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七月六日,星期日中午,節日慶祝活動盛大開場了。那種場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整整一天,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然而他們與當地人混在一起時,並不是多麼顯眼。炎炎烈日下的廣場與往常一樣安靜。農民們待在遠離市中心的小酒館裡。他們聚在那裡一起喝着酒,準備參加節慶活動。他們剛從平原和山區趕來,還需要逐漸地改變對錢的看法。他們不會一來就跑到咖啡館裡花高價喝酒。他們在小酒館裡盡情享用着便宜的酒菜。錢的價值仍然是要以勞動的時間和糧食的銷售數量來衡量的。等到節慶狂歡達到高潮時,他們就不在乎多花了多少錢或者花在了哪裡。

在聖福明節慶祝活動開始的第一天,農民們一大清早就來到狹窄小巷裡的小酒館。上午,我穿過幾條街道趕往大教堂去看彌撒。路經那裡的時候,我都能聽見從酒館開着的門裡傳來的歌聲。酒館裡的人正在熱身。有很多人來參加十一點的彌撒。聖福明節也是個宗教節日。

我從大教堂那裡走下山坡,沿着大街來到廣場上的咖啡館。這時臨近中午。羅伯特·科恩和比爾坐在一張桌子旁。大理石面的桌子和白色柳條椅已經撤走,代替它們的是鑄鐵桌子和簡樸的摺疊椅。咖啡館就像一艘清除多餘的東西準備奔赴戰場的軍艦。今天,侍者是不會讓你安靜地坐着看一上午報紙而不來問你點餐事宜的。我剛坐下,一名侍者就走了過來。

“你們要喝點什麼?”我問比爾和羅伯特。

“雪利酒。”科恩說。

“赫雷斯產的。”我對侍者說。

還未等到侍者把雪莉酒送上來,一發宣佈節日慶祝活動開始的焰火彈就燃放了。一團灰色的煙霧高高地懸在廣場對面加亞雷劇院的上空。這團懸在空中的煙霧就像榴霰彈爆炸一樣,我正看着,又一發焰火彈飛到空中,在明亮的陽光下噴出縷縷青煙。它爆炸的時候,我看見耀眼的一閃,接着另一小朵煙雲出現了。就在這第二發焰火彈爆炸的時候,一分鐘前還空空如也的拱廊裡突然聚集着許多人。侍者把酒瓶高舉過頭,好不容易纔穿過人羣,擠到我們的桌子旁。人們從四面八方擁向廣場,我們聽到街上傳來奏簧管、橫笛和擊鼓的聲音。他們正在吹奏riau-riau舞曲,笛聲尖銳,鼓聲咚咚,大人和孩子跟在他們後面隨聲起舞。當笛聲停止的時候,他們都在街上蹲下來;當簧管和橫笛再次尖銳地吹起,當單調、呆板、沉悶的鼓聲響起來時,他們全部一躍而起,跳起舞來。你只能看見他們的頭和肩膀在人羣裡起起伏伏。

廣場上有個人正在彎着腰吹奏簧管,一羣孩子在他身後叫喊着,拉着他的衣服。他走出廣場,爲那些跟在他後面的孩子吹奏簧管。他路經咖啡館門前,拐進了一條小巷。他從旁邊經過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他那張面無表情的麻子臉。他邊吹邊走,孩子們依舊跟在後面鬧個不停。

“他大概是當地的傻子。”比爾說,“我的天!看看那邊!”

街頭那邊走過來一羣跳舞的人。街道上擠滿了人,舞者全是男人。他們跟在自己的笛手和鼓手後面,跟着節拍起舞。他們應該是某個俱樂部的成員,都統一穿着藍色工裝,脖子上繫着紅領巾,兩根長杆撐着一面大旗。當他們被人羣簇擁着走過來的時候,旗幟上下飛揚。

旗幟上寫着:“美酒萬歲!外賓萬歲!”

“哪兒來的外賓?”羅伯特·科恩問。

“我們就是外賓。”比爾說。

焰火彈還在不停地發射着。咖啡館裡人滿爲患。廣場上的人漸漸少了,人羣都擠到各家咖啡館裡了。

“勃萊特和邁克在哪兒?”比爾問。

“我這就去找他們過來。”科恩說。

“把他們帶到這兒來吧。”

慶祝活動正式開始了,將日夜不停地持續七天。狂歡熱舞,美酒佳餚,喧囂吵鬧,將會一刻不停。這一切只有在節日裡才能發生。最後,所有都將如同夢境,彷彿你無論如何做都不會招致什麼惡果。在節慶期間思考事情的後果,是不合時宜的。整個節慶期間,你會一直有這樣的感覺,即使在安靜的時刻,也得大聲說話,以免別人聽不見。這就是節慶狂歡,會持續整整七天。

那天下午舉行了盛大的宗教遊行。人們擡着聖福明像,從一座教堂擡到另一座教堂。世俗的各界顯要人物和宗教名流都參與其中。但是,我們看不到他們,因爲到處都是人山人海。在整齊的遊行隊伍前後,有一羣跳riau-riau舞的人。有一羣穿黃色襯衫的人忽上忽下地蹦跳着。所有街道和人行道都擠滿了人,我們只能越過擁擠的人羣的頭頂,看到遊行隊伍裡那些高大的巨人像:有幾尊雪茄店門前的木雕印第安人像,三十英尺高,有摩爾人,還有一個國王和一個王后。這些人像都莊重地隨着riau-riau舞曲旋轉,像在跳華爾茲。

聖福明像和各界要人依次進入禮拜堂,衛隊和巨人像都留在門外,原本站在巨人像肚子裡跳舞的人也走了出來,站在放在地上的擔架旁邊。狂歡的人羣全都站在禮拜堂外,侏儒們拿着特大號的氣球在人羣裡穿梭。我們來到禮拜堂,聞到一股香火味。人羣依次進了教堂。勃萊特因爲沒戴帽子,在門口就被攔住了,我們只得轉身走出教堂,一行人沿着返城的大街往回走。街道兩側的人行道上依然站滿了人,他們站在老地方,等候遊行隊伍歸來。一些跳舞的人圍着勃萊特站成一圈,跳起舞來。他們的脖子上套着成串的白蒜頭。他們又拉着我和比爾的手臂,把我們拉進圓圈。比爾也開始跟着跳起舞來。他們都在輕唱着。勃萊特也想跳舞,但是他們不讓。他們把她看做一尊偶像,圍着她跳。歌曲以刺耳的riau-riau聲結束。他們簇擁着我們,走進了一家酒店。

我們站在櫃檯邊。他們讓勃萊特坐在一隻酒桶上。酒店裡很昏暗,擠滿了唱歌的男人,他們扯着嗓門唱。在櫃檯後面,有人從酒桶裡放出一杯杯酒來。我放下酒錢,但是有個人拿起錢塞到了我的口袋裡。

“我想要一個皮酒袋。”比爾說。

“街上有個地方賣。”我說,“我去買兩個回來。”

跳舞的人不肯讓我出去。其中有三個靠着勃萊特,坐在高高的酒桶上,教她如何用酒袋喝酒。他們在她脖子上掛了一串白蒜頭。有個人堅持要塞給她一杯酒。還有人在教比爾唱歌,衝着他的耳朵唱,並且在比爾的背上打着拍子。

我向他們解釋,我還會回來的。出了酒店,我沿街尋找製作皮酒袋的商店。人行道上早已擠滿了人,許多商店已經關門,我沒有辦法找到那家店。我一邊觀望着街道兩側一邊向前走,一直走到教堂。然後,我向一個人問路,他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帶到了那家店。這家店的百葉窗已經關上了,但是門還開着。

店鋪裡面散發出一股新的鞣革和熱焦油的混合氣味。有個人正往制好的酒袋上印花,已經做好的酒袋成捆地懸掛在橫樑上。他從上面拿下來一個,往裡面吹滿了氣,接着擰緊噴嘴,然後跳起來踩着酒袋。

“瞧!這一點不漏氣。”

“我還要一個,拿個大號的。”

他從橫樑上拿下一個能裝一加侖甚至更多酒的大酒袋。他對着袋口,鼓起兩頰把酒袋吹得鼓起來,然後扶着椅子背兒,站在酒袋上。

“你想拿來做什麼用?拿到巴約訥去賣嗎?”

“不。自己留着喝酒用。”

他拍了拍我的後背。

“好漢!兩個一共八比塞塔。這是最低價。”

正在爲新皮酒袋印花的那個夥計把印好的酒袋扔到酒袋堆裡,停下來說:“真的,八比塞塔是最便宜的價錢了。”

我付了錢,走出店鋪,順原路返回酒店。酒店裡面更加昏暗了,而且非常擁擠。勃萊特和比爾都不見了,有人說他們在裡面的房間。站在櫃檯後的女孩把我新買的這兩個皮酒袋灌得滿滿的。一個裝了兩公升,另一個裝了五公升。裝滿這兩袋酒,花了三比塞塔六十分。櫃檯前有個我以前並不認識的傢伙,他非要替我付酒錢,不過最後還是我自己付了錢。於是,要給我付酒錢的那個人就請我喝了一杯酒。他還不讓我回請他,但是說想從我的新酒袋裡喝兩口漱漱嘴。他把裝滿五公升酒的大酒袋倒過來,雙手一擠,酒就噝噝地噴進他的喉嚨。

“不錯。”說完,他把酒袋還給我。

在裡面的房間,勃萊特和比爾坐在酒桶上,被跳舞的人團團圍住。他們每個人都把手臂搭在別人的肩膀上唱歌。邁克正坐在一張桌子旁,和幾個穿着襯衫的人吃一碗洋蔥醋醃金槍魚。他們都在喝酒,用麪包片蘸着碗裡的油和醋汁吃。

“喂,傑克。喂!”邁克叫道,“過來,我要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們。我們正在吃開胃菜。”

邁克把我介紹給了在座的人。他們也向邁克自報了姓名,並叫人給我拿一副叉子。

“別吃他們的東西,邁克。”勃萊特在酒桶的那邊喊道。

“我可不想把你們的飯菜都吃光。”當有人遞叉子給我的時候,我說。

“吃吧。”他說,“你覺得東西放在這裡是做什麼用的?”

我旋開大酒袋上噴嘴的蓋子,依次遞給在座的人。每個人都伸直胳膊,把酒袋倒過來喝一口。

在歌聲中,我們聽見門外遊行隊伍經過時吹奏的樂曲聲。

“是不是遊行隊伍過來了?”邁克問。

“沒什麼,”有人說,“沒什麼。喝吧。舉起酒杯。”

“他們在哪兒找到你的?”我問邁克。

“有人帶我來的。”邁克說,“他們說你們在這裡。”

“科恩現在哪兒?”

“他醉倒了。”勃萊特大聲說,“有人把他帶到別的地方去了

。”

“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

“我們怎麼能知道。”比爾說,“我猜他死了。”

“他沒有死。”邁克說,“我知道他沒有死。他只不過喝了茴香酒就醉倒了。”

在他說茴香酒的時候,在座有個人擡頭望了望,就從罩衫裡面掏出一隻瓶酒,遞給我。

“不,”我說,“不喝了,謝謝!”

“喝。喝。再喝一些!舉起酒瓶!”

我喝了一口。這酒有甘草味,一直暖到胃裡。

“科恩到底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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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邁克說,“我去問問。那位喝醉的夥伴在哪裡?”他用西班牙語問。

“你想見他?”

“是的。”我說。

“不是我。”邁克說,“是這位先生想看。”

給我喝茴香酒的那個人擦擦嘴,站了起來:“走吧。”

在一間裡屋內,羅伯特·科恩安靜地睡在幾隻酒桶上。屋裡太昏暗了,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他們給他蓋上了一件外衣,還把另外一件外衣疊起來枕在他的頭下面。他脖子上同樣套着一串蒜頭,直搭在胸前。

“讓他睡吧。”那人低聲說,“他不要緊的。”

兩個小時後,科恩露面了。他走進前屋,脖子上依然掛着那串蒜頭。西班牙人看他進來,都歡呼起來。科恩揉揉眼睛,咧嘴一笑。

“我一定是睡了一覺。”他說。

“哦,沒關係。”勃萊特說。

“你只是死過去了。”比爾說。

“我們要不要出去吃點晚餐?”科恩問。

“你想吃?”

“是的。爲什麼不呢?我餓了。”

“吃那些蒜頭吧,羅伯特。”邁克說,“嗨,把蒜頭吃了。”

科恩站着不動。他已經完全清醒了。

“我們吃飯去吧。”勃萊特說,“我得洗個澡。”

“走吧。”比爾說,“我們把勃萊特送到旅館去。”

我們同衆人告別,同他們一一握手,然後走出了酒店。這時,外面已經黑了。

“你們看現在幾點?”科恩問。

“都已經是第二天了。”邁克說,“你睡了兩天。”

“不會吧,”科恩說,“現在幾點?”

“十點。”

“我們喝得真多。”

“你的意思是,我們喝了很多,你卻睡着了。”

我們沿着黑暗的街道走回旅館,路上看見廣場上在放焰火。從通往廣場的小巷望過去,只見廣場上圍着一羣人,廣場中央的人都在跳舞。

旅館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這是節日裡第一頓大餐,價錢比平時貴一倍,多加了幾道新菜式。飯後,我們出去溜達。我記得自己曾決定熬通宵,等到第二天早晨六點正好看牛羣過街,但是等到四點左右實在太困了,我就睡下了。其他人一夜沒睡。

我自己的房間上了鎖,我找不到鑰匙,所以上了樓,睡在了科恩房間裡的一張牀上。街上的狂歡活動在夜間也沒有停息,但是我困得呼呼大睡。焰火呼的一聲爆炸,把我驚醒了,這是城郊牛欄釋放牛羣的信號。牛羣必須奔跑着穿過街道,奔向鬥牛場。我睡得很沉,等醒來的時候以爲時間晚了。我穿上科恩的外衣,走到陽臺上往下看。下面狹窄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所有的陽臺上都擠滿了人。突然,從街道另一頭擁過來一羣人。他們靠得很近,一起狂奔。他們經過旅館門前,沿着街道奔向鬥牛場。他們後面還有一夥人,這夥人比前面那些跑得更快,隨後有幾個掉隊的在拼命奔跑。這羣人經過後,有一小段時間街道上空無一人,接着就是撒蹄狂奔、上下晃動腦袋的牛羣了,牛羣后面是一陣塵土。它們的身影在拐角的地方消失了。有個人突然摔倒在地,滾進溝裡,隨後一動不動地躺着。牛羣沒有理會他,只顧往前跑。它們一起向前奔跑。

看不見牛羣了,只聽鬥牛場那邊傳來一陣陣狂叫聲。叫聲經久不息。最後一發焰火彈砰地爆炸,這說明牛羣在鬥牛場已經穿過人羣,進入牛欄。我回到房間裡,回到牀上。我剛纔一直光着腳站在石頭陽臺上。我知道,我的朋友一定都到了鬥牛場,所以我就回到牀上繼續睡覺。

科恩進房間的時候把我吵醒了。他動手脫衣服,走過去把窗戶關上,因爲街對面房子的陽臺上有人正往我們這邊看。

“你看見剛纔那個場面啦?”我問。

“是的。我們都在那邊。”

“有人受傷了嗎?”

“有一頭牛在鬥牛場裡衝進人羣,並且頂倒了七八個人。”

“勃萊特覺得怎麼樣?”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不等人們回過神來,事情就結束了。”

“我要是早點起來就好了。”

“我們不知道你在哪裡。剛纔我們去你的房間找過,但房門鎖着。”

“你們這一夜都待在哪兒?”

“我們在一個俱樂部裡跳舞。”

“我太困了。”我說。

“噢,我的上帝!我現在真困了。”科恩說,“這事兒有完嗎?”

“一星期內完不了。”

比爾推開門,探頭進來。

“你在哪兒,傑克?”

“我在陽臺上看到牛羣跑過。感覺怎麼樣?”

“非常精彩。”

“你去哪兒?”

“去睡覺。”

中午前,誰也沒有起牀。我們坐在拱廊下的餐桌邊用餐。城裡到處是人,我們等了很久纔等到位子。午飯過後,我們去了伊魯涅咖啡館。那裡面已經客滿,離鬥牛賽開始的時間越近,人就越多,桌子也是捱得越來越近。每天鬥牛比賽開始前,擁擠的室內總是一片低沉的嗡嗡聲。平時不論咖啡館裡多麼擁擠,都不會發出這樣嘈雜的聲音。嗡嗡聲持續不停,我們也加入其中。

每場鬥牛比賽,我都買了六張票。其中有三張是鬥牛場看臺的第一排座位,緊靠着鬥牛場圍欄的頭排坐席。另外三張是鬥牛場看臺上出入口上方的座位,位置不錯,坐椅帶有木製靠背,位於圓形看臺的坡上。邁克認爲勃萊特是第一次看鬥牛,所以最好坐在高處,科恩當然願意與他們坐在一起。比爾和我準備坐在第一排,我讓侍者把多餘的一張票賣掉。比爾告訴科恩一些注意事項,以免比賽過程中把注意力集中到馬身上。比爾曾看過一個賽季的一系列鬥牛比賽。

“我並不擔心自己受不了,我只是怕會感到乏味。”科恩說。

“你真是這麼想的?”

“如果牛頂了馬,就不要去看馬。”我對勃萊特說,“注意牛的衝刺,眼睛盯住長矛手怎樣設法避開牛的攻勢。如果馬受到了攻擊,只要沒有死,你就不要再看它。”

“我有點兒緊張。”勃萊特說,“我擔心能不能把比賽全程看完。”

“沒關係。你不必看馬登場的那一段,看了會不舒服,別的就沒有什麼了,而且馬和每頭牛交鋒的時間不過幾分鐘。如果看了不舒服,你就不要看了。”

“她不要緊,”邁克說,“我會照顧她的。”

“我覺得你不會感到乏味的。”比爾說。

“我回旅館取望遠鏡和酒袋。”我說,“回頭見。注意別喝醉了。”

“我陪你去取。”比爾說。

勃萊特向我們微笑。

我們繞道在拱廊下面往回走,以免在廣場上挨曬。

“唉,那個科恩叫人受不了,”比爾說,“他那種猶太人的優越感真是太過分了,居然認爲看鬥牛比賽會使他感到乏味。”

“我們等會兒拿望遠鏡來觀察他。”我說。

“哦,讓他見鬼去吧!”

“他把時間都消磨在那兒了。”

“我倒是想讓他待在那兒。”

在旅館的樓梯上,我們碰見了蒙託亞。

“來吧。”蒙託亞說,“你們是否想見見佩德羅·羅梅羅?”

“好啊。”比爾說,“我們去見他吧。”

我們跟着蒙託亞走上這段樓梯,順着走廊走過去。

“他在八號房間。”蒙託亞解釋道,“他正在爲比賽化裝。”

蒙託亞敲敲門,把門推開。我們進入了一個昏暗的房間,只有朝向小巷的窗戶那裡透進一絲亮光。房間裡有兩張牀,其中一張是用修道院的一扇隔板做成的,裡面開着電燈。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穿着鬥牛士服,板着臉,筆直地站在那裡。他的上衣搭在椅背上。爲他着裝的人快把他的腰帶纏好了。他的黑髮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亞麻布襯衫,他的隨從給他纏好腰帶,然後站起來,退到一旁。佩德羅·羅梅羅點點頭,在與我們握手的時候似乎望向遠處,非常莊重。蒙託亞說了幾句“我們是鬥牛迷,我們祝他好運”之類的話。羅梅羅非常認真地聽着,然後朝我轉過身來。他是我平生所見的最英俊的少年。

“你去看鬥牛了。”他用英語說。

“你會講英語。”我說,馬上感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不會。”他笑着回答。

牀上還坐着三個人,其中一個向我們走來,問我們是否會講法語:“要不要我給你們做翻譯?你們還有什麼要問佩德羅·羅梅羅?”

我們道了謝。你有什麼要問的呢?這個小夥才十九歲,除了一名隨從和三名奉承者,沒有其他人在場,鬥牛比賽二十分鐘後就要開始。我們祝願他“Mucha suerte”,又跟他握了握手就都出來了。我們關門的時候,他仍然站在那裡,身板挺直,面容英俊,獨自同幾名奉承者待在房間裡。

“他是個好小夥,你不這樣認爲嗎?”蒙託亞

問。

“非常英俊。”我說。

“他長得就像鬥牛士。”蒙託亞說,“他有鬥牛士的風度。”

“他是個好小夥。”

“我們馬上就能看見他在鬥牛場上的風姿。”蒙託亞說。

我們看見大皮酒袋在我房間裡靠牆放着,就拿了它和望遠鏡,鎖上門,下樓。

這場鬥牛比賽很精彩。我和比爾都驚歎於佩德羅·羅梅羅的表現。蒙託亞坐在離我們約十個座位遠的地方。當羅梅羅殺死第一頭公牛後,蒙託亞捉住了我的目光,向我點點頭。羅梅羅是一位真正的鬥牛士,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真正的鬥牛士了。至於另外兩位鬥牛士,一位也算不錯,另一位不盡如人意。儘管羅梅羅對付的那兩頭牛並沒有多麼厲害,但是他們兩個都無法跟他相提並論。

在比賽過程中,我用望遠鏡觀察了邁克、勃萊特和科恩好幾次。他們似乎一切正常。勃萊特看來並沒有不安。他們三人都俯身向前,靠在前面的混凝土欄杆上觀看。

“讓我用用望遠鏡。”比爾說。

“科恩看上去乏味嗎?”我問。

“這個猶太佬!”

鬥牛賽結束後,你在鬥牛場外面的人羣裡簡直沒法動彈。我們也擠不出去,只好隨着人潮像冰川一樣緩慢地向城裡移動。我們都像每次看完鬥牛賽一樣很不安,同時又像往常看完一場精彩的比賽一樣興奮。狂歡活動仍在繼續。鼓聲咚咚,笛聲尖銳,到處都有跳舞的人羣,他們在人潮中往來穿梭。跳舞的人羣被團團圍住,因此我們看不清楚他們的舞步。你所能見到的只是他們的腦袋和肩膀在人潮中起起伏伏。我們終於擠出人潮,來到咖啡館。侍者給我們另外幾位朋友留了座,我們倆點了一杯苦艾酒,觀看着廣場上的人羣和跳舞的人。

“你看這是什麼舞?”比爾問。

“是一種叫做霍達的舞蹈。”

“這種舞蹈有多種跳法,”比爾說,“樂曲不一樣,跳法也就不一樣。”

“舞姿非常優美。”

有一羣男孩在我們面前街上一塊清淨的地方跳舞。他們的舞步錯綜複雜,但是臉色全神貫注。他們跳舞的時候,都望向地面。繩底鞋在路面上踢踏作響。腳尖相碰,腳跟相碰,腳邊相碰。樂聲突然停止,這套舞步也隨之結束,他們繼續沿着大街邊走邊跳。

“咱們的紳士們來了。”比爾說。

他們正從馬路對面走過來。

“嗨,朋友們。”我說。

“嗨,先生們!”勃萊特說,“給我們留座啦?太好了。”

“嗨,”邁克說,“那個姓羅梅羅的小夥真棒。我沒說錯吧?”

“難道他不可愛嗎?”勃萊特說,“尤其穿着那條綠褲子。”

“勃萊特的目光一直沒有移開過。”

“嗨,明天我一定要借你們的望遠鏡用一用。”

“你覺得怎麼樣?”

“精彩極了!非常完美!真是大開眼界!”

“那些馬怎麼樣?”

“我忍不住看了它們。”

“勃萊特看得出神了。”邁克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它們確實受到了非常可怕的待遇,”勃萊特說,“不過,我還是忍不住看。”

“你感覺還好嗎?”

“我沒有覺得有什麼不舒服。”

“羅伯特·科恩不舒服了。”邁克插嘴說,“當時你的臉色嚇得發青,羅伯特。”

“第一匹馬的遭遇令我難受。”科恩說。

“你沒有感到乏味吧,是不是?”比爾問。

科恩笑了:“是的,我真的沒有感到乏味。希望你原諒我說過這種話。”

“好的,”比爾說,“只要你不感到乏味就行。”

“他看上去並不感到乏味。”邁克說,“我原以爲他會嘔吐。”

“我從沒感覺到難受,只有那麼一小會兒工夫。”

“我原以爲他會嘔吐的。你沒感到乏味吧,羅伯特?”

“別提了,邁克。我已經後悔說這話了。”

“他是這樣,你們知道。他當時臉色青得厲害。”

“哦,別提了,邁克。”

“第一次看鬥牛,你絕不會感到乏味,羅伯特,”邁克說,“不然就糟了。”

“哦,算了吧,邁克。”勃萊特說。

“他說過勃萊特是虐待狂。”邁克說,“勃萊特可不是虐待狂。她只是個迷人、健壯的女人。”

“你真是虐待狂嗎,勃萊特?”我問。

“希望不是。”

“他說勃萊特是虐待狂,只不過因爲她的胃口非常好。”

“胃口不會一直那麼好的。”

比爾讓邁克不要再拿科恩當話題,開始談別的事。侍者端來幾杯苦艾酒。

“你真的喜歡看鬥牛?”比爾問科恩。

“談不上喜歡吧。我只是認爲那是一場精彩的表演。”

“啊,非常精彩!大開眼界!”勃萊特說。

“如果沒有馬兒上場那一幕就好了。”科恩說。

“馬兒不重要。”比爾說,“過不了多久,你就再也不會注意到讓你難受的地方了。”

“開頭太刺激了,”勃萊特說,“當牛向馬衝去的時候,我覺得非常可怕。”

“這些公牛都非常出色。”科恩說。

“它們都非常棒。”邁克說。

“下次我想坐在下面看。”勃萊特喝了口她杯中的苦艾酒。

“她想在近處看看鬥牛士。”邁克說。

“值得一看。”勃萊特說,“那個羅梅羅還是個孩子。”

“他可是位非常英俊的小夥子。”我說,“我去他的房間裡看過,我還沒有見過誰比他更英俊。”

“你覺得他多大?”

“十九或二十吧。”

“想想看吧。”

第二天的鬥牛賽顯然比第一天的更加精彩。勃萊特坐在第一排我和邁克的中間,比爾和科恩去上面坐了。羅梅羅是這場比賽的主角。我看勃萊特已經不看其他的鬥牛士了。除了那些頑固不化的行家,其他觀衆也是如此。這裡是羅梅羅的舞臺。另外還有兩位鬥牛士,但是都被比下去了。我坐在勃萊特身旁,給她解釋比賽全程。我告訴她,當牛衝向長矛手的時候,眼睛要看牛而不要看馬,叫她注意長矛手是怎樣把長矛瞄準刺向公牛的,這樣才能看明白鬥牛是怎麼一回事,才能看到更多的東西,而不僅僅是些不明所以的恐怖畫面。我要她看羅梅羅是怎樣用斗篷把公牛從倒下的馬身邊引開,又怎樣用斗篷把牛穩住,然後平穩而優雅地逗引牛轉過身去,而不讓牛消耗太多體力。她看出,羅梅羅避免使用任何粗暴的動作而保存牛的體力,以便他需要的時候做出最後一擊,不讓它們氣喘吁吁、煩躁不安,而是從精神上打垮它們。她還看出,羅梅羅總是與公牛靠得很近。我就向她指明,其他鬥牛士常常耍花招,看起來好像他們與公牛靠得很近,實際上並沒有那麼近。她明白,爲什麼她喜歡看羅梅羅耍鬥篷而不喜歡看別人,原因就在於羅梅羅從不故意扭擺身軀,他的動作總是很直接、乾脆、自如。另外兩位則像螺絲釘那樣扭着身子,難看極了。他們擡起胳膊,等牛角擦身而過以後纔敢挨着牛腹,給人一種虛假的驚險印象。這種虛假動作會變得越來越糟糕,令人厭煩。羅梅羅的鬥牛功夫之所以動人,是因爲他的動作保持洗練,每次總是沉着地讓牛角擦身而過。他不必強調牛角離他的身子有多近。勃萊特看出,有些動作緊貼着牛來做會很優美,如果他和牛保持一點距離來做,就會顯得很可笑。我告訴她,自從何塞利托去世之後,鬥牛士就逐漸發展出一套技巧,表面上故作驚險,造成激動人心的假象,實際上非常安全。羅梅羅表演的是傳統技法,就是讓身軀最大限度地暴露在牛面前來保持洗練的動作。他就是這樣控制住公牛的,使它覺得他難以接近,他同時做好準備,給公牛以致命的一擊。

“我從來沒見他做出笨拙的動作。”勃萊特說。

“除非他害怕了。”我說。

“他永遠不會害怕,”邁克說,“因爲他該死的懂得太多了。”

“他一開始就什麼都懂。他這種與生俱來的本領,是別人一輩子也學不到的。”

“啊,長得真帥!”勃萊特說。

“我看她是愛上這個鬥牛士了。”邁克說。

“我並不感到意外。”

“好朋友,傑克。不要跟她多說這個小夥子的事了。告訴她,他們是怎樣揍他們年邁的媽媽的吧。”

“再告訴我,他們都是酒鬼。”

“呀,真可怕。”邁克說,“他們沒事的時候整天醉醺醺的,揍他們可憐的年邁的媽媽。”

“他看來是會這樣乾的。”勃萊特說。

“難道不是嗎?”我說。

有人用幾頭騾子套住了死牛,接着聽見鞭子啪啪響。人們開始奔跑起來,於是騾子往前猛地使勁,撒蹄奔跑起來,把那頭死牛拖出了紅色的大門,在沙地上劃出一道光滑的痕跡。

“接下來出場的是最後一頭牛。”

“不會吧。”勃萊特說。她探身向前倚着欄杆。

羅梅羅揮舞手臂叫長矛手各就各位,然後立正,把斗篷貼在胸前,朝場子對面公牛上場的地方望去。

散場以後,我們被擁擠的人羣推出了鬥牛場。

“看鬥牛真累人。”勃萊特說,“我全身癱軟。”

“哦,去喝一杯吧。”邁克說。

第二天,佩德羅·羅梅羅沒有上場。這場鬥牛比賽非常糟糕。第三天沒有安排鬥牛。狂歡活動仍然徹夜不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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