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0-3-26 15:28:55 字數:4982
春娘
1
早春夜晚的寒意依舊,肅影蕭蕭,清冷月空中掛着一彎明亮的月芽。流昔步履蹣跚的走出總督府大門。她扶着牆輕喘了一陣,感到胸口陣陣噁心發悶,心口一陣亂跳後眼前景物愈發重影晃動的厲害。
在剛纔的宴會上,因爲經不過袁世凱大人的勸說,原本酒量極淺的她被迫喝下了三杯桂花陳釀。雖然後來那些大人們的戲酒雖然都被顧大人全力擋下,但她依舊感覺天旋地轉,找了個藉口向榮祿大人請辭後,便勿勿忙忙走出了榮府。
“流昔,你沒事吧?”
感覺到自己倚靠着牆根逐漸下滑的身體被牢牢扶住,流昔衝顧邵威清淺微笑着搖了搖頭,正欲推開他扶着自己肩膀的雙手,卻不料身體卻被擁入一個溫暖而結實的胸膛之中。
“我送你回去。”
顧邵威接過僕役中手中的裘絨披風將流昔裹上後抱了起來。他知道舅舅的心思,也看得出袁世凱與諸位大人在旁的一味的附和、刁難、輕薄。流昔臉上的神情無奈而辛酸,他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幾乎想當場發彪。自己固然喜歡流昔,但卻不屑於以此種方式得到她。
他想要得到的是流昔的身心,而不是一夜的溫存。
“真抱歉,沒能保護好你。”
他抱緊了懷中馨香柔軟的身軀,注視着夜色中流昔面泛潮紅的嬌顏。因爲淺醉的關係,她那雙原本水光瀲灩的雙眸愈發耀眼。
淚光點點,嬌喘吁吁。
流昔被冷風一吹,酒意已經醒了大半。當她發現自己被顧邵威橫抱在杯中時,頓時羞紅了臉,嗟喏着哀求道:“顧大人……我,我沒事了,放我下來吧。”
“叫我邵威。”顧邵威溫柔的命令道。他壓根兒沒想過要放下懷中的可人兒。她雲淡風輕的迷離笑容,就像落入凡塵的雲端仙子般無辜而迷茫。
“我不會讓任何人再欺負你。”他湊近她耳邊輕聲的低耳,呼出的帶着桂花酒氣息香曖昧的瀰漫在四周。
在顧邵威的注視下,流昔感覺到的心跳越來越慌亂,而身體也越來越熱,她低垂着長長的睫羽,不敢看那雙如同永夜般深邃的黑眸。那雙堅毅而帶着邪佞氣息的雙眸似乎有着某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會使她深深爲之淪陷。
“大人當心!”
伴隨着幾個侍衛的驚叫,流昔驚愕的看到幾把明晃晃的大刀由黑暗中閃現而出,十幾個黑衣人將總督府大門包圍起來。
顧邵威懷中的流昔摟得更緊,神情自若的冷笑道:“白蓮教的餘黨,竟還未死絕嗎?”
其中一個領頭的黑衣人怒喝道:“狗官!身爲漢人卻幫着清狗屠殺自己的同胞!我們此行便是要報老堂主被殺之仇!”
“爾等邪教之徒生取嬰兒腦髓煉製長生不老藥,喪盡天良,人人得而誅之。按《大清律》應處以凌遲之刑。”顧邵威語氣傲然的繼續說道:“我腰斬了那個老黃頭算是便宜了他。”
黑衣人喝道:“無恥清狗一派無稽之談!我等今夜就要爲老堂主報仇!”
“一羣自尋死路的蠢貨。”
顧邵威語氣輕蔑的話音剛落,十幾個身穿補服的侍衛由總督府的高牆上跳下,身法快如閃電,劍氣如虹。電光火石間便有幾個黑衣人倒在血泊中。
“流昔乖,把眼睛閉起來。”
顧邵威在流昔耳邊說道。他無視身邊血腥的撕殺,抱着懷中的女子向總督府側門走去。
“狗官拿命來!”
藉着稀薄的月色,流昔看到一道明晃晃的白光在顧邵威頭頂閃過,不禁失聲尖叫起來。
那道殺意十足的白光卻懸在半空中,在一聲慘叫聲與骨頭的碎裂聲中,企圖偷襲的黑衣人的身體重重飛了出去,心口上插着一把御賜的青鋒劍,黃色的劍穗上沾染着斑駁的血跡。穿着豹補服的男子輕輕的哼笑了一聲,爲驚恐不已的流昔小心翼翼的揩去了濺在臉上的血跡。
多數頑固抵抗的黑衣人已經被當場誅殺,剩下幾個傷痕累累的餘黨被生擒。一個侍衛拱手向顧邵威回報道:“顧大人,偷襲總督府的白蓮教叛黨已清理乾淨,只剩下五個活口。據探子回報,另有一夥白蓮教徒正在城西放火搶掠,海大人已經派了人去鎮壓。”
顧邵威冷聲吩咐道:“將餘下人等直接斬首,屍體拋入護城河中。”
侍衛們動作乾淨利索的手裡刀落,很快幾個人的人頭便像西瓜一般滾落在地上。
流昔一直緊閉着雙眼蜷縮在顧邵威懷中,但死者垂死的慘叫聲與飄散在風中的血腥味依舊能讓那些殘忍可怕的場景在她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她想起五歲那年在湘西山野中看到的一具被野狼吃剩的屍體,零亂而破碎的血肉軀幹與被拉扯出來的內臟和着鮮血將現場的土地浸染得一片緋紅。
“流昔。”顧邵威感覺懷中的身軀在不停的瑟瑟發抖,這才注意到流昔蒼白的臉色與眼角的點點淚光。“真抱歉,嚇到你了。”他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流昔咬着嘴脣輕輕搖了搖頭,卻發不出聲音。她感覺寒意正從四肢百骸不斷侵入身體,朦朧的視線中聽能見到銀白月光下男子堅毅而微翹的嘴角,他身上散發出的龍涎香氣息混和着桂花陳釀的甜香使她的思緒飄忽。恍惚中,似回到金陵家中,自己與妹妹並排睡在竹編的小牀上,孃親一邊用吳儂軟語唱着好聽的歌謠,一邊搖着手中的蒲扇爲她們驅趕蚊蟲。
娘……
流昔。
不是,我的名字叫四兒……
看着熟睡過去的流昔,顧邵威在低聲呼喚了幾次她的名字得不到響應後將她抱進了馬車,向趕車的僕役吩咐道:“回府。”
2
“顧大人,屬下奉命跟蹤通政使司韓大人,並未發現他與維新派黨羽有所來往。”
昏暗的燭光下,顧邵威側面的輪廓有如鬼斧神工般雕刻出的俊美,高挺鼻樑下堅毅的嘴角帶着一貫輕蔑的弧度。此時他已換下三品武官的朝服,一身深藍色的外褂乘得他挺撥的身材有如蒹葭倚玉樹般俊逸風流。
顧邵威視線移到了手下林奕的臉上,說道:“繼續跟着他,此人心機與城府極深,不容小窺。留心別讓他發現有人在監視他的行蹤。”
在今晚的宴會上,面對多位擁立後黨的朝廷重臣談論政事,韓軒翔依舊面不改色,神情自若的談笑風生,便知他是個深藏不露的狠角。但此人的見識、膽色、策略讓他由衷欽佩。都說當今的葉赫那拉氏竊國再賣國,但依舊有不少權勢在握的老貴族極力擁護。自己何嘗不明白這其中種種的利害關係?人生在世,極少人願意將已經得到手的富貴權勢一併放開。
而他顧少威,只許他負天下人,不許天下人負他。
林奕問道:“顧大人可是在懷疑韓大人是帝黨一派的擁護者?”
“不僅如此。”顧邵威的語氣中疑慮斐然:“韓家幾百來年這麼大的家業,就在這短短十幾年間敗落了?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聽聞民間傳言,韓家十年前將大量財物秘密轉移到國外。如今維新黨人何以得來這麼多活動經費開設講壇與西學館,其資金來源值得懷疑。”
“顧大人何必擔心?”林奕說道:“那羣儒生與當今皇上只不過是只無兵權的病貓。”
“你知道皇上預備頒佈的《民定國事詔》中有哪些內容嗎?其中有一條便是要正黃旗與正白旗交出所握有的兵權。”
林奕說道:“要榮大人交出兵權,這是萬萬不可的。老佛爺不答應,那些詔書上的內容也不過是一紙空文。”
“皇上畢竟皇上,當今的天子。即使是有太后老佛爺轄制着——”顧邵威眯着眼緩慢的說道:“病貓也會有虎虎生威的一天。如果現在不加以防範,只怕哪天被囫圇吞下都未可知曉。”
“屬下明白了,顧大人如果沒有其他事情需要吩咐,屬下就先行告退了。”
“等等。”顧邵威略略沉吟了一陣後說道:“你替我殺了鹽運使司馮元昌。”
“大人,爲何……?”
林奕心中一驚,實在不解顧大人爲何要殺死這位三品的文職外官。更何況這位文職外官長年來一直是榮祿大人的門客,忠心不二的支持後黨,提供了不少經費銀兩。
顧邵威側了側眉,面色陰沉的說道:“需要我向你說明緣由嗎?”
林奕隨即跪地答道:“屬下不敢,屬下這就去辦。”
3
都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鹽運使司馮元昌在隸屬總督榮祿大人的酒席上用言語在調戲、輕薄京城數一數二的名妓,也算是常理之中的事兒。他倒黴就倒黴在那位名妓是翠軒閣的水流昔。
顧邵威是那種私心極重又容不得一丁點瑕疵的人。在場的各位大人都知曉流昔是他藉着舅舅榮祿之名請來的客人,偏偏那個不長眼色的馮元昌硬是當着自己的面逼着流昔飲下了三杯桂花陳釀,而後藉着酒性大肆輕薄。酒醉後的她星眼微漾,似錦紅霞浮動在桃花腮上,神韻風流,嬌媚盡現。而他則屢次握緊了腰間的青鋒劍,只想當場對着瑪元昌那豬肝色的臉劈下去。看着舅舅眼中蘊含深意的探究目光,他忍了又忍。
當顧府的管家劉順看到自家大人懷抱着一名昏迷的女子回到家中,並吩咐自己準備客房的時候,着實吃了一驚。顧大人一直未娶正室,長久以來一直將五房姨太安置在偏邸,從未帶過任何姨太太或外頭的女人回主屋過夜。再細看那位緊閉着雙眼的女子,着實花容月貌,難出其右。只是這麼晚了卻跟着顧大人一道回家,莫非不是正經人家的女兒?倘若她是身在煙花柳巷中的青樓女子,真真要悲嘆幾聲,可惜了。
顧邵威將流昔放置到暖閣中的牀上後,理順她額角散出的碎髮時時卻發現她的額頭滾燙,並泌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轉身喚道:“劉管家!”
劉順低頭垂雙袖走進暖閣,看到自家大人正側坐在牀前,一隻手輕撫在牀上女子的額頭上。
“去請於北城的夏大夫過來一趟。”顧邵威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女子的臉。
“都一更天了,這夏大夫能過來嗎?”劉順顫悠悠的問道。
“你去請便是。禁宵的衛兵看到顧府的燈籠不會攔你。”
看着管家劉順從暖閣中走了出去,顧邵威低下頭輕聲喚着流昔的名字。
迴應他的只有溫熱而馥郁芬芳的氣息。
流昔的身子本來就嬌弱,酒醉後受了風寒,再加上受到驚嚇,所以纔會引發高熱。顧邵威開始隱約感到懊惱。早知如此,說什麼也不讓舅舅將流昔請至府中。
他愛惜的輕撫摸着流昔的嘴脣。因爲發燒的緣故,原本紅潤嬌嫩的顏色此刻卻略顯蒼白。在猶豫片刻之後,就着柔軟香甜的脣瓣深深的吻了下去。修長而有力的手指在她領口的琵琶襟上摸索着,解開了斜開的盤扣。
4
胭脂此次入宮,深切的感覺到李公公在皇宮中的勢力,不僅連宮女太監們都對自己另眼相看,連宮中娘娘們的打賞都特別豐厚。自己也沒有與普通宮女吃住在一起,而是與幾位被稱爲‘姑姑’的老宮女一樣,擁有自己獨立的套間。
清宮宮女的待遇可比民間普通人家好多了。每年十月十五起每頓飯都添有燉鍋,什錦鍋、涮羊鍋、山菌鍋等是經常吃的幾種,將酸菜、血腸、白肉、白片雞、切肚混在一起燉煮。
“這燉鍋只是正月十五以前吃,等到正月十六之後就會換成幹炒砂鍋。清明節後,有豌豆黃、芸豆糕、艾窩窩等小點心;立夏後有綠豆粥、小豆粥;夏至後,還有水晶肉、水晶雞、水晶肚之類的加菜。”
香信姑姑特地叫御膳房做了燉鍋拿到自己房中,並叫了院中的另幾位姑姑和胭脂同吃。沒想這位李公公的親戚口味還挺叨。宮女幾乎都出自貧窮的旗人家庭,能吃到這麼好的東西可比得上家境殷實的小戶人家女兒了。
“你們不吃魚肉嗎?”胭脂並不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東北燉鍋,她和流昔一樣偏愛偏甜而清淡的江南美食。
香信姑姑笑道:“魚?妹妹初進宮還不知道吧。凡是帶有雜味的東西,比如魚、蒜韭、姜等,都不能吃。在上頭當差,如果被主子聞出來就是大不敬。飯碗丟了不說,還會連累姑姑和管事的。”
“那你們企不是多年來都沒有吃過魚?”胭脂想起自己十二歲生日那年,春孃親自下廚爲自己做的西湖醋魚,至今還意猶未盡。
“不止如此,宮女們吃飯只能吃個八分飽。萬一在皇上面前打個飽嗝,那可是殺頭之罪。”另一位叫蘭芬的姑姑說道,“我們當年剛進宮的時候,只要桌子對面的姑姑用眼角一瞟,就得立馬把飯碗擱下。每回上夜雖然都有加餐的點心,可誰也不敢吃,餓着肚子生生熬到天亮。”
胭脂擡頭望了望房樑。她開始明白春娘爲什麼說紫禁中關着一羣寂寞孤獨的可憐人。
“香信說得還不夠完整。每年大年初一,我們都能吃上打賞的春盤(春餅、盒子菜等)。春盤有圓有方,數目不等,有十二、十六、十八個不等的琺琅盒子組成,盒子裡放着細絲醬菜、薰菜,有青醬肉、五香小肚、薰肚、薰雞絲等等,甚是豐富。還有端午時有各種餡兒的糉子吃;中秋有月餅吃;重陽節有花糕吃。從夏至到處暑,每人每天還可以賞一個西瓜吃。但宮女們忌生冷,誰也不敢多吃。”
說話的人是一位體形略胖,被人喚做盛蘭姑姑的女子。
“姐姐們因何忌生冷?”胭脂好奇的問道。
“妹妹年紀小,還有所不知。”香信姑姑抿嘴笑道:“這女兒家若想庚信正常,最忌的就是生冷。生在這皇宮之中,誰又能保證明兒就不會被皇上臨幸呢?”
“可惜皇上多年來只寵幸珍妃娘娘。”盛蘭姑姑嘆道。
“這也怪不得皇上。”蘭芬姑姑惹有所思的說道。
胭脂略帶好奇的問道:“皇上是個怎樣的人?”
“皇上就是皇上,只是當今的光緒爺可比不上同治爺時期。”盛蘭姑姑塞了一嘴的羊肉嘟嘟囔囔的正想繼續說下去,被香信姑姑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後不說話了,繼續埋頭吃東西。
香信姑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拉着胭脂的手說道:“妹妹明兒一早就要跟着李公公一起服侍老佛爺梳頭,還是早些去歇息吧。有空幫我們在李公公面前幫美言幾句,讓我們早日出宮嫁人。”
胭脂看着幾位年近三十的姑姑,低頭應和道:“妹妹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