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室之內是死一樣得沉靜——
霍令儀怔怔看着李懷瑾, 明豔的面上也是一片未加掩飾的驚愕, 她的紅脣微微張着,話卻說不出一句…她聽到了什麼?她明明記得李懷瑾說得每一個字,卻好似不解其意一般。
李懷瑾說這是他母親的牌位…
可是,這怎麼可能?他的母親不是程老夫人,怎麼,怎麼會成了李清歡?
李懷瑾一直低垂着眉眼注視着霍令儀, 自然也未曾錯漏她面上的每一個神情,他的眉目依舊是柔和的,就連覆在她頭頂的手也未有一寸的移動…他便這樣看着她, 口中是跟着柔聲一句:“嚇到了?”
霍令儀聽得這句倒是有些回過神來, 她斂了面上的驚愕,可那雙素來瀲灩的桃花目卻還是帶着幾分掩不住得怔楞。她的手託在李懷瑾的胳膊上, 修長的脖子稍稍仰起還是像先前那樣注視着李懷瑾:“是嚇到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稍稍朝那牌位的方向看去,眼看着燭火幽幽,她的口中是又跟着一句:“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些。”
倘若不是知曉李懷瑾爲人…
霍令儀都該以爲這是他在與她說笑呢。
李家這位早逝的姑太太竟然成了李懷瑾的母親, 這實在令人不敢置信。
李懷瑾聞言, 面上也未有多餘的神色, 只是覆在她頭頂的手卻是稍稍往後移下, 改爲環着她的腰肢…他順着霍令儀的目光朝那塊無字牌位看去, 卻是又過了一會,才又說道:“是啊,這的確太過匪夷所思, 當初,我也不敢相信。”
有風從那窗櫺的縫隙漏了進來,打得屋中的燭火輕輕晃動。
一時之間——
這處便顯得有些晦暗不明起來,唯有那插在香爐中的三根引線香依舊發出微弱的光芒,映襯得那塊無字牌位越發多了幾分不可言道的奇異感。
李懷瑾覆在霍令儀腰上的手未曾移動,喉間的話卻輕輕道了出來:“你可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初見你的事?”
霍令儀聽得這話卻是一愣——
她擰頭朝李懷瑾看去,一時也有些不明白爲何李懷瑾會在此時說道這樣的話,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又怕人瞧不見便又輕輕說道一句:“記得,那是建昭九年的元宵燈會。”
“建昭九年…”
李懷瑾輕輕呢喃着這一句,卻是又過了一瞬,他才說道:“彼時我連中三元,又入了翰林爲官,正是說不出的意氣風發…可也是那一年,我才知道原來養育我這麼多年的父母竟然不是我的親生父母。”
霍令儀察覺到李懷瑾撐在她腰上的手驟然間用了幾分力道,這種感覺其實並不好受,可她卻不曾出聲…
她只是依舊輕柔得握着他的手腕,依着燭火一錯不錯地看着他,口中也只是跟着輕柔一句:“怪不得那時您看起來很不高興。”歲月相隔雖已許久,可霍令儀卻也從當日李懷瑾說道的那些話中記起了幾個片段,她記得當日那個領着他走了一條又一條長街的人是不高興的,所以她纔會把最喜歡的蜜餞送給了他。
好似這樣他便能開心了一般。
李懷瑾聞言倒是重新垂下了眼簾,他看着她眼中一如既往的柔和,原先緊繃的身形倒是鬆懈了不少,就連撐在人腰上的手也鬆開了幾分力道…
他就這樣看着她,眉目平和,聲線卻依舊有些微沉:“我的確不高興,那個時候的我還做不到喜怒不形於色,只是未免家中人心生疑慮這才獨自一人出門,卻不曾想會在那日見到你。”
“都過去了…”
霍令儀一面說着話,一面是輕柔得拍着他的手背,當年的李懷瑾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驟然知道這樣的事哪裡會好受?她想到這,心下卻是又泛開了幾分憐惜…她仍舊仰頭看着李懷瑾,看着他寡淡到好似窺不見心思的面容,心下卻是又一嘆,這個男人所承受得實在太多了些。
屋中燭火已恢復如常——
還有幾許日光透過那覆着白紙的窗櫺打進屋中。
李懷瑾能察覺出霍令儀面上的柔和與眼中的憐惜,他其實並不喜歡這樣的目光,可換作這個小丫頭,倒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他透過外間的日頭看着霍令儀,先前還有幾分冷色的面容此時也泛開幾許柔和,聲線也轉爲溫和:“是啊,都過去了。”
歲月更迭,他早已不是以往的李懷瑾了…
如今他可以心平氣和得站在這塊牌位前,與她敘說着這些往日他最不希望被人知曉的事。
李懷瑾重新擰頭朝那塊無字牌位看去,口中是緩緩一句:“我從未見過她,家中也被禁令一般鮮少提起她的事,可我卻常常見到我的祖母抱着她的畫像哭得跟個淚人一樣。那時我還年幼,對這位早逝的姑姑自然心生好奇,有時候我也會問起祖母關於她的事,可祖母卻從來不曾與我說道什麼,她只會摸着我的頭輕輕嘆息。”
“後來——”
“我知曉了那些事便私下調查了一番,這才知道她哪是病逝?她啊,是生我的時候太過艱辛,這纔沒了命。”
霍令儀一直安安靜靜聽他說着,直到李懷瑾說完,她也不知該說道什麼…外界所知,這位李家的姑太太當年是得了重病這纔沒了命,哪裡想到她竟然是難產而死?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有了身孕,倒也怪不得這麼多年李家一直緘口不言。
她有些後悔問起這樁事了,即便歲月相隔已有許久,即便李懷瑾口中說着無所謂…可這終歸也是與他切身相關的事,又豈會真得無所謂?
她想到這,心下是又輕輕嘆了口氣…
李懷瑾倒是未曾注意到霍令儀眉宇之間的悵然,他只是依舊看着那塊牌位淡淡說道:“她出生的時候,李家因從龍之功在這燕京城中已很有名望,我的祖父不僅是先帝爺的左膀右臂,更是現任天子的老師…”
他說到這是又稍稍停頓了一瞬,跟着才又一句:“先帝因着早年一直在外作戰膝下子嗣單薄,一生也只有兩子,其一就是如今的天子,而另一位便是已故去的莊王…莊王雖年少爲人處世卻像極了先帝,先帝自是也要高看他幾眼。”
“可誰也沒有想到,最後登基得竟然會是他…”
霍令儀耳聽着這些話,一時卻有些不明白爲何李懷瑾會與她說道這些?他們原先不是在說道李清歡的事嗎?難不成…她的心下突然一個咯噔,先前帶着幾分疑惑的桃花目陡然間也睜大了幾分,就連握着李懷瑾的手也握緊了些許。
不會是她所想的那樣吧?
李懷瑾察覺到她的異樣便也垂下了眼朝她看去,他的手依舊撐在霍令儀的腰上,眼瞧着她這幅神色卻是點了點頭:“你猜得不錯…”他的聲音依舊有些清平,在這燭火的映襯下還顯得有幾分說不出的幽深:“我的親生父親就是當今天子。”
霍令儀聞言,明豔面容上的怔然卻是沒有絲毫減少,就連握着他的手也不曾鬆開…她就這樣一錯不錯地看着李懷瑾,脣口一張一合,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
這…
這怎麼可能呢?
李懷瑾怎麼會是當今天子的兒子?
霍令儀原本以爲李清歡懷有李懷瑾不過是一樁風月上的事,因此她先前才一直不敢多問半句…哪裡想到他的親生父親竟然會是周聖行,這卻是比先前李懷瑾與她說李清歡是他的母親還讓她覺得匪夷所思。
可若當真這樣說起,有些事卻好似能夠解釋得通了。
前世周承宇有意無意對李懷瑾的針對,還有上回周聖行說得那些話…她想到這,原先面上的怔然和驚疑倒是少了許多。
李懷瑾卻是未曾想到霍令儀能夠這樣輕易地接受這個事實,這些事即便是於當初的他而言也實在太難以置信,可這個小丫頭…他想到這,眉宇之間倒是化開幾分笑意,或許就是因爲這個緣故吧,纔會讓他覺得她是不同的。
屋中沒開窗,自然有些悶熱…
他伸手拂開她的額前發,卻是又過了一會才說道:“她生來就備受嬌寵,先帝無女,自是也要格外多疼愛她些,連帶着他膝下的兩位皇子也與她很是親厚…當年先帝曾有意把她許配給莊王,可誰也沒想到她喜歡得卻是如今的天子。”
“更沒有人想到…”
“她的膽子會這樣大,竟然會與他行出這樣的事…”李懷瑾說到這是又朝那塊牌位看去,他的容色清平,聲線好似也未有什麼變化,可那眉宇之間卻還是能窺出幾分暗色:“其實她的膽子一直都很大,又最愛看那些民間的話本,總以爲這世間的男女情/事都只需一個心意想通。”
“可她怎麼會想到?那個男人最後卻會爲了那個位子而捨棄這段感情…”
霍令儀聽得這話,一時也有些不知該說道什麼…
當年天子登基的時候,她還未曾出生自然也不知是副什麼模樣,可自古以來帝位相爭都得踏過累累白骨和鮮血河流,一個女人的情愛…在那個位置的面前又算得了什麼?就如前世的柳予安縱然心中有她,可於他而言,一個女人的情愛哪裡比得上一個好前程重要?
她想到這,心下是又嘆了口氣。
李懷瑾雖不知她心中所想,可也能從她的面上窺見出幾分心緒…他輕輕拂過她攏起的眉心,就着先前未說完的話繼續說道:“當年周聖行爲謀得秦家的助力而娶了秦舜英爲正妻,而她呢?這個蠢女人沒有想到當年一場風月歡愛早已珠胎暗結,祖父、祖母知曉此事後自然生氣,原是想勸她打了胎,日後或是尋個老實的人再行婚嫁,或是一生不嫁都可。可這個蠢女人卻趁着所有人都不曾注意的時候離開了燕京。”
“等她再聯繫到家中的時候,卻是一年以後了——”
“那時她因爲生我的時候難產,身子一直都不好,彌留之際倒是把我託付給了家中,正好那時母親也因爲小產沒了幼子索性便把我過繼到了她的名下。”
李懷瑾說這些的時候,聲線一直很平穩,就連面上也沒有多餘的神色:“她這一生活得都太過肆意,就連命也不予他人做主,當年她若不生我其實也能好好活着,可偏偏爲了我這麼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竟舍下這麼一條命,你說…她是不是太蠢了些?”
霍令儀不知道爲什麼,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眼眶一紅…
明明眼前這個男人一如舊日,清平寡淡得好似沒有任何波瀾起伏,可她還是從中聽出了幾分他的悵然…霍令儀什麼也不曾說,她只是低垂了一雙眉眼,握住了他緊握成拳的手:“我未曾見過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不管如何,她的心中是有你的。”
“若不然她也不會拼儘性命,也要把你留在這個世上。”
李懷瑾聽得這話卻不曾開口,他只是合了雙目,任由霍令儀握着他的手,而他緊抿着薄脣,長長的青睫在那燭火的照映下顯得有幾分輕顫,卻是過了許久,他纔開了口:“晏晏,害怕嗎?”
他這話說完是又重新睜開眼朝霍令儀看去,眼瞧着她低垂的面容,是又一句:“日後也許我們不會再像現在這樣太平了。”
霍令儀聞言卻是輕輕笑了笑,她仍舊握着李懷瑾的手,眉眼卻是微微擡起朝他看去…燭火幽幽,她的面容依舊是最柔和的模樣。她就這樣看着他,口中是跟着柔聲一句:“這樣的話,您曾問過我許多回,如今我還是那個回答…自從當日我把手放到您手心的時候,便再也未想過回頭。”
她說到這是一頓,而後才又笑跟着一句:“儘管前路再是波瀾不定,有您在我身邊,我就不會害怕。”
周承宇和秦舜英既然已開始明裡暗裡針對李懷瑾必然早就知曉他的真實身份,如今不動只怕是還有所顧慮,可以後呢?誰也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霍令儀知曉如今他們要走得這條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艱辛。
可就如她所言——
只要有李懷瑾在她的身邊,她便不會害怕。
李懷瑾聽着她這一字一句,先前縈繞在心中的暗沉卻逐漸消散,他半低着頭,指腹拂過她精緻的眉眼,卻是過了許久纔開口說道:“當日我曾應允你,會護你一生周全,這話永遠作數。”
他這一生鮮少做出承諾,既然他曾應允過小丫頭要護她一生,便要說到做到。
…
待又過了兩刻有餘,兩人才往外走去。
臨來走出禪房的時候,霍令儀卻停住了步子,她轉身朝身後的那面錦緞布簾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日後,我陪您一道過來吧。”即便李懷瑾不說,可她心中卻明白,倘若他的心中當真沒有那位,又豈會時常來清平寺看她?何況他還特地把那處佈置得如那位生前的閨房一般。
這個男人啊,有時候的心思也不是那麼難猜。
李懷瑾聞言卻不曾說話,他只是低頭看着她,眼看着他面上掩不住的笑意,不知過了多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
如鬆齋。
幾日後,此時已過了請安的時辰,屋中自然沒有多少人,程老夫人打發了一衆丫鬟往外退去,只留下了霍令儀說話…屋中仍舊點着一抹好聞的檀香,窗櫺倒是大開着,有風拂過,那抹檀香的味道便也四處散去。
程老夫人手握一串佛珠,眼看着霍令儀,卻是又過了一會纔開口說道:“景行都與你說了?”
她這話雖然說得不清不楚——
可霍令儀卻還是聽明白了,她輕輕應了一聲,而後是從果盤上取了一個橘子剝了起來,口中的話也很輕柔:“三爺與我都說了,他說他這一生最感謝的便是你和父親,倘若沒有您二位,他也不知該如何自處…”她說到這是又一頓,等把那果肉從橘子皮裡剔出來便放到了程老夫人的果盤前,才又跟着一句:“他還說了不管如何,您都是他認定的母親,讓我也要好好孝敬您。”
程老夫人聽得這話,撥弄佛珠的手一頓,喉間卻是又漾開一聲嘆息…
她把佛珠繞於腕上,而後是看着那嫋嫋升起的幾線檀香說道:“景行這孩子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小的時候比誰都皮,常常把我們一大家子都弄得頭疼…可有一年,他就跟變了個模樣似得。”她說到是又嘆了一聲:“這個孩子從小就聰明,他縱然知曉了實情,平日裡在我們面前也都裝得跟個沒事人一樣…”
“要不是老爺查到他和那位江先生有來往,我們還不知道原來他都知曉了。”
江先生的事…
昨日李懷瑾也與她說了,當年李清歡獨自一人離開燕京便偶遇了江先生,而後的那一年也都是由江先生照顧着…霍令儀想到這是又把果肉剔了幾瓣放到程老夫人的面前,而後是又拭了回手,才擡了臉與她柔聲說道:“您是知曉三爺的性子,他若不想說的事,旁人又怎麼猜得着?何況我想他瞞着此事,只怕也是爲了您和父親…如今事情都過去了,您也切莫多想,三爺的心中,您永遠是頭一位。”
程老夫人聞言倒是擰頭朝霍令儀看去,眼瞧着她眉眼之間的柔和,她的面上倒是也泛開幾分溫和的笑意…
她握過霍令儀的手,而後是柔聲說道:“你說得這些,我都明白…這個孩子瞧着對誰都冷淡,可那顆心啊其實比誰都熱忱。當年老爺把他抱回來的時候,我剛剛經歷喪子之痛,眼瞧着他小小的一個躺在襁褓裡,我的心都化開了…”
她說道這些的時候,眼中是化不開的柔意,連帶着聲調也很是溫和:“即便景行不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可我這心裡卻是拿他當我的親生兒子看待的。”
程老夫人這話說完是又朝霍令儀看去,口中是又跟着一句:“這麼多年,景行過得其實一點都不容易,我以往總想着能找個體己他的人,可這孩子卻是見也不見就拒了…”她這話說完是又跟着柔聲一句:“好在如今有你在他身邊,我也能夠放心了。”
霍令儀聞言,面上的笑意也依舊高高掛着…
她任由程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眉目含笑,聲調也很是溫和:“您放心,我會陪着他的。”
…
日子進入六月,李安和與方容德的婚事也提上了章程。
今日恰是晴朗氣清,李家張燈結綵也很是熱鬧,霍令儀因着懷有身孕也不好在外多待,等到新娘入了洞房,她便由人扶着往外去了…剛剛走到外頭,她便瞧見迎面走來的李懷瑾,她眼瞧着李懷瑾過來便停下了步子,等到人走到眼前便笑着問道:“您怎麼不在外院?”
這個時候,外院的酒席還未曾散呢。
“想着你該回去了,便來接你,何況今日又不是我的大婚,我在不在場自然也不要緊…”李懷瑾這話說完便接過杜若的活,扶着霍令儀繼續往前走去。
霍令儀聞言自然也不再說道什麼,她任由李懷瑾扶着她往前走去,眼瞧着大紅燈籠下他平和的面容,口中是跟着輕輕一句:“如今這樣真好。”只是不知道,這樣的太平日子還有多久?她想到這便又朝高隆的小腹看去。
李懷瑾見她低垂着面容便問道:“在想什麼?”
“沒什麼…”霍令儀重新擡了面容朝李懷瑾看去,她的眉目依舊帶着未消的笑意,口中是又跟着一句:“只是想着再過幾個月,這小子就該出來了,也不知他是個什麼模樣。”
李懷瑾看着她面上的柔和,又豈會猜不出她心中所想?他什麼也不曾說,只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別怕,不會有事的…”
縱然要拼盡全力,他也要護他們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