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裕跨進衙署大門,才發現衙門裡面的人,一點不比外面的少。
文吏忙的腳不沾地,還有拿着訟狀的百姓,不停地走進來,嘴裡不知吵嚷着什麼,還好衙署衙役盡職盡責,上前呵斥幾聲,那些人立即噤聲。
“但凡遞交訟狀,只要在這裡等待,排到你們了,自然有人過來引路,”一個年長些的文吏走出來道,“但若是不講規矩,胡亂喊叫,讓衙門裡無法做事,立即就會被打出去。”
衆人立即低聲應承。
文吏說完態度緩和了一些,安撫道:“既然進了衙署,一定會收你們的訟狀,一切都會按大梁法度處置,做那些無用的只會耽擱你們自己。”
院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文吏這才離開,經過曹裕的時候,還仔細瞧了瞧他,想要說些什麼,卻沒有開口。
曹裕看着文吏的背影,耳邊聽到有人低聲議論:“到底是跟着天使一同來的文吏,就是不一樣。”
一個小小的文吏,卻有這般氣勢,委實不俗。從方纔那恩威並施的模樣上,就能看出其做事的老道。
曹裕知曉,有些文吏不是不能爲官,而是爲了留在跟隨的官員身邊做事,無奈只能做這樣的職司。
那些官員也會記得他們的功勞,等到他們年紀大了,再爲他們謀個好去處。
這就是世家子弟的底氣,從小就有人教他們這些,入仕之後身邊還有老練的人幫襯,當然似王晏這樣,沒有蒙蔭,而是自己考中狀元的世家子,就算再苛刻的人,也得承認他是個真正的青年俊才。
想到這些,曹裕心裡更踏實了幾分,也愈發篤定自己的抉擇沒錯,一會兒只要王晏肯體恤他們的不易,他就據實稟告。
如若王晏不來,他能相信的官員只有孫監舶……
兩者相較,選王晏更好一些,不是他嫌棄孫監舶官小,而是孫監舶委實不是那些人的對手。
“曹裕。”
文吏喊了一聲,曹裕纔回過神來。
“王天使喚你進去。”
曹裕有些驚訝,他以爲還要在這裡等上幾個時辰,才能見到王晏。
文吏在前面引路,曹裕忙跟過去,兩個人進了二堂,曹裕就瞧見衙役擡着滿滿一箱卷宗離開。
屋子裡不停地傳來說話的聲音。
曹裕聽到某年某月……乳香……犀角等話語,知曉是在覈對賬目。
趁着文吏撩開簾子,他向裡面張望,只見四五個人,圍坐一圈,正翻動着手中的文書,中間站着一人,不時地與其中一人對上幾句。
這人二十多歲的年紀,穿着一身緋紅的官袍,雖然年輕,卻目光銳利,與他對視的官員皆要下意識低頭躲避那道視線。
曹裕知曉這人定是王晏,意識到這個,他立即多了幾分鄭重,伸手舒展了身上的衣袍,跟着文吏進門之後,忙向王晏行禮。
他在海上私運貨物之事,定然已經傳到王晏耳朵裡,曹裕一路上都在猜測王晏會如何發落他?即便肯網開一面,定也要讓他付出足夠的代價。
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
屋子裡的官員紛紛退下,身後的門被闔上,曹裕知曉要緊的時刻來了,剛剛深吸一口氣,準備承受接下來的威壓,卻聽得王晏道:“聽說你有陳情狀?”
曹裕臉上一緊,忙道:“是準備要寫,不過……在此之前,還想見一見大人,說說我們幾個村子的情形。”
他說着,感覺到王晏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他擡起眼睛,立即從王晏視線中看到了幾分打量的意味兒。王晏自然不是在看他的容貌,而是在衡量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你讀過書?”
這問題讓曹裕又是一怔,片刻之後才道:“與同村的一個老秀才學過些。”
王晏接着問:“家中可上有高堂?”
曹裕搖頭:“爹孃已經過世。”
不知是不是錯覺,當他說出這樣一句話的時候,王晏眼睛中彷彿閃過一抹惋惜。
曹裕知曉自己定是看錯了,他的家裡人過世,與王晏沒有任何干系。
屋子裡一片安靜,曹裕不知道王晏在想些什麼,過了好一陣子,王晏的聲音纔再度響起。
“你同鄉同村人中,若有人似妖教、海盜那般作惡,你不可隱瞞,”王晏道,“世道艱難,他們卻不能因此就濫殺無辜。”
曹裕心中一喜,急忙點頭:“不敢欺瞞。村民們一樣憤恨這些人,他們眼裡只有財物,根本沒有人情。即便遇到村中的船隻,也一樣會搶掠。”
王晏接着道:“在沒有遞交陳情狀之前,你們不得離開這裡,能否做到?”
曹裕有些猶豫:“我能一直在衙門,不過家中妻女……”
“可以讓她們住在衙署後面的院子裡,那是安置官眷的地方,”王晏說到這裡頓了頓,“妖教、貪官要處置,但趁火打劫的那些村民一樣不能逃脫,我不想這消息傳出去,被有心人利用引起民亂。”
自然是這個原因,還能是王大人有意挽留他們一家?曹裕應聲:“都聽大人的吩咐。”
王晏又道:“我不會在此地逗留太久,我讓文吏跟着你,你也好早些寫好陳情狀。”
這自然好,文吏熟知大梁律,也清楚各衙門的章程,有這樣的人幫忙,他的陳情狀能寫得更爲細緻、周全。
王晏讓人將文吏帶來囑咐幾句,曹裕這才驚覺,王晏給他的文吏,就是剛剛他在院子裡見過的那個。
是王晏決心要抓住這個機會頒行新政,還是他拜對了菩薩走對了廟?曹裕忽然覺得自己能看到希望了。
曹裕離開,王晏沒有多想,繼續處理手中公務,在這裡胡亂思量,倒不如早點回去,只要阿琰還幫着曹裕一家,那他的猜測就錯不了。
這曹裕與阿琰有關,他們夫妻抱着的孩子,可能就是阿琰真正的親人。
王晏再次將精神都放在手中的文書上,再次擡起頭時,天已經黑了。
他起身向外走去,等在外面的桑植立即跟上,主僕兩個沒說話,但都知曉要往哪裡去。
桑植忙上前開路,讓王晏暢通無阻地走進謝娘子的院中,沒有耽擱片刻功夫。
於媽媽聽到動靜立即迎出來。
“娘子還沒歇着?”王晏問過去。
於媽媽笑着道:“沒有,正等郎君呢,郎君先進門,奴婢去竈房看看飯菜。”
屋子裡傳來算籌的聲音,王晏走進去,只見謝玉琰坐在燈下看着賬冊。
“怎麼又算上賬目了?”王晏詢問。
“不是賬目,”謝玉琰道,“而是在算我手底下的鋪子能賣多少銀錢。”
王晏微微思量,就猜到了大概:“你要那麼多銀錢,是準備……花在這裡?”
謝玉琰頷首,然後她看向王晏:“我要將香水行、汴京的酒樓、院子都賣出去,王郎可有熟悉的商賈,能接下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