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五)西域惡寒,戈壁灘是呼氣成冰,軍營四周又不時迴盪着狼嚎。
這一夜,柳大爺在沈博競的懷中睡得並不安穩。
他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遙遠的夢。
夢裡他帶着弘湛溜出宮去一起逛夜市。京城的夜晚,到處是火紅的燈籠,燭光交錯。在宮中被困了好久的自己蹦跳個不停,弘湛卻一直笑着跟在背後,他說人比燈好看。夢裡路人的面目都是模糊,只有在回首間,那人寵溺的笑容格外清晰。
只是後來,那夢便漸漸黯然,燭光俱滅,弘湛如發狂一般卡着自己的脖子,雙目噴出火光,聲嘶力竭道,“你殺了鳳臨!你賠給我!你賠給我!”
是誰的血染紅了天邊。
一夢驚醒,柳大爺深深地喘着氣。“我沒有殺鳳臨!我沒有殺鳳臨!”本來是極力的狂喊,發出來卻只剩氣息之音。
身邊一片黑暗,沒有血色,只有帳篷外透進的月光;沒有聲嘶力竭的弘湛,只有擁着自己的沈博競。
驚恐間,思緒卻格外的清明。
自己總有意勸說沈博競十年兩重天,那麼三年和十年又相距多遠?當初給自己的三年之約不過是自欺欺人,有誰有能夠真的時間一到就說忘就忘?
可是偏偏三年下來弘湛的折磨早已麻木了自己的心。
可是這個時候卻偏偏出現了一個沈博競。
一切只是以猜忌和陰謀爲開始,結尾卻見漸漸偏離。這本來是自己編織的一個漩渦,可是從何時起才發現自己正與他一起越陷越深?人心肉做,朝夕的相處不是不能夠融化自己的心,浴池邊的相擁,不是不能夠撼動自己。
只是這一切又是否是愛?這份愛,又是否值得自己那哥哥的命來賭一次?
柳大爺摸着一直別在腰間的那個小瓶,皺着眉,閉上了眼。
自己不過是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紅脣萬人親的青樓小倌,只有在這寧靜的夜晚,在這天涯之邊,方能捧出自己心來問個明白。
這份蒼涼,藏了三年,怕是無人念及。
沈博競行軍多年,睡得自然不死。懷中人粗重的喘氣、溼透的衣衫與絕望的呢喃他都聽得清清楚楚。等柳大爺的呼吸平穩而緩慢了,他方睜開眼,輕拍着柳大爺的背,輕聲道:“我知道鳳臨不是你殺的,我知道。”
二人的平緩的呼吸聲起伏,在如水的涼夜,倒是覓得一份難得的寧靜。
第二天一大早,柳大爺是被軍帳外的聲響驚醒的。
睜開眼,身邊卻是空空如也。柳大爺着好衣衫便走出帳外,卻是嚇了一跳。
此時天邊晨曦微露,西域的清晨寒涼如水,帳外卻是一片雄壯之景,隨行的所有兵馬已聚集在一起,整裝待發。
這次出征文帝只派給沈博競一千士兵,路上又因各種原因落下了一些,比起兵書上說的十萬雄獅自然是相差甚遠。可是如今見這將近一千的兵馬全副武裝整齊列隊,場面不能說不震撼的。
此時尚未出發,沈博競一身戎裝,騎着駿馬,正和幾個副將在商討什麼,見柳大爺起身,便皺着眉下馬走到他身旁,“你怎麼這麼早起來了?”
柳大爺剛睡醒,還沒來得及喚出一身媚態,只是慵懶地看着沈博競,卻不知此番反更是撩撥人心絃,“沈將軍,我們做小倌的如果連這種聲響都吵不醒,那早上起來要想不怠慢客官就難了。”
沈博競穿上了戎裝,臨于軍前,也收了玩笑的心情,只是冷淡地道:“再去睡一會兒吧,我要出征了。”
“這麼快?”柳大爺方纔看到這陣仗心中也是猜到了大概,可是想起昨日沈博競的話不免還是有些吃驚,“昨日不是說急不得的嗎?”
“昨日說急不得是怕此次作戰的是陳**隊。他們是最兇狠精銳的軍隊,面對他們不可心急只可智取。可現在知道了只是流氓作亂,便可趁其不備,一網打盡。”這是柳大爺第一次看到沈博競出現在戰場上,之前不是沒有看過沈博競在官場的長袖善舞,可是隻覺陰深可怕。這一次卻是戰場上的指點江山,回到這裡的沈博競竟是如魚得水一般,運籌帷幄,言談間皆是大氣。也許,這纔是最初始的沈博競。
“那沈將軍先等等我。”說罷,柳大爺轉身入內,準備穿上外衣便跟着他前往,卻被沈博競一把拉住。
“你去哪裡?”
“我去給換上衣裳跟你一起去啊?”
沈博競搖了搖頭,“不用了。此行兇險,你身體又不好,就不必去了。”
怎知柳大爺竟死命搖頭,十分堅決地看着沈博競,“不要,我要跟着你去。”
不遠處幾個副將已經開始呼叫沈博競,卻不敢越禮上前,只能焦急地等着,微微伸長了脖子,沈博競看了自然也沒有心情和柳大爺磨了,轉身欲離開,“這是打仗,開不得玩笑的,你先在這裡待着。”
“不要,”一向善解人意的柳大爺此時卻是不依不饒,輕輕上前拉着沈博競的馬甲,低着頭。沈博競看不清他的臉,卻從語氣中聽出了些許哽咽,“不要把我扔在這裡。”
沈博競皺着眉,正想甩手。擡手瞬間卻想起柳大爺昨夜的不安,終於明白,他怕是剛醒來還心有餘悸吧。這時沈博競手輕輕一轉,便抓住了柳大爺的手腕,拉着他向馬匹走去,抱着他上了馬。
清晨策馬比昨夜更難受,空氣裡連風也是冰涼。可是最難受的,是目睹之後的廝殺。
怕是已得情報,大軍直擊敵穴,一到達便開始了拼死的搏殺。此次雖說是流氓作亂,實際已糾結成了一個勢力集團,集居在一所廢棄大宅中,宅內守衛森嚴,擺出了幾重的禦敵屏障。沈博競卻是波瀾不驚地一揮手,指揮戰士們向前進攻。
刀劍劃出火花,血流成河。
柳大爺就縮坐在沈博競的懷中,旁觀着這一場浴血之戰,身體停不住顫抖。
柳大爺不是沒有見過死亡,卻終究沒有見過這般的廝殺,血與肉的交疊,觸目驚心。每倒下一個人,柳大爺拽着沈博競的手就緊一分,身體也抖得更加厲害。忽然,一個陳國人的血噴涌而出,濺到柳大爺的臉上,柳大爺驚呼轉身,死死地抱着沈博競,連嘴脣也開始發白。
戰場上的沈博競卻顯示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冰冷與殘酷,他是將軍,永遠保持着大將的風範。所以他只是湊上前,在柳大爺的耳邊輕說,“你現在才知道什麼是廝殺嗎?我跟你說,你想要逼宮,這樣的死亡你是必然要面對的。”
柳大爺死死地拽着沈博競的手腕,閉上眼,止不住顫抖。
戰休,陸軍大勝。
又是一個夕陽。歸營的路上,柳大爺依舊是躲在沈博競的懷中瑟瑟發抖,隨着馬背的上下起伏,柳大爺在沈博競懷中一下一下地磨蹭,稍凌亂的髮絲掃在沈博競的脖子上,讓他很不舒服,輕聲在柳大爺耳邊道:“你現在才知道什麼是廝殺嗎?”
柳大爺的臉埋在沈博競的懷中,抖得更厲害,只聽得幾聲模糊的呢喃,“我未曾親眼見過。”
沈博競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鼻息噴在柳大爺的額上,“那你可知當年弘湛逼宮殺了多少人?”
“不知。”柳大爺一驚,突然加大了力氣,更緊地拽着沈博競,讓他快喘不過氣來。
“連上逼宮當夜殺的一百侍衛和後來滅口的五百宮女內侍,一共八百人。”沈博競卻沒有挪開他的手,只是更堅決地道,“但是,我必須告訴你,若和我一起逼宮,你也可能需要殺那麼多的人。”
柳大爺猛一掙,擡頭瞪大眼看着沈博競,開口,卻是顫抖得連話也說不清,“我不想那樣……我不想那樣……”
沈博競心中一顫,輕擡起手,撫着柳大爺的頭,在額上輕印上一吻,柔聲道:“我知道你不想。可是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就不是我們能回頭的了。而且,最可怕的,是可能連你自己也無法站着走出皇宮。”
“這就是奪位,不是小孩子玩的過家家,是用命拼出來的。”
“沈將軍,那麼你也可能走不出去嗎?”柳大爺已黯然的眼睛突然閃爍着光芒,一動也不動地看着沈博競。
沈博競心跳急了一些,抿了抿嘴脣,“也不是沒有可能。”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要麼一起出去,要麼一起呆在裡面,好不好?”
“恩。”
這,算是一個誓言嗎?
一望無垠的戈壁,天邊掛着夕陽,二人一馬,遠看倒是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