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程心瞻聽完了兜蟲對幾個屍宅中善屍的來歷介紹,同時也佈置好了壇陣,接下來要做的無非就是等待。
這時,他察覺到虛界裡的火龍島令牌發出嗡鳴聲響,便拿了出來,
“在閉關嗎?能走脫就過來一趟。”
是唐餘生的聲音,聽着是在商量,但程心瞻知道,高兩級的上位主動來找,那就肯定不是商量了。
“這就來。”
程心瞻回了一聲。
他起身離開,並留下「八寶雲光帕」遮掩。
“何道友?”
他來到何靈芙的洞室外。
“請進。”
何靈芙回答,同時撤去了門口的禁制。
程心瞻並沒有走近,而是就站在門口外道,
“何道友,我準備出去一趟,想問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看看魔島上的情況。如果你想繼續靜坐修行,也沒關係,等你恢復的差不多了再出去。”
“稍等,這就來。”
十來息的功夫,何靈芙便出來了。
程心瞻把鎖屍符遞給她,
“道友先拿着吧,如果有人要查屍,還要請你演戲。畢竟以我現在的身份境界,可不敢把你身上的符籙都揭掉。”
何靈芙明白他的意思,爽快接過了這沓讓她感到頗爲厭惡的符籙。
“另外,還得委屈道友先屈身於貧道的屍袋中,袋口不會封,道友可以看到外面的情況,到時我們以心聲交談。”
“經師說話不必如此客氣,魔窟裡您比我熟,直接交代就好。”
何靈芙看着是個爽利人,說完話便直接身化一縷青光,自行飛入了程心瞻腰間的屍袋中。
程心瞻笑了笑,然後走出了洞府。
————
一來到外面,程心瞻就察覺出來了不對勁,天上像血一樣紅,護島大陣完全顯現,像是無數匹巨大的紅綢從天上垂落,把整個火龍島都籠罩起來。
擡頭去望,清晰可見一條赤紅的錦龍在血雲中穿梭。
“之前不像這樣,這看起來是護島大陣被全力催動,不許進出了。我估計和昨天襲明派建教有關係,要不然,就是有妖王直接對火龍島出手了。”
程心瞻以心聲跟何靈芙說。
“天上的就是紅髮老祖嗎?”
何靈芙問。
“是。”
“那龍屍讓我感到心驚。”
程心瞻默默點頭,然後便飛身往伏牛衛去。因爲是唐餘生親自叫,所以他直接來到了將軍府。
之前來過幾次,程心瞻輕車熟路走進議事大廳,發現裡面的人不少,而且都是各個堂口的一些小頭目,也有一些能打的,比如劉聚水也在。另外,還有一些該出現的,卻沒出現。
“有德來了,坐吧。”
唐餘生一臉倦容,這樣的表情在這位將軍臉上可不多見。
程心瞻看到老堂主邊上有個空位,應該是給自己留的,便坐了過去,劉聚水就在背後。
“這是怎麼了,我看大陣都全開了,哪家打上門了?鼉王還是鰲王?”
程心瞻把頭湊過來,低聲問老堂主。
老堂主瞥了他一眼,
“昨天動靜你沒聽見?”
“昨天?襲明派那個?他們在三湘還能打過來?”
程心瞻裝傻充愣。
老堂主聞言搖搖頭,輕聲道,
“不是他們要打過來,是我們的人要過去。”
“過去?東海到三湘還隔着好幾個地界呢?怎麼打過去?神君說要打啊?”
程心瞻撓頭。
老堂主聞言無奈,然後想想他是黃硫島的人,對陰屍之事反應慢些也正常,然後把嘴巴貼到他耳邊,小聲說,
“是我們的人偷跑,去投效襲明派了!”
程心瞻瞪大了眼,直直看着老堂主。
老堂主緩緩點頭。
他還想問什麼,這時,人已到齊,便聽唐餘生說,
“大家都報一下吧,看走了多少。”
率先接話的是真陰堂堂主,只聽他悶悶道,
“三境逃了三個,而且有兩個都是過了一次劫雷的,二境逃了四十七個,一境逃了十五個,都是當時在島外的,一部分在魚龍橋,一部分在黑淵海。”
唐餘生點點頭,然後看向祁修遠。
老堂主站起身答,
“三境逃了兩個,一個一洗,一個才結丹。二境逃了三十四個,一境逃了二十八個。也是當時都在外面的,都在魚龍橋上。”
唐餘生的臉又黑了三分,轉頭看向發丘堂的人。
發丘堂堂主沒來,副堂主起身說話,他的臉色比唐餘生還要黑,看着都要哭出來了,
“昨天我們堂沒有分到作戰任務,大部分都在外面尋屍。但自那聲音響起後截至目前,堂主失聯,九十六位二境失聯,二百七十三位一境失聯。這還不包括昨日發消息後,有些人回了我說馬上回來但至今未歸的。
“將軍!我發丘堂三境本來就少,只有我和堂主,現在堂主未歸,手下人走了一半,剩下的也是因爲昨天就在島上,現在人心惶惶,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此言一出,其餘堂主、副堂主、領隊頭目都紛紛鼓譟起來。
程心瞻則是感到十足的驚喜,不曾想昨日祖師的一番話,發揮出來的威力竟這般叫人驚歎!這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可比攻島廝殺的效果來得好得多了。
不過,他臉上則是浮現出難以置信的震驚之色,然後轉頭偏向劉聚水,低聲問,
“昨天外面發生了什麼?”
劉聚水看着還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大家都在議論,他還是低着頭不說話。但顯然,對於這樣的大事,他也無法做到真正的不爲所動,所以當程心瞻主動問起後,他便回答,
“別的地方我不知道,當時我帶人在魚龍橋上和金湯海的人廝殺,忽然就聽到了襲明派建教的聲音,然後就全亂套了。
“有些人馬上就跳進海里跑了,有些人在猶豫,我和當時在場的幾個頭領讓他們別上正道的當,興許是正道的陰謀。我們想去阻攔,但海妖又來攔我們。然後猶豫的人,一些跟着跳海跑了,一些被海妖趁機殺了,還有一些被我們自己人殺了,反正就是很亂,直到島裡讓我們撤回去。”
“有這麼多人跑?”
程心瞻詫道。
劉聚水點了點頭,
“我們這邊新人跑了一大半。”
於是程心瞻又轉過身來問老堂主,好奇道,
“堂主,當時島上什麼情況?您知道的,我那時候剛領出來兩具新屍,那聲音響起來的時候我都回洞府了,沒當回事,馬上就封門閉關煉屍了,還是將軍剛傳訊給我叫醒了,當時發生了什麼,您快跟我說說。”
老堂主見此時大家都在說話,便也無顧忌,跟程心瞻說,
“島上也有人跑,護法們和長老們也都出手阻攔了,但止不住。然後神君也坐不住了,但這時候鼉王和鰲王也出現了,想要和神君切磋切磋。
“神君被牽制後,喚醒了神龍,神龍催發大陣,並繞島巡遊,這才把人全部攔住。”
“那……”
程心瞻還想問,但這時,便聽坐在上位的唐餘生一聲爆喝,
“好了!別吵了!”
於是廳堂內全部安靜下來。
只見這位魁梧的將軍用力揉着眉心,說道,
“我們情況還不算太壞,常山衛的衛主都跑了。”這位將軍一張嘴,大廳內又是一陣轟然,四護法竟然都逃了?
“我就知道!那老東西往日裡就一直一副清高樣,看不慣這,看不慣那,天天進言神君,顯得自己是個忠臣!孤臣!實際呢?叛徒!”
真陰堂堂主破口大罵,唾沫四濺,看來往日裡和那位常山衛的衛主相處的並不愉快。
“好了,都別發牢騷了,事出突然,誰也沒料到正道會來釜底抽薪這麼一手。不光是神君沒想到,陰王和青王也都沒想到,都有損失。所以呢,神君雖然有氣,但暫時還不會撒到我們伏牛衛頭上來。”
唐餘生說,頓了頓,然後繼續道,
“神君有指示,火龍島封島,離火海周邊已經插旗的島嶼均開啓大陣,只進不出,魚龍橋未竟之處,暫時也只能先放一放了。
“各個堂,趕緊清查駐守外島的人,如果懷疑有心向正道的,趕緊調回火龍島,把信得過的調去換防。這個事,各個堂的堂主,何志遠,你現在就是發丘堂的堂主了,各個堂的堂主有懷疑人選和換防人選後,親自來向我彙報,我同意後再帶人出陣換防。
“發丘堂,暫停一切外出,已經在外面的,一定要想辦法喊回來,只要人能回來,該許的好處就許。這話也不光是針對發丘堂的,另外兩堂,有人外出未歸的,一定要想方設法把人喊回來。
“另外,發丘堂的屍宅,全部封宅落鎖,任何人不許進出。這個我想大家都能明白,也都要做好心理準備。現在屍源被正道截流,我們往後應該不可能再有像之前那樣的富裕仗打了,無論幾進的陰屍,無論死的活的,往後領屍的條件肯定是更加苛刻了。
“這些禁令,暫時先這麼執行,等神君新的吩咐。我提醒一點,最近神君心情不太好,你們誰也別觸這個黴頭,把你們手下的人管好嘍,誰要把神君的火引到伏牛衛來,我定饒不了他!聽明白沒有!”
“喏!”
衆人齊起身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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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倒是有福,才領出來兩具好屍,陰宅就落鎖了。”
衆人出了將軍府,老堂主便對着程心瞻說道。
程心瞻心想着分身兩地,消息靈通肯定是有些好處的,他嘴上回道,
“確實是趕巧了。”
“回去不要再閉關了,如今多事之秋,整裝待命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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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洞府。
程心瞻將何靈芙放了出來。
“我也沒想到,祖師這次建教,反響這麼激烈。”
程心瞻說。
何靈芙卻並不感到意外,只是淡淡的笑道,
“這實不奇怪。”
“願聞其詳。”
“妖、精、鬼、怪,這四類生靈,啓智開悟一個比一個難,我等陰族排在倒數第二,僅在金石靈怪之上,可見辛酸。而且金石靈怪天生地養,自然得道,親和自然,又被視爲祥瑞,所以每逢出世,都會被世宗大派爭相搶要。
“而我等陰族,啓靈艱難不說,又是陽間陰族,爲人所惡,飽受白眼。「法不傳六耳,道不傳非人。」,這說的便是我們陰族。
“所以世間陰族大多求道無門,矇昧一生,遵從本能,吸人陽氣,食人陽血,於是更被視作天生魔障。偶有幸運者如我,僥倖得了遺澤傳承,踏上修道之路,也是處處小心,要麼廣結善緣,要麼避世不出,否則很容易便被當作邪魔斬除。
“於我陰族而言,向善艱難,乃是一條險路。自甘墮落,入魔殺人,尋一時之快,反而常見。所以當三尸立教,傳授法門,便是一呼百應。
“這其中,當然不乏心有善意,卻被正道所逐者。亦或是求道心切,在三尸教學法而暗伏心志,委曲求全之人。
“更有甚者,無所謂正邪,只求長生永壽,魔道傳法便投魔教,如今正道有法,自然更願意去正道。畢竟這世上五千年的世宗不少,壽能過八百的魔門都是屈指可數。再一個,我陰族到底是后土生靈,能在陸上紮根,何苦在海上漂泊。
“如今,貴教宗師有志傳法,教授善屍,那自然便是山呼海應,景從雲集。”
程心瞻聽言,連連頷首,
“道友高見,叫貧道受益匪淺。”
程心瞻說的是真心話,一開始,他想的就是從源頭上阻止三尸教的進一步壯大,同時也減輕陸上屍禍。並沒有料到僅僅只是宣佈襲明派的成立,就對三尸教產生了這樣大的衝擊。
自己之前還是低估了陰族所面臨的困境。
而這樣看來,正道成立鬼派宗門和骨派宗門,也該更進一步提上日程了。
“道友,你是陰族高修,善屍典範,襲明派初立,正是千頭萬緒之時,不知您對建立一個陰屍之宗,有何見解呢?比如教規、架構、職席、賞罰、升謫,等等方面。”
程心瞻問,新教初建,身邊有這樣一個正統屍修,要是不問上一問,那就是自己這個副教主的失職了。
何靈芙聞言訝然,說道,
“經師說笑,三清山六千年仙宗,萬法派廣佈天下,建教之事我一屆山野散修,如何能指點置喙?”
程心瞻便道,
“我教承蒙祖宗庇佑,勉強算得上是枝繁葉茂,可分建一個陰屍之宗,亦是開天闢地的頭一遭,一切事宜不能照搬既往,也得摸索着來,所以還望道友不吝賜教。”
“嗯——”
何靈芙略作沉吟,然後道,
“既如此,在下便說一說個人淺見,姑妄言之,經師姑妄聽之。……”
————
“上仙?”
正當程心瞻與何靈芙談論陰宗事宜之時,他心裡突然響起了黃老三的聲音。
他之前在黃老三體內留過「心意通明焰」的火種,雖然取消了監聽之能,但仍然可以憑此進行遠距離的心聲溝通,起碼在火龍島範圍內肯定是沒問題的。他告訴過黃老三,有什麼事可以直接以心聲溝通。
於是,他便分神化念,一邊跟何靈芙探討,一邊和黃老三說起話來。
“何事?”
“上仙,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說好消息。”
“是,屬下剛被任命爲護法了,從掌事院調到護法院,頂替出逃的常護法,執掌常山衛,名字還沒來得及換。”
“你?爲何會選擇你?”
程心瞻訝然。
隨即便聽黃老三解釋道,
“屬下猜,現在赤屍應該是陰屍和養屍人都信不過,怕他們出逃襲明派。只有屬下,是中三劫,但又和陰屍沾不上關係,不可能投靠陸上。另外,黃硫島背叛了妖王,所以也不可能投靠海上,因此反而得到了赤屍的信任。
“而且不僅是屬下,屬下也問過了,黃硫島舊人,在這次出逃潮中一個都沒走,今日,許多人都被提拔上去頂替空缺了。我走後的繼任黃硫衛掌事,也是自己人。屬下想,應該過不了多久,上仙也會被委以重任的。”
程心瞻一聽便樂了,心中也覺得黃老三的這番說辭有理。實在沒想到,有一天,被邊緣化的黃硫島人,竟然會因爲是外人的緣故反而得到了重用。
這也算無心插柳了?
“之前就跟你說過,讓你別閒下來,發展自己的勢力,你的那些舊部,都還在聯繫吧?”
程心瞻問。
黃老三趕緊回道,
“上仙指示,哪敢怠慢,而且有了車掌事的支持,我的那些舊部,對我比之前還要尊崇三分。”
“那就好。”
程心瞻暗自點頭,然後又問,
“你說的壞消息又是什麼?”
黃老三便答,
“也就是在剛剛,我得到消息,黃硫島海域下面挖出海底地火出來了!也不知屬下被升職,跟這個有沒有關係。”
“嗯?死的活的?”
程心瞻連問,黃硫島硫磺豐富,又有一條白硫礦,有地熱是毋庸置疑的。地熱自然出自地火,但問題的關鍵在於,這是一條老死多年的火脈餘溫導致,還是一條正在煥發生機的茁壯地底火脈導致。
而區別在於,前者無甚大用,最多就是孕育出了硫礦與毒煙。而後者,則會讓赤屍在這茫茫滄海上看到了合道的希望。
“活的。”
黃老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