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着診治的名頭,殷徽在徐家暫住下來。
有明玄相助,搖芳恢復得很快,沒過幾日便能下地走動。反倒是徐長懷提心吊膽,守在搖芳身邊,寸步不離。
他知道搖芳不是凡人,也知道殷徽來路不凡,只問殷徽搖芳何時能痊癒。殷徽也極有默契地迴避此事,彷彿自己只是上門看診的小醫娘。
春景漸深。
搖芳換了薄衫,伏在窗邊埋怨:“夫君真是的,在院子裡走走,能有什麼問題?”
“他是看重你,怕你再出岔子了。”
杏兒是知曉二人身份的,被搖芳留着捶肩。殷徽挽起衣袖,在旁耐心研磨藥粉,額頭沁出一層薄薄的汗。搖芳看得心疼,想上手幫忙,被她擋開:“別動,這事你做不來。”
“怎麼不另找役使?以你現在的名望,找個做雜活的還不簡單?”搖芳給她按掉汗水,絮絮勸她,“我知道白漓做事精細,旁的比不上。你別太挑,手腳勤快就行——而且臨時收的那個法術也不錯,怎麼不用?”
殷徽一怵,停了動作。
這段時日,明玄的舉止她看在眼裡,心中有數,只是不去揭破罷了。
況且是性子那麼冷清的神君,誰知他是不是在崑崙墟上閒得無聊,故意逗弄她玩?
對明玄,她只敢像對待司命那般。然而她越冷靜平和,明玄的舉動就越發親密,不給她留絲毫迴旋餘地。在徐家借住,還存着躲他的心思。
搖芳注意到她神情,打趣道:“該不會是追求者?喜歡就收了。上任天醫,光是暖牀的役使都有四個。”
她正出神,乍聽見個四字,眼前頓時浮現出四個明玄。
一個冷着臉翩然而立,一個笑着與她用膳,一個認真將藥材整理給她,另一個,另一個……
另一個深夜伏在她枕邊,安靜地看她睡顏。
她想起那次半夜醒來,與明玄四目相對,不禁窘迫地捂住臉。
“阿嚏——!”
一個不慎,藥粉撲得滿臉都是,她連忙揉鼻子,依舊噴嚏不停。搖芳似是意識到什麼,詭秘一笑,推她一把:“羞什麼,快去洗臉。別用涼水,風寒還沒好呢。”
搖芳喚了杏兒,房門推開的瞬間,秋扇的影子在遠處一閃而過。
明明春景明媚,日光暖然,秋扇卻覺得渾身發冷。
手裡的湯碗早不知拋去何處,她踉蹌着,奔逃着,如同亡命之徒。
她本要給徐長懷送湯,路過主屋,卻鬼使神差地從中庭過,聽見了屋裡話語。
她終是明白,爲何大公子對少夫人矢志不移。
她竟然是妖魅。
秋扇跌跌撞撞飛奔出去,自徐府到丹江大街,竟一路頭也不回地出了城,背後是她撞翻的行人物什,一派人仰馬翻。
明玄站在徐家大門前,目光追着秋扇而去,思索一陣,還是轉頭進了門。行至主院,恰好與淨臉回屋的殷徽遇上。
兩人幾日未見。明玄被打發回去餵養幾隻小妖獸,心內不平,此時剛要叫她,就見她突然臉紅,啪地摔上房門。
殷徽埋頭不說話,明玄在外面站了一陣便離開了。搖芳接過杏兒在門口撿回的藥包,搖頭:“不如這樣,過兩日我召集妖魅,給你選個正經役使。你看如何?”
凡塵八荒之上,有崑崙墟與諸洞天。
崑崙墟與諸洞天之上,有碧落九天。
碧落九天之上,瑤池萬重芙蕖,瑞氣千條。
天君坐在瑤池邊打個哈欠,將剛釣上的錦鯉扔回瑤池,無奈地轉頭,看向身後盤腿而坐的、一動不動的邋遢男子:“你到底想怎樣?”
他身後男子邋遢到衣物和頭髮都結塊,臉上也烏黑,只露出一雙眼睛,整個人散發出難以言喻的氣味。仙侍們早就站得遠遠的,皆將口鼻掩得嚴嚴實實。
男子咧嘴一笑,天君精神一凜,將魚竿丟下,起身就走。
他不緊不慢地追上去,慢吞吞地道:“君上,我有兩件事。其一,凡人修士在我南荒大肆獵殺妖獸,君上是否得管管?”
天君捏着鼻子:“司命遞過摺子,但除了楚彥那廝,修士中無人能統領凡塵。孤讓司命改了點命格,且過兩年看看。”
男子不置可否,話題一轉:“此事再說。其二,聽說天醫小娘子的扳指破了。”
天君投來狐疑眼神:“怎麼?”
“無他,只聽說君上的祖母,曾經也是天醫。據說花容月貌,手段狠辣,雖然最後還是敗在了君上的祖父手下?”
想起幼時見到祖父在祖母面前服服帖帖,拿不出半點架子。
天君嘆了一聲。
男子撓着盤根錯節的頭髮:“還聽說,先任天醫本來一心求死,但被那小散仙……哦不對,現在的靈山君,以殉情相逼,硬生生留住她一條命。結果現在伉儷情深了?”
天君眯眼:“別跟孤繞圈子。南荒君你到底想說什麼?”
南荒妖君笑得和暢:“這任天醫性子柔軟,身邊小豹子又回了北荒,沒人護着。我幾日前去了趟崑崙墟,沒找到司藥神君,便拷問他役使。杜仲說,司藥如今跟在天醫小娘子身邊,身上還掛着役使的青玉佩……”
天君雙眼陡然亮了。
明玄那小子幾千年來從未動過心,如今倒好,一動心就連崑崙墟也不住,跟天醫跑了?
南荒妖君循循善誘:“總不能讓天醫名聲敗落在小娘子手裡,更何況以司藥外冷內熱的性子,吃住小娘子能要多久?”
“你是說?”
“天醫的新扳指,不妨加點料。不光能約住妖獸,還能制住神君,君上以爲如何?”
仙侍們衆目睽睽之下,天君與南荒妖君,同時別有意味地笑了起來。
一炷香後,南荒妖君帶着枯枝敗葉腐敗的氣味,掂着只色澤奇特的玉扳指,離開了碧落九天。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邊秋扇瘋跑出城,只覺心如死灰,伴着難以抑制的恐懼,整個人都恍惚起來,不知不覺鑽進了漫漫山林。
丹江雖然屬於明州地界,但在妖魅看來,是南荒與凡塵的邊界,不時有妖魅離開山林,獵殺凡人蓄養的禽畜,也偶有妖魅傷人。
秋扇是孤女,舉目無親後,被一個無子無女的老獵戶收養。但收養她的老人,也在進山打獵後再也沒有回來。
一個月後,年輕獵人帶回了老人被咬死的消息。
她不知老人是被妖獸還是野獸咬死,只是由此產生的對妖魅的恐懼,難以平復。
秋扇不敢再回到徐家。彷彿她一回去,搖芳就會張開血盆大口,將她一口吞下。
更何況她對徐長懷存的那些綺念,足以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深更半夜有一場綿綿細雨。
她恍惚間想起來,將杏兒推下水時,也是這樣的一場雨。
杏兒明明已經死透了,卻再次站到她面前。
她想起那個來路不明的醫娘,不禁哆嗦一下。
秋扇選了一處山洞蔽身,然而雨似乎越下越大,她隱約記得山頂有一處破廟,衰敗多年,無人居住,便抱着試試看的心思,往破廟摸索去。
破廟裡黑漆漆的,她不敢再往裡走,在門口翻動一陣,竟找出了杏兒逃走時帶的兩件舊衣裳。
當初搖芳遲遲不醒,徐長懷又沒有其他女人。她是徐長懷的貼身侍女,最可能在搖芳死後成爲他唯一的通房或妾侍。
搖芳待杏兒極好,杏兒忠心護主,每日不離搖芳身邊,甚至偶爾得空,還會偷偷出門尋找偏方。
如此忠心的侍女,自然是她的眼中釘。
然而時過境遷,如今逃到破廟裡的人,換成了她。
秋扇蹲在門後哭了一陣。風雨越來越大,她實在無法,只得忍住心裡不適,將杏兒舊衣裳撿起,走向破廟的兩間廂房。
廂房裡有人。
秋扇本想悄悄離開,畢竟荒山野林,不知對方是善是惡。
然而僅看了一眼,她就再也挪不動步子。
那是個極爲俊美的男人。
俊美到妖邪,像極了老人告訴她的荒山妖魅。
廂房裡只點着黯淡的微黃燈火。男人一身玄衣,細長眉眼,面色蒼白。
他坐在廂房內僅有的一張牀上,俯着身子,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牀榻上摩挲,鼻翼微微翕動,似乎在享受牀榻殘留的軟玉溫香。
他的行爲詭異到令她不寒而慄。
似乎有恐懼從背脊處蛇一般攀爬上來,逐漸蔓延到全身。秋扇終於害怕了,她想跑,腳卻不聽使喚。
只因男子擡起眼,瞟向她,做了個她看不懂的手勢。
風雨飄搖,荒山破廟。
男子靜靜在榻上側躺一陣,長嘆一聲,這才起身,緩步朝秋扇走來。
“三個沒用的廢物,居然弄丟了我的小徽兒,扒皮抽筋都是輕的。”男子嘆息着,語氣卻陡然歡喜,“呵,我就知道,你肯定沒死……”
秋扇聽不懂他喃喃自語,見他越走越近,嚇得臉色慘白。那隻蒼白的手卻像毒蛇,慢慢地摩擦她的臉,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秋扇哆嗦着,卻聽他輕輕抽氣,幾乎與她貼上了臉。她看着對方宛如無底深淵的雙眼,恐懼到無法動彈。
“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他的雙眼瀰漫出危險與渴望,漸漸吞噬了秋扇的神智。
“告訴我,她在哪?”
破廟裡,秋扇身子漸漸委頓下去。茂密林間,一隻烏鴉呆呆站在樹梢上,嘴裡叼着玉扳指和信。
一盞茶後,烏鴉帶着風雨撞進了搖芳的房裡。
聽着烏鴉聒噪的話語,搖芳擺擺手,拿過扳指和信,示意自己收下了,倒頭又睡。
烏鴉急得將翅膀拍在她臉上,搖芳大怒,一巴掌將烏鴉拍到牆上,沒有聽到它即將出口的“國師”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