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擡走了趙大夫, 也有人圍過來,將她帶去府衙。
趙公子哭訴不已,身後有人不信他, 對殷徽大叫:“殷醫娘, 你將人救活了罷!”
百姓議論紛紛, 趙公子指着那人大罵。她抱緊了小狐狸, 辯解兩句便沉默下去, 不再說話了。
仵作驗過屍首,府衙幾番考量,覺得趙大夫死得詭異, 但兩方都不是簡單角色,便用了個折中的法子。
人放回去, 小狐狸留下, 但她不得離開丹江。
這是看了徐家的面子, 而趙家醫館在丹江聲望不低,也留了趙家的面子。
小狐狸抱緊她的腳, 小爪子不停撓她鞋履。她心有不忍,在府衙驚愕目光中,抱着小狐狸跟差役走了。
牢房裡潮溼昏暗,唯有一扇小氣窗。幸好有徐家面子在,給她的是角落裡比較乾淨的一間。她抱着小狐狸蹲在角落裡, 茫然仰頭。
餘暉脈脈, 霞色散漫。
小狐狸驚嚇過度, 在她懷裡蜷成一團。她撫着小狐狸, 肚子忽然發出一陣響聲。
狐狸耳朵一動, 假裝沒聽見。
上午買的鮮果在爭執中不知去向,肉脯也全進了小狐狸肚子。眼看要到晚上了, 她從中午開始便滴水未進。
殷徽默默揉着肚子。
一隻狐狸後腿顫悠悠伸到她嘴邊,它悲壯地看殷徽一眼,捂住小眼睛。
殷徽氣哼哼:“滿嘴毛。”
然後摟緊了小狐狸。
入夜不久,差役坐在門口打哈欠,瞥見有燈火慢慢行來,頓時警惕起來:“誰?”
對方沒有回答,他看着越行越近的燈火,睏意越發濃重,最後眼睛一閉,倒頭就睡。
殷徽又累又餓,在牢房裡蹲得並不舒坦。
懷裡唯有一團狐狸可以取暖,她稍稍活動手腳,剛換個姿勢,忽然聞見一股香味。
是濃重的飯菜香味。
她循着味道湊到門邊,看見一盞燈掛在牢門邊。燈下一碗白米飯,一碟青菜,一碟清炒肉絲,散發出淺淡的熱氣。
殷徽立時趴在門邊,瞅着飯菜怔怔出神。
頭頂驀地響起明玄的聲音:“餓了?”
她擡頭看去,明玄站在飯菜邊。他語氣是溫柔的,然而隱藏在黑暗中的表情卻似乎不那麼溫柔。
莫非……在生氣?
看見牢裡爬出個完好無損的她,明玄懸着的心放下了。
先前聽見的消息過於可怕,他一路上都焦灼不安,就怕她又遇上什麼詭異,陷入莫名的困境中。
然而他隨即便有些惱了。
肉絲冒着熱氣,推到她面前。她欣喜伸手,明玄卻將碟子拿開了。
她滿臉不解,牢房的木柵卻發出吱嘎響聲。手臂粗的木頭紛紛開裂,傾倒一地。
木頭碎片往兩旁跌落,沒有一塊掉在她身上。殷徽趕緊起身,抱緊小狐狸,一步步後退,直至後背抵住了牆。
“出來逛集市?”
手指掐在她下巴上,緩慢地摩挲着。她和小狐狸都緊張地點頭。
“買了什麼?”
“果子,還有,還有……”
她一個猶豫,明玄已經擡手,將小狐狸嘴邊的肉屑撣去。
他越靠越緊,小狐狸嚇得炸了毛,從她懷裡掙脫,躲到另一個角落去了。
他背後燈火平和,殷徽卻覺得他目光中帶了奇特的怒意,頓時驚得緊緊抵住牆壁。
“肉脯是那人買的?”他語氣平和地問道。
殷徽弱弱點頭。
“膽敢接陌生男子的物什,須得給點教訓纔是。”
額頭上吻如細雨,她默默站着,雙手輕輕撐着他胸膛,猶如一頭乖順的羊羔。
教訓完畢,明玄將燈掛進了牢房裡,又取出一小碗清爽的魚湯。小狐狸只敢看着,實在饞了,便扒出方纔明玄撣走的肉屑,塞進嘴巴使勁地嚼。
餓了一天,殷徽吃得狼吞虎嚥。明玄爲了讓她吃慢些,刻意在她吃飯時問了事情來龍去脈,此時已是心中有數,便將燈留在牢房中,稍稍囑咐兩句,轉身離開。
除了她這間,牢裡其餘地方一片昏暗。她好奇探頭張望,看見了入口處兩個睡得震天響的差役。
以明玄的性子,肯定不屑對凡人下藥,他能順利進來,必定是這盞燈的功勞。
殷徽圍着燈盞,東摸摸西看看,沒看出個所以然。
她單薄的影子被燈光籠罩住,兩道符紙毒蛇般潛行過來,霎時在燈光下化爲飛灰。
楚彥站在兩個睡得死豬一般的差役身邊,身形時隱時現。他安靜地盯着殷徽,再次擲出兩道符紙。
這次的符紙與先前一般,連殷徽的衣襬都沒捱到就成了一堆灰燼。
想起之前也未能順利帶走她,他表情不知是喜是怒。
他從三個廢物口中得知她的消息,連衍京事務都推開不管,千里迢迢趕到丹江,就想將她帶回衍京,困在自己手中。
在他看來,殷徽不過是個普通的小修士,會點唬人的仙術,還擁有與她實力不符的靈草仙方。此時白漓不見了,她身邊無人護佑,按理說,要帶走她,應當易如反掌。
然而那徐家少夫人,還有方纔送膳食來的年輕男子,究竟是誰?
短短几個月,他那懵懂的小醫孃的心,被誰拐走了?
楚彥緊抿着脣,幽然遠望。
夜色寂然,明玄藉着丹江土地仙打開的通道,順暢地下到九幽黃泉。
九幽鬼差將他領到九幽殿,便忙不迭溜走。他獨自在昏暗的殿堂中行走,停在一張兩人高的桌案前。
桌案上文牒如山,卻擺放整齊,絲毫不亂。一隻慘白的手揭起一張紙,用硃筆題上“死”字,再放去右手邊。
明玄默默數着,直到第五十張時,有小鬼跑進來,將他寫過的一沓紙帶走,他才擡起頭,看向明玄。
“司藥?你爲何來我這?”
桌案後清雋男子發問,卻連眉頭也不曾動過,神情平靜,猶如死水。
“向閻君討個人情。”
清雋男子依舊神情死寂:“生死的人情,不是那麼容易討的。你若要幾株斷腸草玩,倒可以給你。”
他只當明玄來九幽隨便走走,卻聽明玄道:“若你讓一個凡人還一天陽,一百年前你向我討的丹藥,我可以給你。”
清雋男子緩慢地放下了筆。
他的目光在明玄臉上停留一陣,隨後緩緩下落,停在他腰間的青玉佩上。
竟然連聚魂丹這種丹藥都捨得開口。九天崑崙墟傳得沸沸揚揚的事,看來是真的。
清雋男子點了頭,抽出一張紙,問了籍貫名姓,便開始落筆。
待到最後一個字寫完,丹江府衙裡,趙大夫的屍體陡然一動。
巡夜的差役恰好走過,例行公事地往裡一晃燈籠,卻見到已死去一天的趙大夫掀開了白布,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有鬼啊————!”
驚天動地的一聲慘叫後,府衙裡亂成一鍋粥。
次日一早,明玄便換了凡人打扮,將殷徽接回了和光坊。
相比府衙,此時更亂的是趙家。
趙公子仰在椅子上,一旁姬妾大吵大鬧都無暇理會。
他怎麼都想不通,父親在他面前嚥氣,人都涼了一天了,那有妙手回春之術的醫娘還關在牢裡,他父親是怎麼活過來的。
他忽然想起,衍京曾經有個神鬼莫測的太醫令,讓錢家千金起死回生。
該不會,就是這一位罷?
趙公子混亂之時,趙大夫坐在他不遠處,更是一頭霧水。
他與兒子去套醫孃的方子,只記得與對方爭執後,自己胸口一痛,再醒來就躺在府衙,被人當做一具屍體。
活了幾十年,生平第一次,趙大夫覺得惹上了深不可測之人。
和光坊小院裡,殷徽趴在榻上,由明玄給她換藥。
“所以,趙大夫只有一天陽壽?”
殷徽仰着腦袋問他,他托住她傷口,順勢坐在榻上,將她抄進懷裡抱着:“多一天陽壽,只不過爲了洗脫你罪名,便宜他了。何況閻君不好說話,給一天已算大方。”
她喃喃:“恐怕得分人而論。一百年前我救了個半死之人,他就給了我三瓶還魂丹……”
一瓶被白漓給了錢憐兒,換回救她於水火的定風珠。她還留着兩瓶,以備不時之需。
“趙大夫被偷襲,應當是楚彥的手筆。你以後莫要隨意走動,當心被他盯上。”
“我只是想幫百姓,沒想到被小人鑽了空子。”懷中之人悶聲應道,頓了頓,忽然翻身,緊緊盯着他,“明玄,你告訴我,爲何天君不許天醫爲凡人出手?”
明玄一怔。
他再次想起跪在沉霜殿前的前任天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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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薄,瘦弱,面無血色。
一如眼前的她。
莫名地,他的喉嚨有些乾澀,卻終是開了口。
“凡人有大夫,只擅術法的仙妖卻沒有。況且,凡人也不懂如何爲仙妖醫治。當時的天君,便想了個法子。”
他垂眼,緊握着她的手腕,顫顫的,似是在安慰她。
“選了凡人的奴隸,抽取他們的命數,爲仙妖治傷續命。”
殷徽想起了天醫以命換命的法術,愣住。
“此法,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後來,他便讓司命選出六親俱無之人。賜予此人長生之體,便於抽取命數。”
都是千萬年前的事,她聽了不過略感悲涼無情。然而有個詞久久盤旋,她琢磨過後,臉色漸漸慘白下去。
明玄攥着她雙臂:“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不同,你想天君何時抽過你的命數?就連最先一任,也是做過天妃的……”
她神情呆滯,搖搖欲墜。明玄攬緊了她,卻聽她低聲問道:“……六親俱無之人,若是被人收養,會如何?”
司命的命格簿子何等威力,莫說現在,當時還是個渺小凡人的她,怎能抵抗九天給她寫下的命數?
“會不會,讓收養之人被滅族?”
猶是一千年前,春雨零落的荒山。上山採藥的俊秀少年見她孤苦無依,將她帶回了家。
從此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