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沈博競(下)
不久,陸國取齊國而代之。
接下來的兩年,是沈博競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開國之初,武帝立髮妻李氏爲後,長子弘湛爲太子,鳳臨封鄭王。而沈博競則被封定安將軍,官拜一品。他是男子,終究要不到一個名分,可是他亦從未在乎,二十歲的少年,以爲執子之手,便能廝守終身。
每日日落西山之時,他們便於高樓相擁,靜賞晚霞,聽一片孤雁哀鳴。
那人道:等哪一天,我們都老了,便去西域,遊牧放歌,一起走完這一生。
沈博競卻道,你心太大,容的是天下。我不求與你浪跡天涯,無論在皇宮也好,西域也好,但求與你共同走完這一生。
如此簡單的願望,卻不能成真。
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難。齊國苦難數十年,此時雖說建了國,可外要建交立威,內要清理門戶,還需修養生息,武帝的忙碌自是不言而喻。沈博競每天半夜醒來,枕邊多半是一片孤清。
今夜也不例外。
雖說已是春初,可畢竟春寒未退,沈博競便拿了件錦衣向書房走去。
果然是依舊點着燈,沈博競沒有通傳邊輕聲走入,侍女也識趣退下。屋裡燒了龍腦,一片氤氳,武帝坐在桌前,皺着眉頭,提筆御書,不知是不是視線迷濛,沈博競竟覺得眼前人憔悴清瘦了不少。心急了,自是快步上前。
“怎麼還不睡?”武帝早就發現來人,等沈博競走近身側,立即攔腰攬入懷中。
“這話該問你,怎麼還不睡?”沈博競把錦衣披到他身上,細細地爲他整理耳邊的髮絲。
武帝本就疲憊,這般斯磨睡意也涌了上來,“沒有辦法,這封嚴又上書逼我再賜城池。當初與他合作不過是圖他的勢力,如今他還貪得無厭,這隻棋子,不除不得。”
沈博競卻是一陣心酸。他是一介武將,論戰略指揮無人能及,可官場上的長袖善舞終是不熟。現在天下已定,戰事初歇,他不是不想替武帝分憂,卻是無能爲力。“可惜,我幫不了你。”
武帝憐惜地扶着他的背,柔聲道:“傻競兒,幹嘛一臉自責的模樣?沒有你,哪有今日的陸國?”頓了頓,把臉埋在他的頸間,“你若是無聊,不如去幫我教教弘湛吧。他畢竟是太子,也需要學些武略。”說罷,便抱起沈博競,往寢室走去。
從此,沈博競又多了個官銜——太子太傅。每日早晨教弘湛習武,下午教授韜略,生活倒也充實。
雖說原來在府中住了十年,二人年紀又只差兩歲,可沈博競多半出征在外,與弘湛並不熟悉,一向只覺這少爺多少有點孤清,相處下來卻發現二人極投緣。
弘湛雖說有些清高自傲,卻極其佩服他這個太傅,他教的和以往的太傅都不太同,不說死板的歷史八股,卻用自己的經驗講授戰略思想,教會他如何制敵殺敵,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從一個比自己年長的男子身上找到一份關切。
而沈博競,也對這個小徒弟有了新的瞭解。弘湛他其實就是一個孩子。從小,夫人給了他無盡的寵愛,這份關愛卻多了幾分絕望在裡面,彷彿這個兒子就是自己這是唯一的希望,這樣的愛,自然讓弘湛感到窒息。至於父親,卻是一直淡漠。在這畸形的家庭中成長的孩子,即使已加冠,卻是還未長大。念及此,沈博競對他亦是幾分憐惜。
二人亦師亦友,兩年的課業也只覺匆匆而過。
只是沈博競心頭總是存着一份疑惑。這鄭王鳳臨與太子間的關係總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在裡面。聽說鳳臨是武帝寵妾的遺腹子,從小病弱,沉默寡言,在府中亦是受盡冷落。偏巧弘湛和鳳臨從小極投緣,弘湛總是護着這個弟弟,幾乎是要捧在心上,二人雖未形影不離,感情也是異常地好。
本來這兄弟間的情誼也不足爲怪,只是當沈博競幾次撞見二人十指緊扣靜靜散步或是鳳臨靜靜等着弘湛下課之時,心裡便多了一份疑慮。可畢竟自己從小沒了六親,沈博競亦不知真正的兄弟情誼該是如何,便不多說,把這份顧慮藏着心裡。
再回首,沈博競只能對自己的這份隱藏萬分悔恨。
還記得那天,沈博競本在院中舞劍,心頭卻莫名的煩亂,揮下了一地繁花。
突然,幾個小太監未通傳便闖了進來,呼喊道:“沈將軍,皇上昏過去了!”
隨手扔了劍,沈博競便向寢室衝去,終是明白爲何會思緒不寧。可是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股恐懼涌上心頭,不知爲何,彷彿那人將要永遠離開。尋不得,求不得。
到了寢室,卻是一場虛驚,大夫只說皇上只是氣血上涌,暫時昏迷。吁了一口氣,卻是更加疑惑,聽說事發之時,武帝本只是在御花園裡閒逛,怎會突然血氣上涌?
萬般疑慮,千迴百轉,懸着的心依然放不下來。沈博競一直靜靜地守在文帝身側,一遍又一遍撫着他安靜的睡顏。
終於武帝醒轉,卻只說了一句話,便又昏了過去——太子弘湛兄弟相姦,天理不容,傳旨廢其太子之位,立定安將軍沈博競爲儲君。
說完,竟噴涌出一地的血,沈博競的衣衫也也被鮮血浸溼。
千頭萬緒,終是理清。
那一夜,火光沖天。偌大的皇宮久久迴盪着一聲聲廝殺慘叫。
沈博競知道那是什麼,卻不願理會,只求眼前人的安全。武帝的氣息不知爲何漸弱,沈博競擁着他,一遍一遍呢喃:你別死,我不要當皇帝。你別死,你答應過要陪我一生。你快醒來,跟我一道去西域,過那寧靜的遊牧生活。
就這麼坐了一天,仿若時光已凝結於此,沒有生殺寵辱,只有相擁的二人。
該來的卻終歸還是會來。
“嘭”地一聲,闖入的,是提着長劍的弘湛。沈博競只擡了擡眼,只見一向冷靜的弘湛已是殺紅了眼,髮絲散亂,竟顯癲狂。
“師父,把他給我。”
沈博競低下頭,繼續看着武帝,手上的力道又加多了幾分,自顧自地問道:“你哪來的兵?”
“陳國的大使在京城已住了半月,絕不會空手而來。我問,他自然會借與。”眼睛死死盯着榻上兩人,“師父,把他給我!”
沈博競突然站起來,衝着弘湛大吼:“借?是借還是交易?你是不是把西域給了他?”
一時間,屋內死寂一般。
過了好久,弘湛方道:“師父,這怪不得我。我要保護鳳臨,只能選這條路。”握着劍的手更是用力了幾分,“我若被廢,母后和外公,定會殺了鳳臨。”
沈博競看着弘湛,語氣卻也輕柔了下來,他們二人,都是隻求心上人平安,感同身受,現在卻只能對峙,“弘湛,我叫他改立詔書,你放我們離開。你明日即可登基,而我和他去浪跡天涯,永遠不回京城。”
弘湛卻沒有預料中的妥協,“師父,你是知道他的,若是他醒來,不殺了我,是絕對不會甘心跟你走的。就是你們去到天涯海角,他終會回來。鳳臨的命,我賭不得。”
沈博競語塞,是,他太瞭解這個男人,只要活着,他是絕對不能容弘湛。
“可是他畢竟是你的父親啊!你就忍心如此弒父?”
“師父,你是知道的,他從未當過我是他的兒子。他今日氣極,不是因爲擔憂我,只是覺得對不起鳳臨的娘。”
“弘湛,你知道明知我是不會把他給你的。你要他,只能先殺了我。”
“師父,我敬重你。我不想殺你,你把他給我。”說罷,弘湛提劍上前。
那份絕望,又一次涌起。沈博競知道,自己武功再強,帶着昏迷的武帝,終是闖不出去。
“我說過。你若要殺他,先殺了我!”沈博競只能用自己的身軀擋在前面。
弘湛卻還是刺了下來一劍,連着刺入了兩個人的身體。
那是一種綿長的疼痛,彷彿二人血肉已是相連,已分不清是誰的血,涌了一地。
沈博競意識瞬間模糊,倒在武帝身前,卻艱難地轉過頭,輕聲道:將死之時,我們終於能緊緊相連。這也算是廝守終身罷。
武帝最後還是醒了過來,神智卻已不清,彷彿不知道那劍也插進了二人的胸膛:“這生是我對不住弘湛,答應我,十年之內莫要傷他。”
同樣是爲了保心愛之人一命,一個選擇犧牲,一個選擇殘忍。
諷刺的是,那一劍殺死了武帝,卻未重傷沈博競。
之後,弘湛殺盡宮中知情之人,毀了詔書。
天下只知武帝病逝,不知弘湛弒父奪位。
沈博競遠走揚州,只留下一句話:十年之後,我們再見。
揚州十年煙花,花香夢裡縈繞,卻始終未見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