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一切都結束了。節日活動全部完畢。九點左右的時候,我才醒過來,洗澡換了衣服就下樓了。大街上沒有行人,廣場上也很空寂,只有幾個孩子在廣場上撿燃燒過的焰火棒。咖啡館剛開門,侍者正在把那些坐着很舒服的白色柳條椅搬到拱廊下陰涼的地方,擺在大理石面的桌子周圍。街道上,清潔工人在用水龍帶噴灑街道,清掃活動後的道路。
我坐在一張柳條椅上,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這時,有一個侍者慢悠悠地走過來,在拱廊的柱子上貼上了一張白色的關於釋放公牛的告示和一張很大的火車加班時刻表。他剛剛貼完,一個扎着藍色圍裙的人走了過來,拎着一桶水,拿着一塊抹布,把那兩張告示都撕了下來,並用溼抹布將石柱上殘餘的紙片慢慢擦洗掉。狂歡節真的結束了。
我坐在柳條椅子上喝咖啡。不一會兒,比爾來了。我看見他穿過廣場,向這邊走了過來,在我的桌子旁邊上坐下,也叫了一杯咖啡。
“好了,一切都結束了。”他說。
“是啊。”我說,“你什麼時候回去?”
“我不清楚,我覺得我們最好僱一輛汽車回去,你不準備回巴黎了嗎?”
“嗯,我想再待一個星期再回去。我想去聖塞瓦斯蒂安。”
“我想回去了。”
“邁克想怎麼辦?”
“他打算去聖讓德呂茲。”
“那我們就僱輛車一起到巴約訥,然後分頭走。這樣,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從那兒上火車了。”
“好,就這麼定了,吃完飯咱們就走。”
“嗯。那我去找汽車。”
我們吃完飯,結了賬。蒙託亞沒有到我們這邊來,一個女服務員送來了賬單。比爾叫來的汽車就在外面等候。司機把我們的旅行包堆到了車頂上,用皮帶捆好,把其他物品放在了他身邊的前座,然後我們也上了車。車子駛出了廣場,穿過小巷,鑽出樹林,下了山坡,我們就這樣離開了潘普洛納。這段路看起來並不是很長。邁克帶了一瓶芬達多酒,我只喝了幾口。我們翻越了幾個山頭,駛到了西班牙的邊境,馳騁在寬闊的大道上。接着,我們穿過了溫暖潮溼、蔥蔥郁郁的巴斯克地區,終於進入了巴約訥。我們到了車站,把比爾的行李卸下來並寄存在車站。他去買好了回巴黎的車票,那趟車晚上七點十分纔開車。我們出了車站,回到車站門口的汽車旁。“我們怎麼處理這輛汽車?”比爾問。
“哦,汽車倒成了麻煩。”邁克說,“那我們還是開着它走吧。”
“好的。”比爾說,“那咱們去哪裡呢?”
“我們去比亞里茨喝一杯?”
“富豪老邁克。”比爾說。
我們把車開進比亞里茨,在一家看上去非常高檔的酒店門口停下來。我們走進了酒吧間,坐在高凳上喝起了威士忌蘇打水。
“這次我來請客。”邁克說。
“不,咱們擲骰子來決定誰請客吧。”
於是,我們找了一個深口的皮革骰子筒來擲撲克骰子。第一輪,比爾贏了。接下來,邁克又輸給了我,於是邁克遞給酒吧侍者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威士忌是十二法郎一杯,我們又各自要了一杯。邁克很是不走運,第二輪又輸了。每次他都給侍者很多小費。隔壁房間裡有一支爵士樂隊正在演奏,聽上去不錯。在酒吧間裡聽着音樂喝着小酒,簡直是享受極了。我們又各要了一杯酒。第一局,我就以四個老K取勝。邁克和比爾對擲,邁克以四個J贏得第一局。比爾很走運,贏了第二局。在最後決定勝負的一局裡,邁克只要擲出三個老K就可以了。他把骰子筒遞給比爾,比爾用力地搖晃着骰子筒,擲出了三個老K,還有一個A和一個Q。
“還是你付賬啊,邁克。”比爾說,“邁克,你就是個賭徒。”
“我很抱歉,”邁克說,“我付不了了。”
“怎麼了?”
“我沒錢了。”邁克說,“我窮得一個子兒都沒了,只剩二十法郎了。給你,這二十法郎給你了。”
比爾的臉色變了。
“我的錢剛好夠付給蒙託亞。該死的幸好還有這筆錢。”
“寫張支票吧,到時候,我兌給你現錢。”比爾說。
“你太好了,可你是知道的,我不能開支票了。”
“那你怎麼弄到錢?”
“哦,我就快有一小筆錢了。我兩個星期的生活費快匯來了。我可以去住曾在聖讓德呂茲住過的那家旅店,我可以賒賬。”
“這輛車怎麼辦?”比爾問我,“你要繼續開嗎?”
“隨便。看起來很愚蠢。”
“來吧,我們再喝一杯。”邁克說。
“好。這次我來付賬。”比爾說,“勃萊特身上帶着錢嗎?”
“我想她沒有了,我付給蒙託亞的錢都是她出的。她每年只能拿到五百英鎊,其中還要付給猶太人利息三百五十英鎊。”
“我看,他們應該是扣除了利息纔會給她錢。”比爾說。
“不錯。實際上他們都是蘇格蘭人,並不是猶太人,只是被我們這麼稱呼而已。”
“她真的一點錢都沒有了?”我問。
“我想是的,她走的時候,把身上的錢都給我了。”
“算了,”比爾說,“我們再喝一杯吧。”
“好主意,”邁克說,“光動嘴皮子是賺不到錢的。”
“說得好。”比爾說。
我們又要了兩次酒,只有比爾和我擲骰子來決定由誰付賬。很幸運,比爾輸了,他付了錢。我們出來向汽車走去。
“你想去哪兒,邁克?”比爾問。
“我們去兜兜風吧,或許能提升我的信用。就在這附近轉轉吧。”
“很好。我想去海邊看看,開車去昂達伊吧。”
“我的信用在海邊可沒有用。”
“那可說不好。”比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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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車沿着濱海公路行駛。一路上,我們看到海岬的綠地,白牆紅頂的別墅,成片的樹林,蔚藍的海水從沙灘上退去,遠處海天一色。我們駛過聖讓德呂茲,一直向南,穿過了海邊的一個又一個小村莊。汽車駛過一片起伏不平的地帶,我們看到了從潘普洛納來時越過的巍巍羣山出現在它後面,大道一直向前伸展着。比爾擡手看了看錶,是時間回去了。他敲了幾下車窗,告訴司機掉頭轉回去。司機把車開到路邊的草地上,掉轉車頭。我們後面就是樹林,下邊是一片草地,草地盡頭就是大海了。
到了聖讓德呂茲,我們把車停在一家旅店門口,這裡就是邁克說的要住的那一家。他下了車,讓司機幫他把手提包送進去,邁克站在車子旁邊。
“再見,我親愛的朋友們。”邁克說,“這次節日過得非常愉快。”
“再見,邁克。”比爾說。
“我們很快又會見面的。”我說。
“別再擔心那些錢了。”邁克說,“你把車錢付了吧,傑克,我那份我會給你匯過去的。”
“邁克,再見。”
“朋友們,再見。你們真是我的好朋友。”
我們緊緊地握了握手。上車後,我們還在向邁克揮手道別。他一直站在大道上,目送我們離開。我們趕到巴約訥,火車正要開走。一名服務員從存包處拿來比爾的旅行包,我一直把他送到進站口。
“再見啦,夥計。”比爾說。
“再見,好兄弟!”
“真痛快,這次我玩得真痛快。”
“你會一直待在巴黎嗎?”
“不。我十六號就上船離開了。再見了,夥計!”
“再見了,我的兄弟!”
他進門朝火車走去,服務員拿着旅行包走在前面,我目送着直到火車開出了站。比爾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車窗閃過,整列火車都開出了站,我轉身出站,向汽車走去。
“司機,我們需要付多少車錢?”我問司機,我們當初談好了從西班牙到巴約訥的車錢是一百五十比塞塔。
“兩百比塞塔。”
“如果再把我捎到聖塞瓦斯蒂安,要加多少錢?”
“五十比塞塔。”
“不要坑我。”
“三十五比塞塔。”
“不值這麼多。”我說,“那你送我到帕尼爾·弗洛裡旅館吧。”
到了旅館,我付給司機車錢和一筆小費。車上滿是塵土,我的釣竿袋上沾滿了塵土。這些灰塵應該是我來西班牙參加這次節日狂歡剩下的唯一紀念了。司機發動汽車沿着大街開走了。我眼看着車子拐彎,駛上了通往西班牙的大道。我走進旅館,開了一個房間。當初我跟比爾、科恩在巴約訥逗留的時候,我就睡在這裡的一個房間,可是現在想起來,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洗漱好,換了衣服就去大街上溜達了。
我在書報亭買了一份紐約的《先驅報》,走到一家咖啡館坐下看了起來。再次回到法國,竟然讓我覺得生疏。周圍非常安全,我感覺像是身處郊區。還不如剛纔同比爾一起回巴黎,巴黎就意味着紙醉金迷的生活。可是我現在對這種放縱的生活似乎已經厭倦了。聖塞瓦斯蒂安很寧靜,因爲八月份纔是旅遊旺季,我可以在這裡租到一個較好的房間,看書,游泳。不遠處就有一個海灘勝地,海濱大道兩旁種植着很多名貴的樹木。在旅遊旺季到來之前,許多孩子由他們的保姆陪同來這裡度夏。晚上,經常有樂隊在馬里納斯咖啡館對面的樹林裡舉行音樂會,我可以坐在咖啡館裡聽音樂。
“那裡的飯菜味道怎樣?”我指着咖啡館後邊問侍者。咖啡館後面有一家看上去很不錯的餐館。
“很好,非常好。飯菜非常可口。”
“好的。”
隨後我就去了那家餐館。在法國這是一頓很豐盛的飯菜,和在西班牙吃過的菜餚相比,搭配非常精緻。我要了一瓶瑪歌酒莊產的上好葡萄酒佐餐。這種酒口感非常好,適合獨酌,細細品味。喝完酒,我還要了杯咖啡。侍者向我極力推薦一種名叫伊扎拉的巴斯克利口酒。他拿來一瓶,斟了滿滿一杯。他說,這種酒是用比利牛斯山上的鮮花釀造而成的。杯中的酒看起來像髮油,聞起來又像是意大利的斯特雷加甜酒。我沒有喝,而是讓他給我換了杯陳年白蘭地。這種酒味道不錯。喝完咖啡,我又要了一杯酒。
比利牛斯山的鮮花沒有獲得我的認同,這似乎惹惱了那個侍者,但是我多給了他一些小費,這又使他禮貌起來。在西班牙,你是根本不可能事先知道一個侍者是否會一直對你態度很好的,而在法國,彷彿什麼事情只要建立在金錢的基礎上就會很好辦。我覺得在這樣一個輕易地用簡單的方式就能愉悅別人的地方生活,很是輕鬆。在這樣的國家裡生活非常簡單,你不用費盡心思地去揣摩別人,爲交到個朋友絞盡腦汁,而使你們的關係變得複雜。在這裡,只要你肯花錢,你就會招人喜歡。我就用那多付的一點點小費換得了這個侍者的好感,他會歡迎我再次光顧這裡,因爲他喜歡我這樣大方的品德。如果哪天我又來到這裡用餐,他會非常熱情地招待我。這是由衷的喜歡,因爲它建立在堅實的經濟基礎上。確實,我又回到法國了。
第二天早晨,我見到旅館的每一個侍者,都多給了一點小費,以便交到更多的朋友。然後,我搭上了去聖塞瓦斯蒂安的火車。在車站,我可是一點都沒有多給搬運行李的服務員小費,因爲我可不想在這種事上浪費不必要的金錢。我只希望在巴約訥能夠結交到幾個真正的法國朋友,等我再到那裡的時候,能夠有人熱情地招待我。而且我知道,只要他們能夠記得我這個會多給小費的顧客,那麼他們對我的友誼就是由衷的。
我們在伊倫換車,而且還要檢查護照。其實我一點也不想離開法國,在法國生活簡單,回到西班牙去,實在很愚蠢。在西班牙很多事情都是說不清楚的,只有傻瓜纔會再往那裡跑。
可我還是拿着護照在排隊。我打開了手提包,配合着工作人員的檢查,然後買了車票。我經過一道門,上了火車。大約四十分鐘後,穿過了八條隧道,我就到了聖塞瓦斯蒂安。
即使在大熱天裡,你也能在聖塞瓦斯蒂安感受到清晨的涼爽氣息。樹葉上面的露水好像永遠都不會幹,街道也像剛灑過水一樣。在最熱的日子裡,依然有幾條街道很清涼,我又回到原先住過的那家旅館,他們給我開的房間帶着陽臺,陽臺比城裡的很多屋頂都高,從那裡能看到遠處的綠山坡。
我拉開手提包,把書放在牀頭桌上,把幾件衣服整齊地掛在大衣櫃裡,收拾出了一堆要洗的髒衣服,把我的刮鬍刀也拿了出來,然後到浴室裡洗了個澡,就下樓用餐了。我去早了,因爲這個時節西班牙還沒有改用夏令時間。因爲時區不同,從法國回到這裡,我的時間又倒回了一個小時。我把表倒撥回去一個小時,以適應聖塞瓦斯蒂安的時間。
當我走到餐廳門口的時候,門衛拿出一張警察局印發的表格要我填寫。我簽好名,向他要了兩張電報紙,一份寫給蒙託亞旅館,告訴他們把我的所有電報和郵件都轉寄到我現在的旅館;另一份發給編輯部,我估算好了待在聖塞瓦斯蒂安的時間,叮囑編輯部把六天之內的電報都發到我現在住的旅館,並保存好我的郵件。然後,我走進餐廳準備用餐。
吃完飯,我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裡,看了一會兒書就睡着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四點半了。我翻出了游泳衣,連同梳子一起裹在一條毛巾裡,下樓來到康查灣。潮水退了一半。沙灘平坦而堅實,一片金黃。我走進海灘浴場的更衣間,換上了泳衣,光腳踩着平坦的沙灘,走到了海邊。海灘上,海水裡,到處都是人。康查灣兩邊的海岬幾乎連接在一起,形成一個港灣,穿過海岬望過去,是無邊無際的海面和層層波浪。潮水都要退了,可是還有一些浪花在翻騰。海面上,滾滾細浪勢頭漸漸增強,最後捲起一個個大浪頭,衝向金色的海灘,又慢慢地退去。我走進海里,海水很涼,當一個浪頭涌過來的時候,我潛入水中,當我再次浮在海面時,寒氣頓時全消退了。我向木筏游去,雙手撐着爬了上去,躺在熱乎乎的木筏上,木筏另一邊坐着一對青年男女。那位姑娘游泳衣的揹帶已經解開了,正在曬後背。那個小夥子正臉朝下躺在木排上,跟她說話,逗得她呵呵直笑,她又轉過身子背對着太陽。我一直躺着,直到全身被曬乾了,然後又跳了幾次水。有一次我潛得很深,都游到了很深的海底。我看到了綠幽幽、黑糊糊的一片。木筏在海底投下一個影子,我向上游去,在木筏的一頭鑽出了海面,爬上了木筏。我再次憋足了氣又跳入水中,這一次我沒有潛到很深,遊了一程就轉向了岸邊。我躺在海灘上,晾乾了全身,才起身走進浴場更衣室,在浴室沖洗好後換上了衣服,走出了浴場。
我走在樹蔭裡,沿着港灣來到了俱樂部,然後沿着一條馬路走向馬里納斯咖啡館。咖啡館裡,一支樂隊正在演奏,我坐在咖啡館外面的露臺上。天氣太熱了,我要了一大杯威士忌蘇打水和一杯加冰的檸檬汁。我在馬里納斯咖啡館門前一邊看報,一邊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同時傾聽着美妙的音樂。
後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沿着港灣邊上的海濱大道漫步回到旅館,正好趕上晚飯時間。在這裡,“環繞巴斯克地區”的自行車賽正在進行,賽車手們都要住在聖塞瓦斯蒂安。我看到他們坐在餐廳一個角落的長桌邊,和他們的教練及經紀人吃晚飯。他們都是法國人或比利時人,看上去心情不錯,都在專心地吃飯。長桌邊還有兩個美麗的法國少女,很有巴黎蒙馬特爾郊區街上的女人那種特有的風韻。我也不知道她們是誰領來的。那一桌人都在用方言交談,說着只有他們自己才能聽懂的笑話。長桌那一邊的人談興正濃,可是當那兩位漂亮姑娘問他們在說什麼時,他們就不做聲了。“環繞巴斯克地區”自行車賽將在第二天早上五點繼續舉行,從聖塞瓦斯蒂安到畢爾巴鄂是最後一段路程。賽車手們喝了很多葡萄酒,他們的皮膚都被曬得黝黑,只有他們彼此之間進行比賽時,他們纔會認真對待。而且他們對於彼此的實力瞭如指掌,對這次比賽的輸贏不是十分在意,尤其是對於這種在外國進行的比賽,賽後得的錢是可以商量着分的。
那個在比賽中領先兩分鐘的人長了熱癤,正痛得厲害。他撅着屁股倚靠在椅子上,紅着臉,金黃色的頭髮像是被曬枯了似的。那些賽車手都拿他的熱癤開玩笑。他只能氣憤地用叉子敲打桌子。
“聽着,”他說,“明天我只要把鼻子緊貼在車把上面,我的熱癤就只能吹吹小風,不會很疼了。”
坐在桌子這一邊的一位姑娘瞥了他一眼,他的臉都漲紅了,咧着嘴尷尬地笑了笑。他們還說,西班牙人根本不懂什麼叫賽車。
我在外面露臺上和一家大自行車廠的賽車經紀人喝咖啡。他說這次比賽進行得很順利,要是博泰奇到潘普洛納後不棄權的話,比賽會更精彩。灰塵對賽事幹擾很大,但是西班牙的公路比法國的公路好多了。他甚至說,只有長途自行車賽纔算得上是真正的體育運動。他說,他曾經全程觀看過“環法”自行車賽,而我只是在報紙上讀到過。“環法”自行車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項體育比賽,觀看和組織這樣的自行車賽給了他更多瞭解法國的機會。要知道,很少有人瞭解法國。他和那些長途賽車手在比賽中經歷了春、夏、秋整整三個季節。你看看現在的自行車賽,有多少小汽車在跟着賽隊一個城市接一個城市地穿梭。法國是一個富有的國家,體育運動更是一年比一年興盛,法國無疑會成爲世界上體育運動最發達的國家,這主要是依靠長途自行車賽和足球。他說起體育之國法國來,頭頭是道。談起長途車賽來,他更是個行家。我們一起喝了一杯白蘭地。可是,話說回來,回巴黎終究不是壞事,只有一個巴黎,全世界也只此一個。巴黎是世界上體育運動很興盛的城市。你知道黑人酒家在哪兒嗎?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還會和他再次相遇,是的,而且我們還可以再次共飲白蘭地。他們在清早差一刻六點動身,我要不要早起送行呢?我想我會的。我能讓他來叫醒我嗎?真是好笑,我可以知會茶房一聲,讓他們來叫我。他肯定會樂意親自來叫我的,可我怎麼好意思這麼麻煩他呢?我可以叫茶房來叫我的。“明天見。”我們就起身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賽車隊和那些一直跟隨隊伍的小汽車隊早在三個小時前就出發了。我坐在牀上喝了咖啡,看了看報紙,然後穿好衣服,拿着泳衣去海濱了。清晨,一切都那麼清爽、溼潤。保姆們帶着孩子在樹下散步,她們穿着制服或一身農民裝束,孩子們都是那麼漂亮。有幾個擦鞋匠坐在樹下,與一個只有一隻胳膊的士兵閒談。漲潮了,涼風陣陣襲來,浪花朵朵,撲到了海灘上。
我在一個海濱浴場更衣室裡換上了泳衣,走過那片迷人的海灘,蹚着海水慢慢走向深處。我想穿過幾個浪頭遊向前方,可是有好幾次不得不下潛到水裡。等浪頭過去了,我翻過身來,浮在短暫平靜的海面上。這時只能看到蔚藍色的天空,感受到層層波浪向我襲來。我把臉朝下,向浪頭遊了過去,卻被一個巨浪衝回了岸邊。我又轉身向外遊,儘量在兩個波浪之間的波谷中游動,不再讓浪頭巨大的衝擊力把我打回岸邊。遊累了,我就轉身向木筏游去。海水很冷,可是巨大的浮力讓你永遠不會產生沉下去的感覺。我慢慢地遊着,感受着,就像是伴着浪潮進行一次長途旅行。我撐起身子溼淋淋地坐在木筏上,木筏被陽光烤得很熱。我環顧着俱樂部、海灣、古城、海濱大道邊的樹木和那些有金字招牌與白色門廊的大旅館。往右邊望去,遠處一座青山上有一座古堡,那座山幾乎把整個港口都封住了。木筏隨着海水起伏着,在那個狹窄港口的另一邊是一個高岬角。我原想橫渡海灣,可是又擔心抽筋。
我坐在陽光下,看着海灘上那些正在游泳的人,他們顯得那麼渺小。我站起身來,用腳趾夾住木筏的邊緣,木筏隨着我的用力方向傾向了一邊。我借勢利落地跳入水中,潛入了深水域。然後,我向着越來越亮的水面浮上來,鑽出水面,用力甩掉頭髮上順流下來的海水,滿嘴的鹹腥味兒。看清方向後,我就緩慢地岸邊游去。
我來到更衣室,換好衣服,付了更衣室的保管費,回到了旅館。我在休息室裡把賽車手們留下的幾期《汽車》雜誌收在一起,拿出來幾本,坐在躺椅上一邊曬陽光一邊閱讀,我很想盡快掌握一些有關法國體育生活的知識。我正在那裡坐着,門衛手裡拿着一個藍色信封朝我走了過來。
“這兒有一封您的電報,先生。”
信封的封口只是粘住了一小部分,我伸進手指就把它打開了。電報是從巴黎轉過來的。
能否來馬德里蒙大拿旅館我遇到了麻煩勃萊特。
我給了門衛一點小費,又仔細讀了一遍電文。這時,人行道上有個郵差走了過來,他留着很顯眼的大鬍子,很有軍人氣派。他進了旅館,不一會兒又出來了,門衛緊跟在他後面,向我這邊走來。
“先生,這一封電報也是您的。”
“謝謝。”我說。
拆開電報,這一封是從潘普洛納轉來的。
能否來馬德里蒙大拿旅館我遇到了麻煩勃萊特。
門衛一直看着我把電報看完,看樣子是在等着我再次給小費吧。
“去馬德里的火車什麼時候開?”
“早上九點的那一班已經開走了,十一點還有一班慢車。對了,今天晚上十點有一班‘南方快車’。”
“請幫我買一張‘南方快車’的臥鋪票,我現在給你錢嗎?”
“隨您的便,”他說,“我會先記在您的賬上的。”
“那就記在賬上。”
哦,看樣子我在聖塞瓦斯蒂安也待不安穩了。先前我似乎已經預料到了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請給我拿張電報紙來。”我對門衛說道。
他拿來電報紙,我掏出鋼筆,用印刷體在電報紙上寫着:
馬德里蒙大拿旅館阿施利夫人乘“南方快車”明天抵達愛你的傑克現在看來是這樣了。送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私奔,回頭又把她介紹給另一個男人,還讓她跟他私奔,可是現在,又要去把她接回來,而且電報上寫的是“愛你的傑克”,就是這個樣子。電報發出去了,我回到餐廳吃午飯。
那天晚上在“南方快車”上,我幾乎一夜沒有閤眼。第二天清晨,我到餐車吃早飯時,看到了阿維拉和埃斯科里亞爾之間密密的松林和連綿的山。我看到了陽光照耀下的埃斯科里亞爾古建築羣,它們狹長,一片蕭瑟,並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火車繼續奔馳,馬德里城在大平原上迎面而來,烈日烘烤着這片原野,在遠方不高的峭壁上方,地平線上有一道白線,那是一排排密集的房屋。
這條鐵路線的終點就在馬德里的北站,各列火車都停在那裡。站外有很多接站的出租馬車和汽車,還有一些旅館的接待人員。這個車站真像一座鄉村小城。我坐上一輛出租汽車,一路上坡,路過幾座花園,經過冷清的王宮和峭壁邊緣尚未竣工的大教堂,一直來到聳立在高岡上的炎熱的現代化城區。接着,汽車沿着一條平坦的街道向下駛去,一直駛到太陽門廣場,然後穿過行人和車輛上了聖赫羅尼莫大街。街上每家商店爲了抵擋暑熱都拉下了布篷,靠着街道的向陽的百葉窗都關上了。汽車在人行道邊上停了下來,我看見寫着“蒙大拿旅館”字樣的招牌掛在二樓。汽車司機幫我把旅行包搬進了旅店,放在電梯前。我擺弄了一會兒電梯的開關,電梯大概壞了,始終不開門,我只好步行上樓。二樓樓梯口掛着一塊雕花的銅招牌:“蒙大拿旅館”。我按了幾下門鈴,沒有人來開門。我又使勁按了一會兒,一名緊繃着臉的女服務員把門打開了。
“請問,阿施利夫人在嗎?”我問。
她反應遲鈍地看着我。
“是不是
有一位英國女人住在這裡?”
她轉身喊裡面的一個人,一個非常胖的女人走到門口來。她花白的頭髮像是抹了髮蠟,梳成一個個小波浪辮,垂掛在臉龐兩側。她個子不高,氣勢十足。
“您好,”我說,“這裡是有位英國女人嗎?我想看看這位英國女人,可以嗎?”
“您好。這裡是有一個英國女人,如果她願意見您的話,你當然可以去看她。”
“她會願意見我的。”
“我叫這丫頭去問問她。”
“天氣非常熱。”
“馬德里的夏天是非常熱的。”
“冬天卻非常冷。”
“是的,冬天非常冷。”
我在想,要不要也在蒙大拿旅館住下呢?我還沒決定好,但是我很希望有人能幫我把旅行包拎到樓上來,儘管蒙大拿旅館從沒發生過偷盜事件,但我還是擔心旅行包被人偷走。畢竟在其他旅館裡發生過這種事情。我相信這裡沒有,據我所知,這家旅館的從業人員都經過嚴格挑選和培訓。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服務員能把我的旅行包拿上來。
女服務員回來了,她對我說:“那個英國女人想立刻就見到您這個英國男人。”
“好的。”我說,“您瞧,我剛纔說對了吧。”
“說得很清楚。”
我跟在女服務員後面,順着幽暗的長廊走到了盡頭,她停在一扇門前敲了幾下。
“嗨,”勃萊特說,“真的是你嗎,傑克?”
“是我。”
“請進,請進。”
我打開門進去了,女服務員在我身後把門關上了。我看見勃萊特正在牀上躺着。她手裡還拿着一把梳子,剛纔正梳理頭髮。房間裡一片狼藉,只有那些平時被僕人服侍的人才會把房間弄成這樣。
“親愛的。”勃萊特說。
我走到牀邊,用雙臂摟住她。她吻了吻我,在我的懷裡顫抖着,就在她吻我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正在想別的事情。
“親愛的,我過得很糟糕。”
“跟我說說。”
“沒什麼可說的。他昨天才走,是我讓他走的。”
“那你爲什麼不留住他?”
“我不知道。一個人不應該這樣做,我不想傷害他。”
“你可能對他太好了。”
“他不可能和任何人在一起,我正巧意識到了這一點。”
“不。”
“唉,見鬼!”她說,“別談這個了。我們再也別提這事兒了。”
“好的。”
“真讓我震驚,他竟然會因爲我而感到羞恥。你知道,他曾有一陣子因爲我而感到羞恥。”
“不可能。”
“噢,是這樣的。我猜,一定是在咖啡館裡有人拿我來取笑他了。他要我把頭髮留起來,要我留長髮。那樣我會是個什麼模樣?”
“真滑稽。”
“他說,他要讓我更女性化一些,我那樣就像個怪物。”
“後來怎麼樣了?”
“哦,後來他想通了,就再也沒說因爲我而感到羞恥的話。”
“那你遇到什麼麻煩了?”
“我當時也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把他打發走,可我已經沒有錢了。你知道,我沒法撇下他自己走。他要給我一大筆錢,我就跟他說,我有的是錢,他也知道我是在撒謊,你知道的。”
“是的。”
“哦,別談這些事了。還有一些滑稽的事呢,給我一支菸。”
我給她把煙點上了。
“你知道,他在直布羅陀當侍者的時候學過英語。”
“是的。”
“最後,他想和我結婚。”
“真的?”
“當然。可是我都沒有跟邁克結婚。”
“他可能認爲,和你結婚以後,他就成了阿施利爵爺了。”
“不,不是這樣的。他是真心想和我結婚,他說,這樣我就不能拋棄他了。他是想要確保我永遠不拋棄他。當然,我得先變得更女性一些。”
“那你現在應該放心了。”
“是的。我重新振作起來,他把那個討厭的科恩趕走了。”
“那好啊。”
“你知道,我本來會和他生活下去的,可是我發現這樣對他不好,我們相處得很好。”
“除了你的外表。”
“哦,他會漸漸習慣的。”
她把煙掐滅了,說:“你知道,我已經三十四歲了,我可不想當一個糟蹋小夥子的壞女人。”
“是的。”
“我是絕對不能那樣做的,現在我感覺很好,感覺安心了。”
“那就好。”
她把臉轉過去,我以爲她想再找一支菸,可是我發現她哭了,我能夠感覺到她在哭泣。她渾身顫抖着,正在抽泣,不肯擡起頭來。這時,我用雙手摟住了她。
“我們別再提這件事了。求你了,我們不再提它,永遠忘了這件事。”
“親愛的勃萊特。”
“我要回到邁克身邊了。”我緊緊抱着她,她還在哭泣,一邊哭一邊說,“他是那麼可親,又那麼可畏,他是我想要的那種人。”
她不肯擡頭,我撫摸着她的頭髮,她顫抖着。
“我不想做一個壞女人。”她說,“但是,傑克,你看都說不提這件事了,可我又提起來了,我們不提它了。”
我們離開蒙大拿旅館,旅館女主人沒找我付賬,說是賬已經結算過了。
“那就算了吧。”勃萊特說,“現在無所謂了。”
我們乘車來到王宮旅館,放下了行李,預訂了兩張“南方快車”夜班的臥鋪票,隨後走進旅館的酒吧間,喝雞尾酒。我們坐在酒吧櫃前的高腳凳上,看見酒保正在用一個鍍鎳的大調酒器細心調製馬提尼雞尾酒。
“真有趣,你怎麼一到大旅館的酒吧裡就顯得高雅了呢?”我說。
“只有酒吧服務人員和賽馬騎師還是彬彬有禮的。”
“無論一個旅館多麼低級,它的酒吧間還是很高雅的。”
“真奇怪。”
“酒保也總是很有風度。”
“你知道,”勃萊特說,“這是真的,他只有十九歲,你想不到吧?”
我們碰了一下並排擺放在酒吧櫃檯上的兩隻酒杯,酒杯冰涼,外面還凝結着冰冷的水珠。掛着窗簾的窗戶外面馬德里正處於酷暑中。
“我很喜歡在馬提尼酒里加一隻橄欖。”我對酒保說。
“您說得對,先生。這是您的酒。”
“謝謝。”
“您知道,我應該事先問您的。”
酒保走到酒吧櫃的另一頭,這樣他就聽不到我們的談話了。馬提尼酒杯擺放在木製櫃檯上,勃萊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之後她的手就不顫抖了,能穩穩地端着酒杯了。
“好酒。這個酒吧不錯吧?”
“應該說,凡是酒吧都很不錯。”
“你知道,起初我都不敢相信,他出生於一九〇五年,那時候,我都已經在巴黎上學了。你想想看。”
“別要我想這件事了。”
“別傻啦。請這位夫人喝一杯,好嗎?”
“給我們再來兩杯馬提尼。”
“還是剛纔喝的那種嗎,先生?”
“是的,那兩杯酒口感非常好。”勃萊特衝他微微一笑。
“謝謝您,夫人。”
“好,祝你健康。”勃萊特說。
“也祝您健康!”
“你知道,”勃萊特說,“他說,在認識我之前,他只和兩個女人交往過,過去除了鬥牛,他從來不關心其他的事。”
“他有大量的時間。”
“我不明白。他的眼裡就只有我了,節日活動已經不算什麼了。”
“哦,對,他的心裡只有你。”
“是的,真的只有我。”
“我還以爲你不會再提這件事了。”
“我忍得住嗎?”
“別說了,把它統統忘掉吧!”
“我只不過不小心提到了。你知道,我現在感覺很好,傑克。”
“你應該這樣。”
“你知道,一決定不再做壞女人,我覺得舒服極了。”
“是的。”
“這種做人的準則似乎可以取代上帝了。”
“現在有很多人信上帝。”我說,“相當多人信。”
“但是上帝從來與我無緣。”
“我們還要不要再來兩杯馬提尼酒了?”
酒保又調了兩杯馬提尼酒,倒進兩隻乾淨的杯子裡。
“我們去哪兒吃飯?”我問勃萊特。
酒吧間裡很涼快,你可以透過窗子感受到外面的熱浪。
“就在這兒吃?”勃萊特問。
“旅館裡的飯菜太糟糕了,你聽說過一家叫博坦的餐館嗎?”我問酒保。
“知道,先生,要不要我把地址寫給您?”
“謝謝。”
我們在博坦餐館吃了午飯。那是世界最好的餐館之一,我們點了烤乳豬,喝了里奧哈酒。勃萊特沒吃多少,她向來吃得很少。我飽餐了一頓,喝了三瓶里奧哈酒。
“你覺得怎麼樣,傑克?”勃萊特問,“我的上帝!你怎麼吃了這麼多啊!”
“我感覺很好吃,你要不要來盤甜點?”
“哦,不要。”勃萊特抽着煙說。
“你很喜歡吃,是不是?”她說。
“是的。”我說,“我喜歡做的事情多着呢。”
“你都喜歡做什麼?”
“哦,”我說,“我喜歡做的事情有很多。你要來盤甜點嗎?”
“你已經問過我一次了。”勃萊特說。
“是的,”我說,“我問過了。那我們再來一瓶里奧哈酒吧!”
“這酒很好喝。”
“你喝得不多。”我說。
“我已經喝了不少了,是你沒注意到。”
“我們再要兩瓶吧。”我說。
酒送來之後,我往自己的杯子裡倒了一點兒,然後給勃萊特倒了一杯,最後又把我自己的杯子倒滿,我們碰了碰杯。
“祝你健康!”勃萊特說。
我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勃萊特伸手按住了我的胳膊。
“別喝醉了,傑克。”她說,“你不必喝醉。”
“你怎麼知道?”
“別這樣,傑克。”她說,“你會很好的。”
“我不想喝醉,”我說,“我只不過多喝了一點兒葡萄酒而已。我喜歡喝。”
“你別喝醉了。”她說,“傑克,別喝醉酒。”
“你想坐車去兜風嗎?”我說,“想不想在城裡轉轉?”
“好的。”勃萊特說,“我還沒有在馬德里觀光過呢,我們應該看看去。”
“我把這杯酒喝完就去。”我說。
我們下樓,穿過樓下餐廳來到了街上。一位侍者幫我們去僱車了。天氣很晴朗,但是很熱,大街的一邊有一個栽有樹木和草地的廣場,出租汽車都停在那裡。一輛汽車沿街開了過來,侍者的上半身探出車窗。我給了他小費,並囑咐司機往什麼地方開,然後我上車,坐在了勃萊特身邊。汽車沿着街開去,我把頭靠在椅背坐穩了,勃萊特挪過來靠着我。我們緊緊地偎依在一起,我用一隻胳膊摟住她,她舒適地靠在我身上。陽光燦爛,天氣酷熱,房屋白得異常刺眼,就這樣我們拐上了大馬路。
“唉,傑克,”勃萊特說,“如果我們能在一起,那該多好啊。”
前面路上有個穿着咔嘰制服的騎警,正舉起警棍指揮交通,車子突然來了一個急剎車,勃萊特更緊地靠在我的身上。
“是啊,”我說,“這樣想想不是也很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