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早上,我下樓吃早飯,英國人哈里斯已經坐在餐桌旁了。他正戴着眼鏡看報紙,瞧見我下樓就擡頭衝我笑了笑。

“早上好。”他說,“這裡有你的信。我剛纔經過郵局的時候,他們讓我把你的信也捎帶回來了。”

信就放在我餐桌座位的咖啡杯旁。哈里斯又拿起報紙讀起來。我拆開了信。信是從潘普洛納轉來的,是星期天從聖塞瓦斯蒂安發出的。

親愛的傑克:

我們星期五就到了這兒,勃萊特在火車上喝醉了,我只好將她帶到了我的老朋友這裡歇三天。我們星期二動身去潘普洛納蒙託亞旅館,也不知道幾點能到。請你讓公共汽車捎封信來告訴我們,星期三怎樣和你們碰頭。在這裡致以最誠摯的問候,同時對我們的遲來表示深深的歉意。勃萊特真的太疲憊了,她星期二應該可以恢復過來,實際上她現在已經好轉了。我很瞭解她,我會好好兒照看她的,這可不是件易事!代我向大家問安。

邁克

“今天是星期幾?”我問哈里斯。

“我想是星期三。嗯,應該是星期三了。在這深山老林裡,快活得忘了日子了。”

“是的。我們已經在這兒待了近一星期了。”

“希望你還沒想着要走。”

“要走。或許就坐下午的汽車走。”

“真糟糕。我原本還盼着咱們可以再一塊兒去伊拉蒂河玩一趟呢。”

“我們得趕到潘普洛納。我們已經跟夥伴們約好在那裡碰頭了。”

“我的運氣真不好。咱們在布爾戈特這裡玩得真愉快。”

“去潘普洛納吧。在那裡可以打打橋牌,何況節日會也快開始了。”

“我很想去,感謝你的邀請。不過我還是留在這裡吧,我釣魚的時間所剩不多了。”

“你是想在伊拉蒂河釣到幾條大鱒魚吧。”

“嘿,你知道,我正有此意。那裡的鱒魚可夠肥的。”

“我倒是也想再去釣一次。”

“去吧,再留一天。好朋友。”

“我們真得儘早回城裡。”我說。

“真可惜。”

吃完早飯,我和比爾坐在旅店門前的板凳上一邊曬太陽,一邊討論着這件事。我瞧見一位姑娘沿着通向小鎮中心的大路走了過來。她走到我們跟前的時候停住了,從她裙邊掛着的皮包裡掏出一封電報。

“這是發給你們的。”

我看了看電報,只見封面上寫着:“布爾戈特,巴恩斯。”

“嗯。是發給我們的。”

她拿出來一個本子讓我簽字,我給了她幾枚銅幣。電報內容是用西班牙語寫的:“Vengo Jueves Cohn.”

我把電報遞給了比爾。

“Cohn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他問。

“一封糟糕的電報!”我說,“他花同樣的價錢可以發十個詞。‘我星期四到’。這說明了不少問題,是不是?”

“這已經把科恩感興趣的表達出來了。”

“無論怎樣,咱們得回潘普洛納。”我說,“沒有必要把勃萊特和邁克叫到這兒來,然後在過節之前再回去。我們就這樣回電嗎?”

“還是回一封吧,”比爾說,“咱們沒有必要傲慢待人。”

我們趕到郵局,要了一張電報用紙。

“寫什麼呢?”比爾問。

“‘今晚到達。’這就夠了。”

我們付完電報費,就走回了旅店。哈里斯還在那裡。我們三人一直走到龍塞斯瓦列斯,一道觀覽了整個修道院。

“這裡很不錯。”我們出來的時候,哈里斯說道,“不過你們知道,我對這種地方並不十分感興趣。”

“我也是。”比爾說。

“不論怎麼說,這裡還是挺不錯的。”哈里斯說,“不來瞧瞧就可惜了。我天天盼着來看看。”

“可還是不如釣魚有趣,對吧?”比爾問。他喜歡哈里斯。

“是啊。”

我們站在修道院古老的禮拜堂門前。

“路對面是不是有家小酒館?”哈里斯問,“還是我看花眼了?”

“像是有家小酒館。”比爾說。

“我瞧着也是家小酒館。”我說。

“嘿,”哈里斯說,“咱們進去享用享用吧。”他從比爾那裡學會了“享用”這個詞。

我們每人點了一瓶酒。哈里斯不讓我們埋單。他的西班牙語說得相當不錯,店主不肯收我們的錢。

“你們不懂,對我來講,在這裡能遇到你們,意義非同一般。”

“我們玩得非常愉快,哈里斯。”

哈里斯已經有些醉意了。

“嗯,你們確實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自從大戰結束以來,我就沒有過多少快樂。”

“有時間,咱們再找個日子一起去釣魚。別忘了啊,哈里斯。”

“就這麼定了。咱們一起度過的時光多麼美妙啊。”

“咱們一起再幹一瓶如何?”

“再好不過了。”哈里斯說。

“這次我請,”比爾說,“要不就別喝。”

“我希望還是我請客。你知道,這樣我才高興。”

“這樣我也會高興。”比爾說。

店主拿來第四瓶酒,我們還用原來的酒杯。哈里斯舉起他的酒杯。

“你們知道,這酒的確可以好好兒享用一番的。”

比爾拍了拍他的後背:“哈里斯,老夥計。”

“喂,你們可知道我的姓氏實際上並不是哈里斯,而是威爾遜-哈里斯,是個雙姓。中間有個連字符,你們明白了吧。”

“威爾遜-哈里斯,老夥計,”比爾說,“我們叫你哈里斯,因爲我們太喜歡你了。”

“喂,巴恩斯。你不瞭解,這一切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來,再乾一杯!”我說。

“巴恩斯。真的,巴恩斯,你不懂這句話。”

“乾杯,哈里斯。”

我們倆架着哈里斯從龍塞斯瓦列斯沿着大路走回了旅館。我們吃過午飯,哈里斯陪我們到了汽車站。他遞給我們一張名片,上面有他在倫敦的住址、他的俱樂部和辦公地點。我們上車的時候,他給了我們每人一個信封。我拆開我的一瞧,裡面有一打蠅鉤。這是哈里斯自己做的。他用的蠅鉤向來都是自己做的。

“嗨,哈里斯——”我開口說到這裡。

“別,別!”他說着,從汽車上爬下去,“根本就算不上最好的蠅鉤。我只是想,將來有一天你拿它釣魚的時候,可能會回憶起咱們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

汽車開動了。哈里斯站在郵局門前。他揮着手,等車子開上公路後,才轉身走回旅店。

“你說,這位哈里斯是不是很友好?”比爾說。

“我看他真的玩得很愉快。”

“哈里斯?還用說嗎!”

“真希望他能去潘普洛納。”

“他要去釣魚。”

“是啊,總之,你很難說清英國人互相之間可以和睦相處。”

“我不這麼認爲。”

傍晚時分,我們到了潘普洛納,汽車停在了蒙託亞旅館門前。在廣場上,人們正在架設着過節用的照明電燈線。汽車一停,幾個小孩兒就跑了過來,一位當地的海關官員讓所有下車的人來到人行道上,打開他們的行李等候檢查。我們進了旅館,上樓的時候,我遇到了蒙託亞。他和我們握了握手,臉上帶着他那特有的拘謹的表情,微笑着。

“你們的朋友們來了。”他說。

“是坎貝爾先生?”

“對。科恩先生和坎貝爾先生,還有阿施利夫人。”

他輕輕笑了笑,似乎表明有些事我自己會聽到的。

“他們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你們原來的房間,我還給你們留着呢。”

“太棒了。你開給坎貝爾先生的房間是朝廣場的嗎?”

“是的,都是我們選定的那幾個房間。”

“我們的朋友現在在哪兒?”

“我猜,他們是去看回力球比賽了。”

“有關於公牛的消息嗎?”

蒙託亞微微一笑。“今天晚上。”他說,“他們今天晚上七點把維利亞公牛放進牛欄,米烏拉公牛明天開始放。你們都要去看嗎?”

“哦,是的。他們從未瞧過公牛是如何從籠子裡放出來的。”

蒙託亞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會在那裡和你碰頭。”

他又笑了笑。他總是樂呵呵的,彷彿鬥牛是我們倆之間一個特別的小秘密,抑或是一件相當令人震驚但實際上藏得很深,只有我們兩個知道的秘密。他總是樂呵呵的,似乎對外人來說,這秘密是樁不可告人的醜事,但是我們心照不宣。這秘密是不便在不知曉其中奧妙的人面前公佈的。

“你的這位朋友也是個鬥牛迷?”蒙託亞對比爾笑笑。

“是的。他是專門從紐約趕來參加聖福明節的。

“是嗎?”蒙託亞禮貌地表示他的質疑,“但是他可不像你那麼入迷。”

他又拘謹地將手搭在我的肩上。

“是真的。”我說,“他是個真正的aficionado。”

“但是他不是像你這樣的aficionado。”

西班牙語aficion的意思是“熱烈的愛好”,aficionado是指對鬥牛着迷的人。所有出色的鬥牛士都住在蒙託亞旅館,也就是說,對鬥牛着迷的鬥牛士也都住在那裡。以掙錢爲目的的鬥牛士或許來過一次就不再來了,而出色的鬥牛士每年都會來。蒙託亞旅館的房間裡有很多他們的照片。那些照片都是題獻給華尼託·蒙託亞或者他姐姐的。蒙託亞真正欣賞的那些鬥牛士的照片都鑲在鏡框裡。那些對鬥牛並沒有強烈愛好的鬥牛士的照片則被放在他桌子的抽屜裡。這些照片上往往都寫着過於諂媚的題詞,但實際上一點用處也沒有。有一天,蒙託亞把這種照片全部從抽屜裡拿出來,扔到廢紙簍裡。他不想讓人瞧見這些照片。

我們經常談論公牛和鬥牛士。我接連幾年都在蒙託亞旅館住一段時間,我們聊的時間都不太長,不過是樂於發現彼此的感受。人們從遠方的城鎮趕來,在離開潘普洛納之前,往往過來和蒙託亞聊上幾分鐘關於鬥牛的事兒。這些人全是鬥牛迷。只要是鬥牛迷,即使旅館裡客滿了,也能在這裡搞到房間。蒙託亞把我介紹給其中一些人。剛開始,他們總是非常客氣。讓他們覺得非常驚訝的是,我竟然是個美國人。不知爲何,一個美國人理所應當地被認爲不可能這樣熱愛鬥牛。他可能會假裝熱愛鬥牛,或者是出於一時衝動,但是他不可能真正有這種熱烈的愛好。他們發現我有這種熱烈的愛好——這不是用什麼暗語,也不是用一些口頭上的問話就能檢測出來的——同樣尷尬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或者說一聲“Buen hombre”。這是在真正的接觸中發現的。這就像他們摸你一下,來探探這份熱愛到底是真是假。

對於心懷熱情的鬥牛士,蒙託亞什麼都可以原諒,他可以原諒拙劣的不明所以的動作和各種各樣的失誤。而對於一個真正心懷熱情的人,他什麼都可以原諒,所以,他馬上原諒了我,不去追究我那些朋友的底細。對於我們之間不便提起的那些話題,他隻字不提,正如不提鬥牛場上馬兒被牛角挑得腸子都流出來的事一樣。

我們進屋的時候,比爾已經上樓去了。等我上了樓,瞧見他正在屋裡洗漱,換衣服。

“哦,”他說,“用西班

牙語聊了許多?”

“他告訴我,公牛今天晚上放進牛欄。”

“咱們去找那幫朋友,然後一起去瞧瞧吧。”

“好,他們應該在咖啡館裡。”

“你拿到票啦?”

“拿到了。看公牛出籠所需的票都拿到了。”

“公牛是如何放出來的呢?”他衝着鏡子摸着臉頰,瞧着下巴上還有沒有沒刮乾淨的地方。

“非常有意思。”我說,“他們每次只從籠裡放出一頭公牛,並且在牛欄裡放了些犍牛來迎接它,以免它們互相頂撞。剛放出來的公牛就朝牛欄裡的犍牛衝去,犍牛四處奔跑,像老保姆那樣叫喚,使公牛們安靜下來。”

“公牛頂死過犍牛嗎?”

“當然有。有時候,它們在犍牛後面緊追不捨,把犍牛頂死。”

“犍牛什麼都做不了嗎?”

“不是。犍牛會努力地和公牛混熟。”

“他們爲什麼把犍牛放在牛欄裡?”

“這是爲了叫公牛安靜下來,免得它們用犄角撞石牆,把犄角弄傷,或是把彼此頂傷。”

“做犍牛一定非常有意思。”

我們下樓走出旅館大門,穿過廣場向伊魯涅咖啡館走去。有兩座孤零零的賣票房立在廣場上。有SOL, SOLYSOMBRA和SOMBRA字樣的窗戶都關着,它們要到節日的前一天才打開。

廣場對面,伊魯涅咖啡館的白色柳條桌椅已經擺放到拱廊外面,一直襬到街道邊上。我在桌子間尋找勃萊特和邁克。他們果然在那裡,勃萊特和邁克,還有羅伯特·科恩。勃萊特戴了一頂巴斯克貝雷帽。邁克也是如此。羅伯特·科恩沒有戴帽子,他戴着眼鏡。勃萊特看見我們來了,便朝我們招手。我們走到桌子邊,她眯着眼睛打量着我們。

“你們好啊,朋友們!”她叫道。

勃萊特很高興。邁克有這種本事,他能將感情投入握手中。羅伯特·科恩也同我們握手,因爲我們及時趕回來了。

“你們到底去哪兒啦?”我問。

“是我領他們來這兒的。”科恩說。

“胡說,”勃萊特說,“要是你不來的話,我們會到得更早。”

“如果是那樣,你們永遠也到不了這裡。”

“胡說!你們倆都曬黑了。瞧瞧比爾。”

“你們釣魚釣得愉快嗎?”邁克問,“我們原本想和你們一起去釣魚的。”

“想法不錯。我們很掛念你們。”

“我原本想去的,”科恩說,“可是轉念一想,我還是應該帶他們來這兒。”

“你帶我們來這兒?胡說。”

“真的釣得很高興?”邁克問,“你們釣到了很多魚吧?”

“有幾天,我們每人釣到了十來條。那裡有個英國人。”

“他姓哈里斯。”比爾說,“你認得他嗎,邁克?他也參加過大戰。”

“幸運兒!”邁克說,“多麼令人難忘的歲月!真希望時光能倒流。”

“別傻了。”

“你打過仗,邁克?”科恩問。

“那還用說。”

“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戰士。”勃萊特說,“告訴他們,你的馬是怎樣在皮卡得利大街上脫繮跑掉的。”

“我不說。這事我已經講過四次了。”

“可你從未跟我提過。”羅伯特·科恩說。

“我不會再講了。這是不光彩的事兒。”

“跟他們說說你獲得勳章的事吧。”

“不講。那件事更丟人。”

“怎麼回事?”

“勃萊特會告訴你們的,她經常講我那些不光彩的事。”

“說吧。勃萊特。”

“我可以說說嗎?”

“還是我自己說吧。”

“你獲得了什麼勳章,邁克?”

“實際上一枚也沒得到。”

“我看你一定得過幾枚。”

“我想,一般的勳章我是得到過的,但是我從來沒去申請過。有一次舉行異常盛大的宴會,英國威爾士親王要來參加,請柬上寫着要佩戴勳章。當然了,我沒有勳章。因此,我就到我的裁縫那裡,他看到這份請柬,印象深刻。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就對他說:‘你得給我弄幾枚勳章。’他說:‘什麼勳章,先生?’我說:‘哦,隨便。給我弄幾枚就行。’於是他說:‘你有什麼勳章,先生?’我就說:‘我怎麼知道?’他難道以爲我整天在讀那些血腥的政府公報?‘隨便給我幾枚就行。你自己挑吧。’於是他給我弄了幾枚,你知道,是微型勳章。他連盒一起遞給我,我把盒子塞進口袋裡就把這事兒忘了。這樣,我就去參加宴會了。正巧那天夜裡有人打死了亨利·威爾遜,所以親王沒有來,國王也沒有來,沒有一個人佩戴勳章。所有到場的傢伙都忙着摘下他們的勳章,而我的勳章放在口袋裡沒有拿出來。”

他停下來等我們笑。

“就這些?”

“就這些。或許我說得不好。”

“不好,”勃萊特說,“不過沒有關係。”

我們全都大笑起來。

“哦,對了,”邁克說,“現在我想起來了。那是一次無聊的晚宴,我實在待不住,就溜了。稍後晚一些的時候,我發現了口袋裡的盒子。‘這是什麼東西?’我說,‘勳章?染滿鮮血的軍功章?’於是我把勳章統統拽了下來——你知道,勳章都是別在一根帶子上的——把它們都送了出去,送給每位姑娘一枚,作爲紀念品。她們還認爲我是一位多麼英勇的戰士呢。在夜總會裡分發勳章。多瀟灑的傢伙!”

“繼續講。”勃萊特說。

“你們不覺得很滑稽嗎?”邁克問。

我們都大笑着。

“滑稽。實在是滑稽。無論怎樣,我的裁縫寫信向我討還勳章了。派人到處找。他一連寫了好幾個月的信。看樣子像是有人把勳章放在他那裡讓他清洗的,那一定是一名戰功赫赫的軍人。勳章可是他的命根子。”邁克停頓一下,“那個裁縫的運氣真不好。”

“你說得不對,”比爾說,“我反而覺得裁縫走大運了。”

“一位做工非常精細的裁縫。他肯定不會相信我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邁克說,“那時候我每年付給他一百鎊讓他安靜,這樣他就不再給我郵賬單了。我的破產對他來講是個沉重的打擊。這事情湊巧發生在勳章事件後。他來信的語氣可悲痛了。”

“你是怎麼破產的?”比爾問。

“分兩個階段,”邁克說,“逐步地衰落,然後突然破產了。”

“是什麼原因引起的?”

“因爲朋友。”邁克說,“我有許多朋友。一幫虛情假意的朋友,之後我也有了不少債主,或許比任何一個英國人的債主都要多。”

“你跟他們說說在法庭上的事吧。”勃萊特說。

“我不記得了,”邁克說,“當時我有點醉了。”

“有點醉!”勃萊特大聲說,“你都醉得不成樣子了!”

“這很不尋常。”邁克說,“有一天我遇到了之前的合夥人。他說要請我喝一杯。”

“告訴他們,你還有位博學的辯護人。”勃萊特說。

“不想說。”邁克說,“我那位博學的辯護人當時也醉得不輕。唉,這個話題太沉悶了。咱們到底還去不去看公牛出籠?”

“走吧。”

我們叫來侍者,結了賬,動身穿過市區。出發時,我和勃萊特走在一起。羅伯特·科恩卻趕上來,走在勃萊特的另一邊。我們三人一起沿着街道向前走,走過陽臺上掛着旗幟的市政廳,經過市場,走下那條直通阿爾加河大橋的陡峭大街。一路上許多人都在步行去看鬥牛。還有馬車從山上跑下來,跨過大橋,車伕、馬匹和鞭子在街上行人的頭頂上出現。我們過了橋,拐上通向牛欄的大道。我們經過一家酒店,窗戶裡掛着一塊招牌:美酒,三十分一公升。

“等咱們沒錢的時候再來吧。”勃萊特說。

我們經過酒店門口的時候,有一個女人站在那裡打量着我們。她衝着酒店裡面的人喊着,於是三個女孩從窗戶裡露出頭來看向我們。她們都在盯着勃萊特看。

牛欄門口,有兩個男人向入場的觀衆收門票。我們走進大門。大門裡頭有幾棵樹,還有一幢低矮的石頭房子。對面就是牛欄的石牆,牆上佈滿小孔,這些槍眼一般的小孔佈滿了每個牛欄的正面牆,一架梯子抵着牆頭放着。人們不停地爬上梯子,然後再散開,站在把兩個牛欄隔開的牆頭上觀看。當我們穿過樹下的草坪走向梯子的時候,經過了關着公牛的灰漆大籠。每隻運牛的籠子裡都關着一頭公牛。公牛是用火車從卡斯蒂利亞一個公牛養殖場運來的,在火車站被從平板車上卸下並拉到這兒,然後從籠裡趕到牛欄裡。每隻籠子上都印有公牛飼養人的姓名和商標。

我們爬上了梯子,在牆頭上找到了一處可以俯瞰整個牛欄的地方。這些石牆都被粉刷成了白色,場地上鋪着麥稈,靠近牆根的地方,放着些木頭飼料槽和飲水槽。

“瞧那兒。”我說。

這座城市所在的高地突出地坐落在河對岸。古老的城牆和壁壘沿線都擠滿了人。三道城防工事上面是三道黑壓壓的人牆。比城牆高些的房子窗口邊早就擠滿了人頭,在高地的盡頭,一羣孩子正趴在樹上望向鬥牛場。

“他們一定覺得有好玩的看了。”勃萊特說。

“他們也是想瞧瞧公牛。”

邁克和比爾就在牛欄對面的牆頭上,他們衝我們揮了揮手。晚來的人站在我們後面,別人擠向他們,他們也擠我們。

“怎麼還不開始?”羅伯特·科恩問。

一頭騾子被拴在一隻籠子上,抵着牛欄牆壁的大門。幾個傢伙用撬棍對籠子又撬又推的,頂住了大門。有人站到牆頭上,準備拉起牛欄的門,然後拉開籠子的門。牛欄另一邊的一扇門打開了,兩頭犍牛跑進場子,搖晃着頭,不停地奔跑,精瘦的腹部兩側顫悠着。它們一起站在牛欄的最裡面,頭朝着公牛進場的那扇門。

“它們看上去不怎麼愉快啊。”勃萊特說。

牆頭上的那些傢伙身子向後倒,使勁兒把牛欄的門拽起來。隨後,他們又拉開了籠子的門。

我向牆裡頭彎了彎腰,想看看籠子裡面。籠子裡面太黑了。有個傢伙拿了根鐵棒敲打着籠子。籠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爆炸了一樣。只見那頭公牛左衝右撞,用牛角撞着木柵欄,發生劇烈的聲響。隨後,我就瞧見一張黑糊糊的牛臉和牛角的模樣。隨着空洞的籠子底板咔的一聲響,公牛猛地衝出籠子,衝進了牛欄。它的前蹄在麥稈上打了個滑,猛地站住,擡起頭,衝着站在石牆的人昂起頭,挺着脖子,脖根的大團肌肉虯結成一大塊,渾身的腱子肉不住地抖動。那兩頭犍牛退後靠在牆邊,低下頭來,看着公牛。

公牛一看見它們,就衝了過去。有個傢伙在一個飼料槽後頭大聲叫了一下,用他的帽子敲打板壁。公牛還未衝到犍牛那裡,忽地轉過身,鉚足勁朝那個傢伙剛纔站立的地方衝撞了過去。它用右側的犄角猛烈地朝板壁連頂了五六下,想要擊中板壁後面的那個傢伙。

“我的上帝,它真帥!”勃萊特說。

我們都看着腳下的這頭牛。

“瞧瞧它多麼善於利用它的犄角。”我說,“它像拳擊手一樣靈活地左右出擊。”

“真的?”

“你瞧啊。”

“速度太快了。”

“等等,馬上又要出來一頭牛。”

另一隻籠子已經被拉到了入口處。在對面的角落裡,此時正有個傢伙站在板

壁後面,試圖引起公牛的注意。一看到公牛轉過頭去,大門就拽了起來。第二頭公牛從籠裡衝出來,進了牛欄。它直奔犍牛衝去。有兩個人從板壁後面跑了出來,大聲呼喝,想要吸引它轉身。他們叫着:“嗨!嗨!公牛!”同時不住地揮動着胳膊。但是公牛並未轉身,而是直奔犍牛而去。兩頭犍牛側過身子,準備迎接公牛的衝撞,公牛把牛角刺入了一頭犍牛的身體。

“你不要看了。”我對勃萊特說。可是她看得着迷。

“好吧。”我說,“只要這不會讓你噁心就好。”

“我全瞧見啦,”她說,“我瞧見它先是用左角,之後又換用右角。”

“非常棒!”

此時,犍牛已經倒在地上。它挺着脖子,扭動着頭。突然,公牛撇下了它,又衝向另一頭犍牛。這頭犍牛遠遠地站在一邊,晃着頭,注視着這裡發生的一切。犍牛笨拙地跑着,公牛追上了它,用牛角輕輕地頂了一下它的腹部,然後轉過身,瞪着石牆上的人羣,頸脊上的肌肉凸起。犍牛走到公牛跟前,好似在嗅它,公牛隨意地頂了犍牛一下。隨後公牛也嗅起犍牛來了,它們就一起快步走向了第一頭進欄的公牛。

當第三頭公牛出籠的時候,先進場的那三頭牛(兩頭公牛和一頭犍牛)並頭站在一起,把角對準新來的公牛。幾分鐘後,犍牛已經和新加入的公牛混熟了,讓新的公牛平靜了下來,成爲牛羣中的一員。等最後兩頭公牛出籠後,所有公牛都站在一起。

被刺傷的那頭犍牛爬起身來,站在石牆邊。沒有一頭牛想靠近它,而它也不想跑進牛羣。

我們跟隨人羣從牆上爬下來,通過牛欄石牆上的小孔最後看了公牛一眼。它們現在都安靜下來了,垂下了腦袋。我們在外面僱了一輛馬車,趕到咖啡館。邁克和比爾半小時後趕到了這裡。他們在路上逗留,喝了幾杯。

此時,我們都坐在咖啡館裡。

“這事兒非比尋常。”勃萊特說。

“後進牛欄的那幾頭公牛能像第一頭那樣搏鬥嗎?”羅伯特·科恩問,“它們看起來很快就安靜下來了。”

“它們彼此都熟悉。”我說,“它們單獨一頭,或者兩三頭在一起的時候,纔會很危險。”

“你說什麼,危險?”比爾說,“對我而言,它們都很危險。”

“它們單獨一頭時就會傷人。當然,如果你進了牛欄,也許會從牛羣裡引出一頭來,那時它就很危險。”

“太複雜了。”比爾說,“你可別把我從大夥裡面攆出去啊,邁克。”

“喂,”邁克說,“這幾頭牛都很厲害,你看見它們的犄角了嗎?”

“是啊。”勃萊特說,“我以前不知道牛角是什麼樣子的。”

“你看見那頭刺傷犍牛的公牛了嗎?”邁克問,“它是頭異常出色的公牛。”

“當一頭犍牛太沒勁了。”羅伯特·科恩說。

“你是這麼認爲的?”邁克說,“我原以爲你喜歡做一頭犍牛呢,羅伯特。”

“你這是什麼意思,邁克?”

“他們過着平靜的生活,沉默不語,可老在周圍轉悠着。”

我們感到很尷尬。比爾笑了。羅伯特·科恩很生氣。邁克繼續往下說。

“我以爲你喜歡過這種生活。你從來用不着說話。說吧,羅伯特。說點什麼。別隻是坐在那裡。”

“我說過了,邁克。你不記得了嗎?我們剛剛在聊犍牛。”

“哦,再說點別的。說點有趣的。你看我們現在多高興啊。”

“別說了,邁克。你醉了。”勃萊特說。

“我沒醉。我很認真。難道羅伯特·科恩不是像犍牛一樣,一天到晚圍着勃萊特轉嗎?”

“住嘴,邁克。說話要有教養。”

“該死的教養。除了公牛,到底誰還有什麼教養?這幾頭公牛不可愛嗎?難道你不喜歡它們,比爾?你爲什麼不吱聲,羅伯特?別哭喪着臉坐在那裡。如果勃萊特和你上過牀,那又能如何?和她上過牀的人多得是,可他們誰都比你強。”

“閉嘴。”科恩說着,站了起來,“閉嘴,邁克。”

“哦,別站起來,好像你想打我一頓一樣。這對我來說不起任何作用。告訴我,羅伯特,你爲什麼總是像頭可憐的該死的犍牛一樣,在勃萊特身邊晃悠?你不知道人家不需要你嗎?如果人家不需要我,我就知道。你怎麼就不明白這一點呢?你趕到聖塞瓦斯蒂安去,那裡並不需要你,可是你像一頭該死的犍牛一樣,跟着勃萊特。你覺得這麼做合適嗎?”

“住嘴。你醉了。”

“我也許醉了。你爲什麼不醉呢?你爲什麼從來喝不醉呢,羅伯特?你知道自己在聖塞瓦斯蒂安過得不痛快,因爲我們這些朋友中沒有一個願意邀請你參加聚會。你沒法抱怨我們。你能嗎?我讓他們請你來着。可是他們沒有請。你現在不能抱怨他們。你能嗎?回答我。你能怨他們嗎?”

“見鬼去吧,邁克。”

“我不怨他們。你還怨他們嗎?你爲什麼老是要跟着勃萊特?你就不懂點禮貌嗎?你怎麼不想想,你這麼幹會讓我好過嗎?”

“你大談起禮貌來了,”勃萊特說,“你的言行舉止真是有禮貌!”

“走吧,羅伯特。”比爾說。

“你總是跟着她轉,到底想幹什麼?”

比爾站了起來,拉住科恩。

“別走,”邁克說,“羅伯特·科恩要去喝一杯呢。”

比爾帶着科恩走開了。科恩臉色蠟黃。邁克繼續說着,我坐着聽了一會兒,勃萊特表現出一副反感的模樣。

“喂,邁克,你沒必要表現得像一頭蠢驢。”她打斷邁克的話,“你知道,我並沒說他哪裡不對。”她轉過頭來看着我。

邁克的語氣緩和下來。我們之間又充滿了友好的氣氛。

“我其實並沒有看起來醉得那麼厲害。”他說。

“我知道。”勃萊特說。

“我們都不夠清醒。”我說。

“我的每句話都有一定的用意。”

“但是,你說得也太尖酸了。”勃萊特笑着說。

“不過,他纔是頭蠢驢。他趕到聖塞瓦斯蒂安去,沒有人需要他。他圍着勃萊特轉悠,總是盯着她看。這讓我該死的很不好受。”

“他表現得確實非常糟糕。”勃萊特說。

“你聽着。勃萊特以前和別的男人之間的糾葛,她都告訴我了。她把科恩這傢伙的信也拿給我看。可我不看。”

“你做得太棒了。”

“不要這麼說,聽我說,傑克。勃萊特已經離開了那些男人。他們都不是什麼猶太人,況且之後也沒有哪一個再來找過她,圍着她轉。”

“都是些不錯的傢伙。”勃萊特說,“談這些真是太無聊了。邁克和我彼此都很瞭解。”

“她把羅伯特·科恩的來信都給我了,可我不想看。”

“你不看任何人的信,親愛的。連我的信你都不看。”

“我不會看信。”邁克說,“很可笑,是不是?”

“你看不懂。”

“不。你這就說錯了。我讀過不少書。我在家的時候常看書。”

“你接下來還會寫作。”勃萊特說,“加油!邁克。打起精神來。你必須忍受他在這兒,別破壞了過節的氣氛。”

“那好,但是讓他注意言行。”

“他會的。我會跟他講。”

“你跟他說說,傑克。告訴他,要麼老實點,要麼滾蛋。”

“好,”我說,“由我去說比較合適。”

“嘿,勃萊特。跟傑克說說,羅伯特是怎麼稱呼你的。你明白的,好玩極了。”

“哦,不行。我不說。”

“說吧。我們都是朋友。我們不是朋友嗎,傑克?”

“我不能告訴他。太荒唐了。”

“那就由我來說。”

“別說,邁克。別犯傻。”

“他叫她瑟茜,”邁克說,“他非說她會把男的都變成豬頭。說得真好。可惜我不是文人。”

“他很有才華,你明白。”勃萊特說,“他的信寫得很好。”

“我知道。”我說,“他在聖塞瓦斯蒂安給我寫過信。”

“那封信不算什麼,”勃萊特說,“他寫的信該死的很有趣。”

“她讓我這樣寫的。她自以爲生病了。”

“我該死的確實生病了。”

“走吧,”我說,“我們該回去吃飯了。”

“那我再見到科恩怎麼辦呢?”邁克說。

“你就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我無所謂,”邁克說,“我臉皮厚。”

“如果他提起,就說你喝醉了。”

“說得好。最滑稽的是,我到現在才清楚,我剛纔喝醉了。”

“走吧。”勃萊特說。

我們穿過廣場往回走。天色已黑了下來,廣場上拱廊下面的咖啡館裡亮起了燈光。我們穿過樹下的礫石路,走向旅館。

他們上樓了。我停下來和蒙託亞說話。

“嘿,我覺得這幾頭公牛怎麼樣?”他問。

“很好。都是上等公牛。”

“還算可以,”蒙託亞搖搖頭,“但並不是特別好。”

“它們哪一點不好呢?”

“說不清楚。它們只是讓我感覺它們並沒有那麼好。”

“我明白了。”

“它們都不錯。”

“是的,它們還不錯。”

“你的那幾位朋友覺得它們如何呢?”

“很好。”

“那就好。”蒙託亞說。

我走上樓去,見比爾正站在自己房間的陽臺上望着廣場。我走過去,站在他身邊。

“科恩在哪兒?”

“樓上他自己的房間裡。”

“他怎麼樣?”

“糟糕透了。邁克真可怕,他喝醉酒時可真恐怖。”

“實際上,他醉得並不那麼厲害。”

“還說不醉!我知道在去咖啡館的路上,我們喝了多少酒。”

“過後他就清醒了。”

“好吧。當時他真恐怖。上帝知道,我不喜歡科恩,我認爲他去聖塞瓦斯蒂安是一件蠢事,但是誰也沒有權利像邁克那麼說話。”

“你覺得這些公牛如何?”

“很不錯。把公牛放出籠子的方式太棒了。”

“米烏拉牛明天開始放。”

“什麼時候過節?”

“後天。”

“我們不能再讓邁克醉成這樣了。那樣實在是太恐怖了。”

“咱們還是梳洗一下,準備吃晚飯吧。”

“對。這會是一頓愉快的晚餐。”

“當然。”

這頓晚餐確實吃得非常愉快。勃萊特穿着一件黑色無袖晚禮服,看上去漂亮極了。邁克裝得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不得不上樓把羅伯特·科恩帶下來。他冷漠、拘謹,臉色依舊蠟黃,而且緊繃着,但是後來就高興起來了。他情不自禁地盯着勃萊特看,似乎這樣就會使他感到幸福。他見勃萊特打扮得那麼可愛,想到自己曾與她一起出去遊玩過,況且這事大家都知道,所以他應該會覺得很愉快吧。這件事誰都無法否認。比爾特別幽默,邁克同樣如此。他們倆在一起非常合適。

這場景讓我想起了那幾次戰爭時期的聚餐。那時有許多酒,把緊張情緒拋諸腦後,預感到有什麼事將發生,而你又無力阻擋。酒醉之後,我的煩惱都已消散,整個人快樂起來。每個人都那麼可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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