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中午,我們聚集在咖啡館裡,那裡面非常擁擠。我們吃着小蝦,喝着啤酒,城裡的每條街道都被人羣擠滿了,熙熙攘攘。不斷有從比亞里茨和聖塞瓦斯蒂安開來的大汽車停在廣場上,很多旅遊觀光車也開來了。他們都是前來觀看鬥牛的。其中一輛白色的大汽車裡坐着二十五名英國婦女,她們透過望遠鏡欣賞着節日景象。跳舞的人們都醉醺醺的。這是節日的最後一天。

節日的氣氛依然濃烈,街道上水泄不通,大汽車和觀光車還佔據着參加節日活動的人們的空間。那些觀光者從汽車上下來以後,就融入了人羣。如果不是靠在被無數穿着黑色外衣的農民圍着的咖啡桌前,能夠清晰地看到他們那特別的運動服,你根本就認不出來哪些人是剛下車的。從比亞里茨來的英國人也被捲入節日的人潮了,如果你不走近桌子,也發現不了他們。大街上,尖銳的笛聲伴着咚咚的鼓聲,不絕於耳。咖啡館裡,人們用手敲打着桌子或搭着肩膀,都在扯着嗓子大聲歌唱。

“勃萊特來了。”比爾說。

我擡頭一看,她從廣場上擁擠的人羣中走過來,高昂着頭,就像是這狂歡節是爲了向她表達敬意而舉行的似的。她感到很高興,而且覺得很有趣。

“喂,朋友們!”她說,“哎,渴死我了。”

“再來一大杯啤酒。”比爾向服務員說道。

“來點小蝦?”

“科恩走了嗎?”勃萊特問。

“是的。”比爾說,“他僱了一輛汽車走的。”

啤酒送來了,勃萊特伸手舉起了玻璃杯,手顫抖了一下。她自己好像也發覺了,微微笑了笑,便仰頭喝下一大口啤酒。

“好酒。”

“嗯,非常好。”我說。

我緊張地看向邁克,我想他根本沒有睡着,他一直都在喝酒,但他看起來還是很清醒的。

“傑克,我聽說科恩把你打傷了?”勃萊特說。

“沒有。他只是把我打暈了,就是這樣。”

“我說,他把佩德羅·羅梅羅打傷了,”勃萊特說,“傷得非常厲害。”

“他現在怎麼樣了?”

“他就快好了,但他不想離開房間。”

“他看上去很糟糕吧?”

“嗯,是的,非常糟糕,他真的傷得很重。我跟他說,我想出來透透氣,來看看你們。”

“那他還要上場嗎?”

“當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和你一起去。”

“你的男朋友現在怎樣啦?”邁克突然問道。他似乎一點也沒有聽到勃萊特剛纔的話。

“勃萊特跟了一個鬥牛士。”他說,“她還有個姓科恩的猶太人,可他的表現相當糟糕。”

勃萊特站起身來:“邁克,我不想再聽你說這種話了。”

“那你的男朋友到底怎樣啦?”

“該死的好着呢。”勃萊特說,“下午去看看他吧。”

“勃萊特又跟一個鬥牛士好上了。”邁克說,“一個漂亮的該死的鬥牛士。”

“傑克,我想和你說會兒話,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嗎?”

“是要告訴他你那可愛的鬥牛士的事吧。”邁克說,“哼,讓你的鬥牛士去死吧!”他一把把桌子掀翻了,啤酒杯和碟子都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走吧。”勃萊特說,“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跟勃萊特穿過廣場,擠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羣中。我問:“他怎麼樣了?”

“午飯後到他上場前,我不會再見他了。他的隨從來了,要給他收拾好裝備。羅梅羅說,隨從們都對我很有意見。”

勃萊特一臉笑容,看上去很是高興。太陽出來了,天地間一片亮堂。

“我感覺自己真的完全變了,”勃萊特說,“你甚至想象不到,傑克。”

“你需要我做些什麼嗎?”

“不用,我只想讓你陪我去看鬥牛。”

“午飯時間,你過來嗎?”

“不。我要跟他一起吃午飯。”

我們在旅館門口的拱廊下停了下來,人們都在往外搬桌子,把桌子排放在拱廊下面。

“去公園裡溜達一下怎麼樣?”勃萊特問道,“我不想現在就上樓去,我猜他正在睡覺。”

我們從劇院正面經過,穿過廣場,一直向前,走過集市上那些臨時搭建起來的棚子,擠進人羣,順着人潮走在兩排貨攤中間,最後來到一條橫向的街上。從這條街可以走到薩拉薩蒂步行街,我們甚至能看見在步行街上閒逛的人,那些穿着時髦的人都喜歡來這個地方散步。

“我們不要到那邊去了吧。”勃萊特說,“我可不想在這裡被別人盯着看。”

我們站在陽光下。來自海上的烏雲過後,大雨之後,天氣很熱,但令人覺得很舒服。

“我真希望風趕緊停了,”勃萊特說,“有風很不利於他的比賽。”

“我也希望風停了。”

“他說牛都很不錯。”

“都很好。”

“那邊是聖福明教堂嗎?”

勃萊特望着禮拜堂的黃色牆壁。

“是的。禮拜天的遊行就是從這兒出發的。”

“我們去看看,好不好?我想去爲他做祈禱,或者,也爲別的事情祈禱。”

我們穿過一扇看上去很厚重的皮革門,門卻很輕鬆地就被推開了。教堂裡光線很暗,但是還能看到有很多人在做禱告。等眼睛適應了裡面的光線,我們才漸漸看清了裡面的人。我們跪在一條長木凳前,開始做禱告。過了一會兒,我發覺身邊的勃萊特挺着腰板,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

“走吧,”她啞着嗓子小聲說,“我們離開這裡吧,這裡使我很緊張。”

我們走出了教堂,來到外面陽光炙熱的大街上。勃萊特看向那隨風搖曳的樹梢,祈禱似乎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不知道爲什麼,我在教堂裡總會感到很緊張,”勃萊特說,“祈禱對我來說,從來就沒起過什麼作用。”

我們一直往前走着。

“我對這種宗教氛圍很牴觸,”勃萊特說,“可能我就長了一副與宗教不和的臉。你要知道,我根本不爲他擔心,我只會因爲他而感到幸福。”

“很好。”

“可是,我還是希望風能夠小一些。”

“一般到五點的時候,風就會減弱。”

“但願如此。”

“你現在就可以祈禱了。”我笑着說。

“祈禱對我從來沒用,我從來也沒有因爲祈禱得到過我想要的東西。你呢?”

“是的,我得到過我想要的東西。”

“哦?胡說。”勃萊特說,“那可能祈禱對某些人是靈驗的,但你看上去並不像是很虔誠的教徒,傑克。”

“事實上,我很虔誠。”

“別開玩笑了。”勃萊特說,“今天你就別試圖勸人信教了,這樣日子會變糟糕的。”

自她和科恩出走時起,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重新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我們又回到旅館,之前搬往門前的桌子都擺放整齊了,而且有幾張桌子旁已經有人在吃東西了。

“你應該看好邁克,”勃萊特說,“別讓他越來越放肆。”

“你的朋友們已經上樓去了。”那個德國籍侍者總管用英語說道。這是一個愛偷聽別人說話的人。

勃萊特轉過身去對他說:“太感謝了。你還有別的要提醒的嗎?”

“沒有了,夫人。”

“很好。”勃萊特說。

“給我們留好三個人的用餐座位。”我對那個德籍侍者說。他紅撲撲的臉上露出了慣有的蒼白的職業笑容。

“夫人在這兒用餐嗎?”

“不。”勃萊特說。

“那麼,我看雙人桌就行。”

“別再跟他廢話。”勃萊特說。“邁克的情緒肯定很不好。”上樓的時候,她說。在樓梯上,我們碰到了蒙託亞。他點頭示意,但是臉上沒有笑容。

“那咱們咖啡館裡再見吧。”勃萊特說,“真的很感謝你,傑克。”

我們走到我們房間的那一層樓。她沿着走廊徑直走向了羅梅羅的房間,她沒有敲門,而是直接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又反手把門關上。

我走到邁克的房門前,敲了敲門,沒有迴應。我擰了一下門把手,門就開了。房間裡搞得一團糟,提包都被拉開了,衣服扔得滿屋子都是,牀邊散落着幾隻空酒瓶。邁克躺在牀上,像死人一般毫無生氣。他睜開眼睛看了看我。

“哦,傑克,”他有氣無力地說,“我覺得很困,我就想——睡一會兒……”

“我給你蓋上被子吧。”

“不,我一點都不冷。你不要走。我還沒睡着。”他又說。

“你很快就會睡着的,邁克。不要擔心,老弟。”

“勃萊特跟一個鬥牛士好上了,她的猶太小夥子倒是走了。”邁克說。

他慢慢地轉過頭來看着我。

“該死的多好的事情啊,對吧?”

“是的,現在你該睡覺了。邁克,你真的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我這就睡着了。我很困。”

他閉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我走出房間,輕輕地把門關上。比爾正在我的房間裡看報紙。

“看過邁克了嗎?”

“是的。”

“我們去吃飯吧。”

“我可不願意下樓去吃飯,我帶邁克上樓的時候碰到了那個德籍侍者總管,他的樣子實在令人生厭。”

“他可能也很討厭我們。”

“我們還是去街上吃吧。”

我們下樓的時候,在樓梯上碰到一名女服務員。她端着一隻蒙着餐布的午餐托盤,正在上樓。

“一定是去給勃萊特送飯。”比爾說。

“還有那位可愛的鬥牛士。”我說。

在門口拱廊下的露臺上,那個德籍侍者總管向我們走來,他那紅撲撲的臉上總是油亮油亮的。他用看似很有禮貌的目光看向我們。

“我給兩位先生準備了一張雙人桌。”他說。

“你自己去坐吧。”比爾說着,我們走出去,穿過了馬路。

我們在廣場邊的一條小巷裡找到一家小餐館,在那兒吃了飯。這家小餐館裡的客人竟然都是男人,他們都在唱歌、喝酒,屋子裡到處瀰漫着煙霧。這裡的飯菜不錯,酒也好,我們只顧吃了,很少說話。吃完飯,我們回到咖啡館繼續觀看節日活動,這時正好到了節日狂歡的高潮階段。勃萊特吃完飯也過來了,她說她來時去過邁克的房間,看到他正在熟睡。

當節日狂歡達到沸騰的時候,人們開始向鬥牛場那邊移動。我們混在人羣中,也趕到了那裡。我們坐在第一排,勃萊特坐在我和比爾中間。鬥牛場四周有一圈紅色的柵欄,在我們座位下面,也就是看臺和柵欄間,有一條狹窄的通道。混凝土做的看臺上已經坐滿了人。在紅色柵欄的裡面,是用細細的黃沙鋪成的平整的場地。剛下過雨,場地看起來有些泥濘,但是太陽一曬,表層就幹了,很快又恢復了平整,而且看起來很堅實。隨從們和鬥牛場的場地僱員們肩扛着柳條筐,從通道里走出來,筐裡裝着疊得整整齊齊的紅巾和鬥牛用的斗篷,紅巾和斗篷上都沾有血跡。隨從們打開了笨重的包着皮革的劍鞘,露出了裡邊被紅布裹着的一柄劍。他們抖開一塊塊沾染着紫黑色血跡的紅色法蘭絨,把一根短棍套在上面,供鬥牛士鬥牛時用。勃萊特一直盯着看他們的一系列動作,非常着迷於這門行當的細節。

“他的所有斗篷和紅巾上都印有他的名字。”她說,“爲什麼他們要把這些東西叫muleta呢?”

“我也不知道。”

“我想,這些東西就從來沒有洗過。”

“我看也是,可能洗過會褪色。”

“那些血跡肯定會使法蘭絨變硬的。”比爾說。

“真有意思,”勃萊特說,“他們竟然都不在意那些血跡。”

在狹窄的通道上,隨從們在緊張有序地做着開場前的各種準備工作。觀衆席上坐滿了人。在看臺的上方,除了主席包廂還有幾個空座,其他的包廂都座無虛席了。隨着主席入場,鬥牛比賽就要拉開帷幕了。在鋪着細沙的平整場地對面,高大的通往牛欄的門洞裡站着那些等待入場的鬥牛士,他們把胳膊包裹在斗篷裡。勃萊特拿着望遠鏡望向那邊。

“給你,你要不要看看?”

我從望遠鏡裡看到了那三位鬥牛士。羅梅羅在中間,貝爾蒙蒂在左邊,右邊是馬西亞爾。在他們的身後是各自的助手,再後面是短矛手,在通道和牛欄裡的空地上站着很多長矛手。羅梅羅的鬥牛服是黑色的,三角帽壓得很低,都扣到了眼睛上。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能隱約地看到不少傷痕,他正直直地朝着前方。馬西亞爾在慢慢地吸菸,香菸幾乎藏在手心裡。貝爾蒙蒂也在朝前看着,泛黃的臉上不見一點血色,下巴外突,目光一片茫然。不論是貝爾蒙蒂還是羅梅羅,都顯得那麼與衆不同,只是孤單地佇立在那裡。主席入場了,我們上面的大看臺上爆發出一陣陣熱烈的掌聲。我又把望遠鏡給了勃萊特。掌聲還沒有結束,人們就開始奏樂了。勃萊特拿着望遠鏡看了一會兒。

“給,你來看吧。”她說。

我拿着望遠鏡,看見貝爾蒙蒂在跟羅梅羅說話。馬西亞爾扔掉了香菸,悄然挺直了身子。三位鬥牛士高昂着頭,目視前方,有力地揮動着一隻手就開始入場了。他們引領整個隊伍入場,每個人都是一隻手在揮手致意,另一隻手拿着被捲起的斗篷。進入場地後,隊列開始正步前進,並分向兩邊散開。緊接着出場的是長矛手們,他們舉着長矛,就如騎兵拿着長槍一般。隊列的最後是鬥牛場的僱工們,兩排騾子也被牽了出來。鬥牛士們用一隻手按住頭上的帽子,向着主席包廂彎腰敬禮,因爲主席正坐在那裡,然後他們向我們下面的柵欄走來。羅梅羅把他那件看上去沉甸甸的金線織錦斗篷脫下來,遞給了柵欄外邊的隨從,並囑咐了幾句。可是離得太遠,我聽不到他們說了什麼。當羅梅羅走到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時,我看見他雙眼充滿血絲,臉上青了好幾處,嘴脣也是腫着的。隨從接過了斗篷,擡頭看到勃萊特,便走到我們跟前,把斗篷遞了上來。

“把它在你面前展開吧。”我說。

勃萊特俯身向前接過斗篷。斗篷是用金線繡制的,拿在手裡沉甸甸的。隨從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搖搖頭,口中說了句什麼。我旁邊的一個男人轉過身子對勃萊特說:“他說不要斗篷展開,就把它摺好,放在膝上。”

勃萊特又把那沉甸甸的斗篷摺疊起來了。

羅梅羅正在和貝爾蒙蒂說話,沒有擡頭看我們。貝爾蒙蒂也把他的斗篷送到他的朋友們那兒去了。他笑着看向他的朋友們,狼一般的笑容,只是動了動嘴角而已,根本看不出一點笑意。羅梅羅隔着柵欄向隨從要來水瓶,往他斗篷的細布裡子上倒了一些水,在沙地上,用他的平跟鞋摩擦着斗篷的下襬。

“他這是在幹什麼?”勃萊特問。

“增加斗篷的重量,免得斗篷被風吹起來。”

“看上去,他臉色很不好。”比爾說。

“嗯,他自己感覺也很不好。”勃萊特說,“他應該休息,不該來比賽。”

貝爾蒙蒂第一個上場。貝爾蒙蒂的鬥牛技藝很高,他每場能有三萬比塞塔的收入。人們爲了看他的表演,都會排一整夜的隊去買票,所以觀衆對他的期望也是非常高的。貝爾蒙蒂的鬥牛表演最惹人關注的是,他總是和鬥牛離得很近。每當他進入公牛的地盤,他就陷入了極大的危險。在鬥牛比賽中,有公牛地盤和鬥牛士地盤之分。鬥牛士只要在鬥牛士地盤裡,就會比較安全。在貝爾蒙蒂鬥牛表演的高潮,他總是在公牛地盤進行表演,這是極具危險性的,這樣的表演總使人們感覺到悲劇即將發生。人們去鬥牛場看貝爾蒙蒂的表演,主要就是爲了去感受這種刺激,甚至可以說是爲了去看“貝爾蒙蒂之死”。早在十五年前人們就說,如果你還想看看貝爾蒙蒂,那你就要趕緊了,趁他還活着。從那時起,他已經殺掉了一千多頭鬥牛。自從他退出鬥牛界,他的鬥牛表演被傳得神乎其神,人們都在傳說他的鬥牛表演如何精彩。可是當他後來重返鬥牛場的時候,觀衆們卻非常失望,因爲貝爾蒙蒂沒有像傳言中那樣擁有非同凡人的神奇的鬥牛技藝,他自己也不認爲能夠做到如此接近鬥牛。貝爾蒙蒂強調了他的幾點條件,他要求鬥牛的個頭不能太大,而且牛角不能太有危險性。這樣,似乎就不會引起可能發生的悲劇了。觀衆們看着畏畏退縮的貝爾蒙蒂,彷彿受了矇騙,以前高於這個三倍的條件他都應付得來。貝爾蒙蒂感覺受到了侮辱,臉色更黃,下巴更突出了,再加上身上劇烈的疼痛,他連走起路來都艱難了,最後觀衆們竟然憤怒地用行動來反對他。他只能以鄙視和冷淡的態度來應對。他原以爲今天下午會是他的好日子,迎來的卻是一片辱罵和嘲笑,最後,竟然連麪包片和瓜果蔬菜連同坐墊都被觀衆們扔進了場地。在這裡,他曾取得事業上的莫大榮耀的鬥牛場上,有些東西甚至直接砸到了他的身上。他沒有迴應這些不堪,只是把下巴擡得更高了。偶爾,當觀衆的辱罵聲實在不堪入耳時,他也只是伸長下巴,咧開嘴勉強笑一笑,而這每一個動作都使他的痛苦越來越難以忍受。最後,他那本就變得蠟黃的臉都快變成羊皮紙色了。當他殺死第二頭牛的時候,觀衆們所能扔的東西都扔完了。他臉上是鄙視的目光,卻依然帶着慣有的似乎職業性的笑容向主席致禮,然後退出場地。他的下巴一直那樣突着。他把劍遞出了柵欄,讓他的隨從擦乾淨後放回了劍鞘。隨後他走進通道,就倚着我們座位下面的柵欄,不看不聽,只管把腦袋放進交叉的臂彎裡,獨自忍受着劇烈的痛苦。過了很久,他擡起頭要了點水漱口,又喝了幾口,站起身來拿起斗篷,又進入鬥牛場了。

觀衆們因爲對貝爾蒙蒂很不滿,所以就偏向了羅梅羅這邊。當羅梅羅離開看臺前的柵欄走向鬥牛場時,看臺上傳來觀衆們熱烈的掌聲。貝爾蒙蒂把這一切看在眼裡,但是仍舊裝做什麼也沒有看到。他並沒有把馬西亞爾放在眼裡,因爲對馬西亞爾的功底很瞭解。他重返鬥牛場的目的原本就是要打壓馬西亞爾,他以爲這場比賽他穩操勝券,他期待着和馬西亞爾以及其他一些處於低潮的鬥牛士明星一較高低。他知道,只要自己又站回鬥牛場上,其他鬥牛士那些不值一提的花拳繡腿就會在他紮實的鬥牛功底面前自慚形穢。但沒想到的是,他所期盼的重返鬥牛場的輝煌被羅梅羅破壞了。羅梅羅總是那麼穩重、自如,而如今的貝爾蒙蒂只能偶爾做到這一點。在場的觀衆都感覺到了,從比亞里茨來的人也感覺到了,甚至連美國大使都看出來了。貝爾蒙蒂體力不支了,他只能落得被鬥牛頂成重傷甚至死亡的下場,他是真的不願意參加這場比賽了。他在鬥牛場上曾經輝煌一時,時過境遷,輝煌不再了,他也預料到了這一點,如今他的生命裡只能迸出些零零星星的光了。雖然他還能表演出幾分昔日鬥牛的風采,但是已經毫無價值了。就在他走下汽車,到一位養牛朋友的牧場裡挑選公牛時,他倚着圍欄在牛羣中挑選了幾頭看上去很溫馴的公牛時,他的風采就已經失色了。他挑選的是兩頭犄角不算長,而且個頭小,看上去很好馴服的鬥牛。以前比賽中留下的病痛時時發作,即使在這即將重現昔日風采的時刻,他也沒有覺得多麼痛快,疼痛使他那種重現風采的感覺大打折扣。雖然這風采還是當年的風采,但不能使他感到鬥牛的無限樂趣了。

然而,羅梅羅現在正處在這樣的榮耀之中。他熱愛這項活動,而且我認爲他愛那些鬥牛,愛勃萊特,因爲那天整個下午他都把表演竭力維持在勃萊特的座位前面,每個動作都可以看得清楚。他爲了使表演更出色,都沒有顧上擡頭看一眼勃萊特。他不去看勃萊特的表情是否滿意,而是全身心地進行表演,不僅是爲了自己,更是爲了她。爲她表演,這是給予他的巨大力量,這使得他整個下午的比賽都是那樣精彩,而且毫無失誤。

他的首場表演就在我們座位下方進行。公牛向騎馬的長矛手發起進攻,之後三位鬥牛士就開始接連出擊對付公牛。貝爾蒙蒂第一個,馬西亞爾第二個,羅梅羅排在了最後。他們三人都站在長矛手的左邊。長矛手騎在馬背上,帽檐壓得很低,他調整着長矛對準了公牛,並用靴刺夾住了馬肚子,左手握住繮繩,驅馬靠近公牛。公牛雖然看起來像是盯着那匹靠近的白馬,其實是在盯着長矛鋒利的三角形鋼尖。羅梅羅全神貫注地看着,他發現公牛好像並不想向長矛進攻,而是要掉轉頭衝向自己,於是他呼呼地抖動着自己的斗篷,紅色的斗篷自然吸引了公牛的注意。公牛看到那片紅色,很惱怒似的衝過來,然而等它衝到面前,卻不再是那紅得耀眼的斗篷了,而是一匹白馬,還有一支從馬背上長長地探過來的山胡桃木長矛。公牛還未看清楚,鋒利的鋼尖已刺入了它兩角之間的肩肉裡。長矛手沒有拔出長矛,而是把馬趕向一邊,任由長矛在牛肩上割開一道深深的傷口,鋼尖深深地扎入牛的肩部。那頭公牛流了很多血,爲貝爾蒙蒂再次上場提供了便利。

受傷的公牛沒有繼續向馬進攻,它吃過虧了,而且本來也不是想攻擊馬的。它轉過身去,背對着騎馬的長矛手。羅梅羅很輕巧地就用斗篷把牛引開了,然後和牛對峙,伸出斗篷吸引牛。公牛豎起尾巴橫衝過來,羅梅羅站定,搖擺着雙臂舞動斗篷,隨着公牛的一次次攻擊旋轉。潮溼並帶着很多泥沙的斗篷呼地張開,猶如鼓滿風的船帆,羅梅羅對着牛張開斗篷,原地轉動身子。人、牛混戰了一個回合後,公牛沒有攻擊到人,哞哞地叫着,羅梅羅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公牛又要進攻了,羅梅羅又將斗篷在身體另一側迎風張開,每次他都讓牛幾乎貼着他的身子狂奔過去。這很危險,很刺激,人、牛和鼓着的鮮紅斗篷構成了一幅鮮明的人、牛輪廓畫像。他的動作沉穩而有節奏,不像是在對付一頭兇猛的鬥牛,倒像是在哄它入睡。這套流暢的動作被他重複了四次,在最後一次做到一半的時候,他就撇開牛向掌聲方向走去了,把牛留在背後。羅梅羅一隻手按在屁股上,斗篷搭在胳膊上,公牛隻是望着他走開去的身影。

他和自己挑選的那兩頭牛的交鋒非常完美。第一頭牛視力不好,他用斗篷跟它周旋了兩個回合,以確定這牛的視力到底有多糟糕,然後他才調整自己的應對方式。這場鬥牛表演沒有觀衆期待的驚險刺激,但可以說是完美的表演了。觀衆們很不滿,要求換一頭牛。他們認爲,和一頭視力差的甚至看不到鮮紅斗篷的牛是鬥不出什麼花樣來的,但是主席並不同意換牛的請求。

“他們爲什麼不給換呢?”勃萊特問。

“因爲他們已經爲這頭牛付了錢,他們可不想做虧本的生意。”

“可是這樣對羅梅羅太不公平了。”

“還是好好地來看他是怎樣對付這頭看不清顏色的牛吧。”

“我不想看。”

如果觀衆都爲鬥牛士們關心這些事兒,那麼鬥牛比賽看起來就沒什麼意思了。對於這頭看不清斗篷和紅巾顏色的公牛,羅梅羅只能以自己的身體去逗引公牛攻擊。他不得不靠得非常近,讓牛能夠看清自己而向自己撲過來,然後逗引它撲向那塊它根本認不清顏色的紅巾。羅梅羅就以這種傳統的鬥牛方式結束了第一個回合。觀衆們都以爲羅梅羅害怕了,因爲每當看到他把要衝到自己身上的鬥牛引向紅巾的時候,都會向一邊跨出一大步。觀衆們寧願看貝爾蒙蒂極力擺出一副他從前的氣勢,或者是馬西亞爾模仿貝爾蒙蒂的架勢。坐在我們後面的三個來自比亞里茨的人都在爭論這件事。

“他怎麼像是很怕那頭糟糕的笨牛呢?要知

道,這頭牛笨得只會跟着紅巾走。”

“他只不過是個毛頭小夥兒,能學到什麼厲害的本事。”

“可是,以前看他舞斗篷時還是很厲害的啊。”

“那也許他現在緊張了。”

鬥牛場中,只有羅梅羅一人還在賣力地表演他那套動作了。他儘量靠近牛,才能使這頭牛看清自己。他把身子再湊近公牛一些,可牛還是不爲所動,直到他近得使牛能夠頂到他了,他才把身子迎上去,引誘牛向自己撲過來。當牛角快要頂到他的時候,他又把紅巾輕輕地抖了一下,閃到了一邊,牛就隨着撲向紅巾了。這一系列毫無刺激的動作引來了比亞里茨鬥牛行家們的又一陣嘲諷。

“他要對那頭牛下手了。”我對勃萊特說,“那牛還有勁兒,它可不想把勁兒一下子都使光。”

羅梅羅站在鬥牛場中央,正對着那頭牛,我們只能看到他的側臉。他踮着腳,從紅巾裡抽出一柄短劍,目光順着劍刃滑向劍尖,對準了鬥牛。隨着羅梅羅向前刺的動作,公牛也衝他撲了過來。這時,羅梅羅揚手將紅巾蓋在公牛臉上,矇住了它的眼睛,緊接着,他的左肩頂到了牛的兩隻犄角之間,短劍已刺進了牛的身體。那一瞬間,人、牛似乎合爲一體了。羅梅羅的右臂高高地舉着,英雄般挺立在牛的上方。他伸出右手摸着劍柄,劍就被隨手拔出。羅梅羅微微一晃身子,隨即站定在離牛一步遠的地方。他的襯衣袖子已經被撕扯下來了,白色布片隨風飄動,而公牛的兩肩之間被利劍狠狠地刺了一下,已經快不行了。牛垂着頭,就要癱倒在地上了。

“牛要倒下了。”比爾說。

羅梅羅離牛隻有一步之遙,牛能清楚地看見他,他高舉着一隻手,衝牛喊着。牛試圖站起來再次進攻,可是隻掙扎了一下,頭向前拱了拱,就慢慢地倒下去了。

隨從把那把劍遞給羅梅羅,他一手拿着劍,劍刃朝下,另一隻手拿着法蘭絨紅巾,走到主席包廂前,彎腰致禮,然後轉身來到柵欄邊,把紅巾和劍交給了隨從。

“這真是頭沒用的牛。”隨從說。

“它還使我出了一身汗。”羅梅羅說着,伸手抹掉臉上流下的汗水。隨從遞給他一隻水瓶,用水瓶喝水會碰到他受傷的嘴脣。羅梅羅捂了一下嘴脣,但是仍然沒有看向我們這邊。

馬西亞爾這天的表演很成功,觀衆一直在爲他鼓掌,直到羅梅羅的最後一頭牛上場,就是這頭牛在早晨從牛欄裡跑出來時,頂死了一個人。

羅梅羅和第一頭牛較量的時候,滿臉的傷痕顯露無遺。他的每個動作,都能把臉上的傷痕毫無遮掩地顯現在觀衆們面前。在同那頭視力不好的公牛周旋的時候,羅梅羅的精神高度集中,這使他的傷痕更加明顯。和科恩打的那一架並沒有挫傷他的精氣,但毀了他的臉,傷了他的身體。現在,他正儘量把這些負面影響在鬥牛表演中消除,而且從事態的發展來看,他和第二頭牛交鋒的精彩過程正在逐漸消除那些影響。這是一頭很好的牛,它身軀龐大,犄角銳利,無論是轉身或是攻擊,每個動作都靈活連貫。這正是羅梅羅一直以來所想要的那種牛。

當他準備對牛下手而不再表演他那套精彩的紅巾動作時,觀衆都歡呼着要求他繼續表演。他們不願意這頭牛這麼快就被殺死,不想比賽這麼快就結束,羅梅羅只好繼續他的表演。他彷彿成了一個鬥牛教練,在做一場鬥牛實戰示範,他的動作連貫流暢,完成得非常精準,沒有花招數,也不投機取巧。這一套動作連貫下來,幾乎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每到人、牛交戰的一個回合的高潮部分,都會使你的心驟然緊縮。似乎這場鬥牛永遠不要結束才符合觀衆的心意。

公牛叉着四條腿只能等着被殺了,就在我們的座位下方,羅梅羅把牛殺死了。他沒有像殺死上一頭牛那樣有所顧忌,而是用他喜歡的方式刺死了這頭牛。他還是正對着公牛,側臉向着我們,把藏在紅巾裡的利劍抽出來,將鋒利的劍刃瞄準了公牛,而公牛緊盯着他。羅梅羅對牛呼喊着什麼,並把一隻腳在地上輕輕一跺,牛就撲了過來。在它撲過來的一瞬間,羅梅羅把紅色法蘭絨巾壓低,目光隨着劍刃瞄準了撲來的公牛,雙腳穩住不動。又是一個精彩的瞬間,寶劍正中牛聳起的兩肩之間,人和牛渾然一體。羅梅羅向左邊一閃,收起了吸引公牛撲過來的法蘭絨紅巾,就這樣結束了。公牛還想向前攻擊,可是它的腿都不聽使喚了,身子左右搖晃,頓了一下,就前膝跪倒在了地上。這時,羅梅羅的哥哥從牛身後俯身過來,拿着一把短刀想要插入牛角根的脖頸,第一次沒有成功,他又一次把刀插進去時,牛才倒下,抽搐了沒兩下就不動了。羅梅羅的哥哥一隻手抓住牛角,另一隻手拿着刀,擡頭望向主席包廂。這一刻全場轟動,觀衆們揮舞着手帕。在包廂裡,主席也在揮舞着雙手看向臺下。羅梅羅的哥哥割下了僵在地上的那頭牛帶有豁口的黑色牛耳朵。粗重的黑公牛躺在沙地上一動不動,舌頭都吐出來了。場子四周圍上來很多孩子,他們跑到公牛的旁邊,連蹦帶跳地歡呼着。

羅梅羅從他哥哥手中接過黑色的牛耳朵,向主席包廂高高地舉起。主席彎腰向他致意,羅梅羅趕在人羣的前面向我們跑來。他靠在圍欄上,向上探身把牛耳朵遞給了勃萊特,衝勃萊特點頭微笑。這時,大夥兒把他團團圍住,勃萊特把疊得很整齊的斗篷遞給他。

“你喜歡嗎?”羅梅羅叫道。

勃萊特什麼都沒有說。他們互相看着對方,笑了。勃萊特手裡拿着牛耳朵。

“別把血跡沾到身上。”羅梅羅咧嘴笑着說。

觀衆需要他,幾個孩子衝着勃萊特歡呼。人羣中有孩子,那些醉酒的人,還有那些正在跳舞的人。羅梅羅只得轉身擠進了人羣,他們把他團團圍住,想要把他舉起來扛在肩上。他試圖擠出人羣跑向出口處,他可不願意被人像麻袋似的扛在肩上。但是觀衆們抓住他,並把他舉了起來。這讓羅梅羅覺得很難受,他兩腿叉開,身上的傷口一陣劇痛。人們扛着他向大門跑去,他用一隻手撐在一個人的肩上,回頭向我們充滿歉意地瞅了一眼,就被人羣扛着跑出了大門。

看完了比賽,我們三人一起走回了旅館。勃萊特先上樓去了,比爾和我坐在樓下餐廳裡喝了幾瓶啤酒,吃了幾個煮雞蛋。貝爾蒙蒂已經換上了便裝,和他的經理、另外兩個男人從樓上下來吃飯,就坐在我們的鄰桌。貝爾蒙蒂吃得很少。聽他們說,要乘七點的火車到巴塞羅那去。貝爾蒙蒂身穿藍格子的襯衫和深色的套裝,吃的是糖心雞蛋。那幾個人吃了好幾道菜,貝爾蒙蒂好像不太愛說話,只有在別人問他的時候,他纔開口。

比爾說他很累,我也很累,因爲我們都看得太認真了。我們倆坐在那裡,吃着雞蛋,我特意看了看貝爾蒙蒂和跟他同桌的那幾個人。那幾個人面貌粗獷,看起來更像商人。

“咱們去咖啡館吧。”比爾說,“我想來杯苦艾酒。”

這是狂歡節的最後一天,外面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廣場上擠滿了人,焰火技師正在安裝晚上用的焰火裝置,並用山毛櫸樹枝把它們蓋好。孩子們都圍在那裡看熱鬧。我們路過安着長竹竿的焰火發射架。咖啡館外面,樂隊正在演奏,聚集了一大羣依然在跳舞的人,還有一些侏儒或巨人從門前經過。

“埃德娜去哪兒了?”我問比爾。

“我不知道。”

苦艾酒的勁兒讓一切都顯得那麼美好。我們看着節日最後一晚的狂歡開始了。我喝的是沒加糖的苦艾酒,味道很苦,卻也很可口。

“我真爲科恩感到難過。”比爾說,“他肯定過得不好。”

“哼,讓科恩見鬼去吧。”我說。

“你猜他去哪裡了?”

“北上巴黎?”

“他幹什麼去了呢?”

“哼,讓他見鬼去吧。”

“或許,去找他的老情人了吧。”

“誰是他的老情人?”

“一個叫弗朗西絲的女人。”

我們又各自要了一杯苦艾酒。

“你想什麼時候回去?”我問。

“明天。”

沉默了一會兒,比爾說:“這次節日真精彩。”

“是啊。”我說,“活動時刻不停。”

“真像是一個無比美妙的夢啊。”

“是啊。”我說,“我也這麼認爲,就算是噩夢,我都不懷疑。”

“怎麼啦?好像很低落?”

“是的,我情緒糟透了。”

“再來一杯酒吧——侍者,請過來一下,給這位先生再來一杯苦艾酒。”

“我實在是難受極了。”我說。

“來喝酒吧。”比爾說,“慢慢喝。”

天漸漸完全變黑了,節日活動仍然在繼續。我有些醉了,但是酒精對情緒絲毫沒有幫助。

“你覺得怎麼樣?”

“很糟糕。”

“要不要再來一杯?”

“酒精對我不起作用。”

“怎麼會呢?這個可不好說,也許這一杯下肚就有效果了呢。嗨,侍者!再來一杯苦艾酒!”

我把一杯水直接倒在酒裡,攪拌起來。比爾給我放進一塊冰,我用湯匙攪動着裡面的冰塊。

“試試味道?”

“很好。”

“別喝得那麼快,你會受不了的。”

我放下杯子,我也不想一口氣把它喝光。

“我喝醉了。”

“怎麼會不醉呢。”

“你就是想把我灌醉了,是不是?”

“嘿嘿。要喝就喝個痛快,讓壞情緒見鬼去吧。”

“好吧,現在我醉了,你成功了。”

“坐下。”

“我不想坐了,”我說,“我要回旅館。”

我從沒醉成這個樣子。我回到旅館走上樓去,看到勃萊特的房門開着,探頭往裡看了看,邁克正坐在牀上,手裡拿着一隻酒瓶子晃着。

“傑克,”他說,“過來,傑克。”

我進房間坐下,我看着整個房間,都搖搖晃晃地像是要倒了。我不得不盯着一個地方看,纔不至於暈倒。

“你知道嗎,勃萊特跟那個鬥牛的小子走了。”

“真的?”

“真走了。她來找過你告別。他們是坐七點的火車走的。”

“她真的跟他走了?”

“這樣很不好。”邁克說,“她不應該這麼做的。”

“是啊。”

“來一杯?我叫人再拿些啤酒上來。”

“我已經喝醉了,”我說,“我要去睡覺了。”

“你不能再喝了?我看我也不行了。”

“是的,”我說,“我再也不能喝了。”

“那你還是先去休息吧,再見。”邁克說,“回屋睡覺去吧,我的好傑克。”

我搖搖晃晃地走回自己的房間,躺在牀上,只感覺到牀像飄起來一樣。我忽地坐起來,盯住牆壁,才使這種感覺停止。外面廣場上的狂歡還沒結束,可是我覺得實在沒有什麼樂趣了。不知過了多久,邁克和比爾進來,叫我下樓吃飯,我假裝睡着了。

“他睡着了,還是讓他睡吧。”

“你看他醉得很厲害。”邁克說。他們走了出去。

我起身走到陽臺上,無神地看着廣場上跳舞的人。我這會兒已經沒有剛纔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了,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明亮清晰起來,只是輪廓邊緣還有點模糊不清。我洗了把臉,理理頭髮,看着鏡子裡那個似乎不太認識的自己,然後下樓去餐廳了。

“他來了!”比爾說,“傑克,好小子!我知道你沒有醉倒。”

“哈哈,你這個酒鬼。”邁克說。

“我是被餓醒的。”

“快來先喝點湯吧。”比爾說。

我們三個人坐在桌子邊,周圍似乎比以前少了六個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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