙帶着瀲灩淚意和脆弱的桃花目卻還是忍不住覺得心口一滯。
他鮮少有過這樣的感受,一時之間竟也忍不住折了一雙眉心。可他終歸是李懷瑾,是縱橫捭闔於朝堂之上的李首輔…他的手掐着佛珠輕輕轉動着,等平了心下這段思緒才擡了臉,清平而又淡漠,彷彿先前那個折了雙眉的人並不是他。
李懷瑾看着霍令儀,他的聲音一如以往並未有什麼變化,就連那雙眼睛也仍舊是一片淡漠之色:“這世間從來沒有什麼無辜之人,人存於世,無論是生是死,皆不無辜。”他說到這看着她眼中的淚光,淡漠的話語還是忍不住一停。
他重新合了雙眼,手掐着佛珠,口中是跟着一句:“人活一世,有時候也不必活得太過明白…即便你真得查出了什麼,那又如何?”
霍令儀看着李懷瑾,她的紅脣輕微翕動着。
她想問問他“父王是不是真的是死於戰場?”可臨來話到脣邊卻終究還是嚥了下去,就如李懷瑾所言,即便她真得查到了什麼那又如何?她終歸什麼話都未再說。
車廂之中又是一片寂靜,卻是過了許久,霍令儀才取過一方帕子沾了茶水細細擦拭起臉上的脂粉與淚痕。
而後她是朝人盈盈一拜:“無論如何,今夜我都該謝您一回。”若不是關山,只怕如今她早已喪命於常青山的劍下。且不論李懷瑾如何知曉,又爲何救她,這一聲謝卻是少不得的。
待這話說完——
霍令儀也未曾起身,口中是繼續說道:“您說得對,這世間之事太過複雜,而人卻太過渺小。以後行事之前我會想一想我的母妃和弟弟,爲了他們…我也不能胡亂行錯一步。”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聲線已經恢復成舊日的模樣,就連面上的神色也不再似先前那般激動。
李懷瑾未曾看見霍令儀此時是幅什麼神色,可還是能從她重新恢復成平靜而淡漠的聲線察覺出幾分她此時的心情,他握着佛珠的手輕輕一頓。
他什麼話都未曾說,只是依舊合着雙目,卻是過了許久,喉間才傳出一句嘆息之語:“起來吧。”
餘後的一路兩人卻都未曾說話,等到馬車逐漸停穩,外頭傳來關山的聲音:“主子,信王府到了。”
李懷瑾終歸是睜開了雙目,他低垂着一雙眉眼看着霍令儀,口中是道:“下去吧,我讓關山送你進去。”
霍令儀聞言倒也未曾推辭,她輕輕謝了人一聲,而後便轉身往外頭走去…只是在臨來走下馬車的時候,她手握着車簾卻還是忍不住轉身看了李懷瑾一眼:“有句話我想問您已經許久了,您上回說,幫我是因爲與父王曾有幾分交情…”
“真得只是如此嗎?”
李懷瑾看着霍令儀,此時她的半邊身姿皆在月色之下,沒了那脂粉的遮掩,她臉上的那份風華便再也遮掩不住…他未曾避開她的雙目,手卻仍舊掐着紫檀佛珠,卻是過了許久他才淡淡開了口:“夜深了,回去吧。”
他這話說完便徑直又合了雙目不再看人。
霍令儀看着他這幅平靜的面容,眉心輕擰卻到底也未再多言,她朝人是又一禮才落下了手中的布簾。
等到霍令儀下了馬車,等到那面布簾歸爲平靜——
李懷瑾才又睜開了雙目,他透過燭火看着錦緞布簾上的紋路,手中的佛珠依舊撥動着,眼中的神色在這燭火的照映下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
大觀齋。
杜若眼看着霍令儀回來,終於是鬆了一口氣,她一面是小心翼翼扶着霍令儀往裡頭走去,一面是低聲說道:“先前李安說您不見了,奴真怕您出事,若不是怕旁人起疑…”
霍令儀看着她面上未曾遮掩的擔憂,心下也止不住嘆了口氣。她握着杜若的手輕輕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溫聲一句:“我沒事…”待這話說完,她才又繼續說道:“李安和衛雲呢?他們可還好?”
“他們都沒事,只是擔心您出了事,估摸着這會還在外頭尋您…”
杜若心中難免還有幾分餘悸,連帶着聲音也還打着幾分顫,等平了幾分心緒才又跟着一句:“先前您走後,常青山就連夜出城了,那位黑衣人也不見了蹤影。”
霍令儀聞言卻沒有說話,她想起先前李懷瑾與她所說的那些話“想想你的母妃和弟弟…”
她不知道父王的死究竟是不是意外,也不知道常青山到底和那個黑衣人在密謀着什麼,她只知道若是她再查下去一定會出事…到得那時,也許她連母妃和令君都護不住。
屋中燈火搖曳…
霍令儀的眼中閃過幾分掙扎,卻是過了許久,她才終於開口說道:“既然走了那就隨他去吧。”
杜若聞言卻是一怔,她擡眼看着郡主臉上的幾分悵然,心中卻有幾分疑惑…郡主這是怎麼了?怎麼出了一趟門竟變了這麼多?她有心想問一問郡主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是被誰救走了?只是看着她此時的模樣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罷了,只要郡主回來了就好。
至於那些事,郡主既然不想說,她又何必再問?
她想到這便也卸了幾分心緒,柔聲說道:“郡主,奴服侍您洗漱吧…”
霍令儀聞言是點了點頭,等到洗漱完她便讓杜若下去歇息了…折騰了一夜,她也辛苦了。屋中燈火只餘了幾盞,搖搖晃晃的,霍令儀披着一件外衣站在窗前,寒風襲人面,她的手中仍緊緊握着那把匕首擡眼看着外邊的夜色。
她的紅脣也依舊緊抿着,卻是什麼話都不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