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不大,小小巧巧一所單門獨院。
進門便是前院,正對着兩間明亮正房,東邊是林家夫妻所居,西邊這間做了廳堂。
後院東邊橫着有間廂房,是個裡外的小套間,推窗正對着小小一叢花木,頗爲雅緻。原是前房東修給家中女兒住的,後女兒出嫁,才租給了林家。
原房東老兩口,極喜愛乖巧懂事的小美娘。見林家先後添了一兒一女,兩口子住裡間,兩孩子只能睡在外間,隨着年歲漸大,十分不便,這才肯低價把房子賣與林家。
原以爲能給美娘換一個好住處,誰知林家得了這套房子,卻以“讀書清靜”爲由,將後院套間給了林鵬。
至於美娘,一個女孩子,卻住在了前院廳堂橫側,原是人家給兒子住的耳房裡。
對着前院,人來人往,嘈雜不說,隔壁就是小廚房。味道既難聞,平素還要堆些家中不用的箱籠雜物。
若美娘在家,每日都要認真收撿,收拾清爽。在放雜物的那頭,還特意拉了塊乾淨布簾隔開。但今日回來,卻見屋裡滿是被洪水泡過的黃泥印子,髒得簡直沒辦法下腳。
且此時正是太陽落山,日頭西曬的時候,她這屋裡更是蒸騰出一股難聞怪味,令人作嘔。
略瞧兩眼,美娘就見自己略值錢的物件全被收走,而不值錢的舊衣爛裳便跟抹布似的,丟棄滿地。
看來家裡,真是當她死了。
要是從前,小姑娘二話不說就自己收拾了。
可如今,她垂眸略定了定神,轉身就回去找她爹。
理由是現成的,屋裡太亂,東西太多,她力氣小,收拾不動。
“不信爹您自己去看看,實在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了。正好我手上還有些錢,要不去街上僱個人回來打掃?”
林俊仁如何不知那房間的亂象?
若給外人瞧見,不知又要嚼什麼舌根。
可他自己也是不耐煩收拾的,再說他今天被鞭子抽了一頓,還得上藥補養呢。
“叫你哥來!林鵬,林鵬去幫你妹妹收拾屋子!”
林鵬來了,卻也不大樂意,“我,我還要溫書呢。”
“溫個屁!再囉嗦,把你房間讓給你妹子,你睡那屋去。一身的懶骨頭!”
林鵬無法,挽袖去幹活了。
美娘指着那些雜物,讓他歸置整齊,說她娘興許還有用處,他卻徑直把那些破木頭爛箱子盡數扔了。
果然,林方氏在隔壁廚房燒飯不得閒,仍心疼道,“這些東西還有用,如何就扔了?”
林鵬早不耐煩了,“有什麼用啊?一堆破爛玩意兒,早些劈柴燒了省事。你不樂意,自揀回去!”
林方氏撿回去擱哪兒?又說美娘,“你怎麼讓你哥幹活了?還不快收進去,你以前都收得好好的。”
美娘垂眸看着屋邊木盆,脣角勾起一抹嘲諷,“這木盆,倒是沒丟啊。”
林方氏一愣。
再看着那隻木盆,到底心虛起來。
那日洪水來襲,是美娘最先警覺,叫了她和林鵬一起逃命。
又是美娘機靈,帶上木盆,就怕萬一有人衝到水裡,好歹還能當個浮木。
可等到美娘爲救林鵬,掉進洪水裡時,林方氏卻只顧着害怕,卻是死也不敢靠近半步。甚至,連這保命的木盆也死死攥在手裡,不捨得扔給她。
今兒美娘在衆人面前,毫不留情的戳破此事,林方氏就解釋不清。
不過等人散去,她以爲這事也就過去了。
卻不想一向乖巧柔順的美娘,再度提起,倒是弄得林方氏和林鵬都尷尬起來,不再多話,悶頭做自己的事。
扔出雜物,就好打掃多了。
將一大缸水用完的時候,總算把屋裡的泥濘沖洗乾淨,沒了那些異味。
此時飯也燒熟,一家人坐下,美娘便提出來。
“我屋裡什麼都沒有了,暫且只好把竹牀搬來睡,只是須得一副帳子。今兒天色已晚,先燒些艾草湊合着吧,明兒一早去買。順便看有什麼針線活,也好接了來做。”
她這話裡,三層意思。
林俊仁聽了,也得過過腦子,才知如何應答。
林家只有一張竹牀,既寬且大,十分涼爽舒適,一入夏,便被林俊仁獨霸。只有他不在家,其餘人才可坐了歇歇。
“你從前那牀呢?怎不收拾出來?”
美娘不答,只看向林鵬。
林鵬心虛的瞟一眼剛被自己當破爛扔出來,砸壞的木板,硬着頭皮道,“妹妹從前便也沒牀,就是拿幾塊木板拼的。洪水一泡,都糟爛了。略動動,就壞了。”
林俊仁瞪他一眼,卻也無法,“既如此,一會兒就把竹牀搬去。”
這竹牀要是不給美娘,就得花錢給她重打一張牀。
孰貴孰賤,這個賬還是很好算的。
“你手上不是還剩些錢嗎?又能接針線活,這帳子錢就自己掙吧。家裡剛遭了這麼大災,可沒那些餘錢。”
美娘應下,林方氏急了。
“我看那帳子也不一定要買,每日割些艾草熏熏,不就夠了?”
從前美娘做活賺的錢,可俱是交給她的。這要是讓她自己去掙帳子錢了,那這錢她還怎麼收?
林俊仁聽着不象話,“她自己掙個帳子,你囉嗦什麼?要不把你兒子帳子給她?回頭盯一臉的包,能出去見人麼?”
舊年他們鎮上就出過這麼個事。
有家虐待老人,連副帳子也捨不得給。
湖州夏天蚊蟲多,老人給盯得一頭包,都不用他自己開口申辯,就被鄰居告發到官府。罰了那家立即給老人買了新帳子不說,還把家裡男人拘去做了三個月苦役。
這案子的文書就是林俊仁經手辦的,所以印象頗深。
橫豎又不花他的錢,所以在這點小事上,他倒是不願過多糾纏。
只想想又交待美娘一事,“今年也就罷了,明年那竹牀你可得還我。自己也勤快着些,再掙張牀倒也不難。”
美娘垂眸,心中冷笑。
讓十來歲的小女兒掙自己的蚊帳牀鋪,還要你這爹爹何用?
只她並不多說,飯後還主動收拾了碗筷去洗,轉過身就聽見她爹在罵林鵬了。
“……做點事,便把水缸用得精光,這還怎麼洗澡……又是你妹妹,她要衝屋子你不會去提……站着幹嘛,趕緊去給老子打水!”
聽着林鵬挑着桶,叮零咣啷的被趕出家門,美娘脣角微勾起抹笑意。
相較之下,洗碗可是輕鬆多了呢。
忽又聽得林方氏追去幫忙,還嘟囔着,“正長身子呢,那麼重,壓壞了身子骨怎麼辦?”
小姑娘眸光一寒,隨即淡然。
從前她挑水的時候,她娘只會在看到那滿滿一大缸子水時,誇她一句真勤快。
卻從沒擔心過,她要是被壓壞了身子骨怎麼辦?
不過往後,她也不必有這樣的擔心了。
因爲這水,她是絕計不會去挑了。
這一番折騰,等林家人終於都歇下的時候,彎彎的月牙兒,已爬上窗櫺。
東頭屋裡,隱約傳出陣陣鼾聲,小美娘卻望着高高的月牙兒,眸光晶然。
小姑娘心裡清楚,眼下貌似風平浪靜了,可她的戰鬥,纔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