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夏侯獻的悽悽慘慘慼戚,夏侯惠近來就過得愜意多了。
一來,是清查典農部的進展很順利。
令狐愚在沒有自身以罪論死的擔憂後,不僅清查事務中異常配合,且還時常主動請纓,將一些並非份內之事都包攬過去了。
比如對那些權貴歸還的田畝,如何保障今歲秋收問題。
這些田畝是春耕播種了的,但隨着權貴將耕作的佃戶徙走,洛陽典農部一時間也無法分出多餘的人手來耕耘,遂陷入無人打理的狀況。
讓之荒廢,實屬可惜。
對此,夏侯惠只好暫時讓中軍士卒忙活着,然後作書給衛臻,請他與天子曹叡決策。
因爲洛陽典農部的清查至多還需半個月就結束了,他還要引兵前去河東、弘農以及河內野王等地清查呢!
衛臻的回覆來得很快。
聲稱公卿百官與權貴聚居的京畿周邊,黎庶本來就不多,大司農那邊也無法招募到充足的人手過來耕種。且春耕夏耘秋收,間雜樵採與採桑麻,尋常黎庶一年前三季都沒有空閒時,朝廷哪能爲了士家的屯田,讓黎庶不顧自家耕種的道理?
他直接轉述天子曹叡的意思,是讓夏侯惠讓士卒們繼續暫代管理着,待廟堂商議個章程後再說,也不要急着前去其他典農部清查。
好吧,無奈之下夏侯惠,也唯有抱着姑且一試的心思,讓麾下各人集思廣益了。
丁謐與虞鬆對此表示無能爲力。
他們是才智過人沒錯,但也沒有撒豆成人的能耐阿~
在這種時候,履歷深厚、在洛陽任職久了的令狐愚便有了表現的機會。
他提出了一個可行的辦法,乃是讓夏侯惠徵得朝廷的許可,今歲先將這些田畝“租賃”出去——洛陽典農部的士家分不出人手,但那些歸還田畝的權貴,他們家中的佃戶徒附現今很閒啊!
嗯,說得好聽是租賃,實際上就是攤派。
且令狐愚的這個提議包藏着私心,是在損權貴權益邀寵天子,以期能減輕自身罪責,但夏侯惠還是稱讚有加。
能解決問題就是好辦法。
彼有私心又有什麼關係呢?
權貴的利益受不受損與他何干呢,反正罵名又不會落到他身上。
當即,他美其名曰君子不奪人之美,聲稱辦法是令狐愚想出來的,所以很“體貼”的讓令狐愚做表奏讓史二呈上去,待天子定奪。
令狐愚自然是求之不得,也如願以償。
翌日,宮中侍宦便攜來了天子詔令。
讓令狐愚全權主持將田畝“租賃”給權貴之事,就是讓戴罪在職完今年,再定功過是非的意思。也就是說,他若是“租賃”得很好、秋收入庫時讓天子很滿意的話,就能功過相抵、官職平調了。
所以,渾身充滿幹勁的他,先是對夏侯惠千恩萬謝了一番,然後懇求夏侯惠如果可以的話,先離開洛陽典農部官署七八日,先去處理其他的事情。
說白了,就是他要狐假虎威,逼迫那些權貴就範。
若夏侯惠在官署中,他與那些權貴商議就要遵循律法;但夏侯惠不在的話,他便可以通過暗示、威脅等手段來得逞了。
比如清查士家之事,天子是讓衛臻來統籌的,但具體事務都交給了夏侯惠來操持。
爲什麼這樣安排呢?
不就是爲了有扯皮推諉的餘地嘛!
清查得狠了、權貴有意見了,夏侯惠可以扯皮說是上司要求的,讓他們有意見找衛臻去;而衛臻又可以推諉給夏侯惠,聲稱自己不瞭解實情,待他了解了再說。一來一回,再來來回回,時間就拖下去了,待終於推脫不下去的時候,清查早就有結果了!
現今的“租賃”也是這樣子的。
令狐愚要扮演夏侯惠的角色,所以請夏侯惠扮演衛臻.
所以,心知肚明的夏侯惠很善解人意,先是去了趟中護軍署與中書省當值,隨後直接帶着家小躲到石泉松林沐休去了。
之所以跑那麼遠,不止是爲了人間四月天最適合踏青。
更因爲塢堡那邊的人數日前來報,說今歲匠人弄出來的“清茶”,似是達到他的要求了。
嗯,製茶之事,還得從他成親那年說起。
妻王元姬好吃茶,不乏午後小亭煮茶讀書時。
但那加了蔥、姜、桔皮、胡椒等各種調味料的茶湯,但他屬實是難以消受。也是在那時候,他給妻王元姬誇下海口,聲稱自己定會弄出味道更加的清茶來。
類似於“賭書潑茶”的夫妻之樂罷。
就是實現挺骨感的。
被他叮囑的孫叔,從其他地方移植了十餘株茶樹種在石泉松林。
當年過後,就只存活了三株。
三就三株吧,自家飲用的,也夠用了。他依着前世記憶,大致將採摘、殺青、揉捻、乾燥等工藝流程將給茶匠。
然後,那名在他處頗有名聲的製茶匠人,楞是用了四五年才弄出形似的來。
只是形似,夏侯惠泡過,入口即出。
受限於夏侯惠也不懂,匠人在乾燥這個環節試過曬、蒸與烘等方式,也無法把握好茶葉的溼度。最後也只能以試錯的方式,慢慢摸索了。
而今茶匠竟讓人來說,喝過後似是有點甜(回甘)的感覺了,他哪能不跑回去一趟。 щшш ☢ttκá n ☢C ○
要知道,能否製出泡着喝的茶來,已經干係到他在妻子心中的形象了。
人貴在信,不能信口雌黃不是?
只不過,清茶是大抵成功了,王元姬卻是吃不慣,還是喜歡煮着吃的那種。
就挺讓他鬱悶的。
更何恨的是,侄子夏侯莊吃了一口後滿臉嫌棄。
且還十分好奇的問他,只是泡幾片樹葉子來喝而已,爲何如此講究,竟要費數年之功反覆折騰呢?
話語剛落下,王元姬就笑得花枝亂顫,而他差點沒忍住想代四兄棍棒教子。
夏侯莊是二日前歸來京師洛陽的。
去歲討伐遼東歸來時,他便讓扈從護着離家歲餘夏侯莊去泰山郡,看望四兄夏侯威了。
如今回來,也是他近來開懷的緣由之一。
因爲四兄給夏侯莊定親了,女方出自泰山羊氏,及冠後就要與司馬師當連襟了。
泰山羊氏是漢魏名門,至今已然九世兩千石。
這樣姻親之家,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夏侯莊卻有些憤憤不平。
不是對泰山羊氏女不滿,而是他屬於親上加親。
夏侯威這些年任職泰山郡守,不乏往來郡望之家,見羊祜而甚異之,便做主將次兄夏侯霸的女兒許給了他。恰好此時,夏侯莊來泰山郡探親,夏侯威便將大手一揮也爲他定親了,猶如添頭那般。
也難怪夏侯莊腹誹了。
而夏侯惠聽了,則是很開心。
羊祜還是如歷史軌跡那般,當了自己的侄女婿啊!要不要做封書信過去,問問他願不願意來中護軍署內當差呢?
他心中第一個念頭是這個。
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妥,將之拋擲腦後了。
在原先的歷史上,司馬師死了之後羊祜纔出仕的,所以自己現今作書過去,也不過是徒勞無功而已。
心中的第二個念頭,則是想起了杜恕。
準確的來說,是因爲羊祜這個名字而想到了杜武庫,然後思緒才伸延到了杜恕。
這些年他與杜恕一直保持着君子之交。
主要是杜恕其人秉性耿直,習慣了獨來獨往,從不與人攀交,就算別人有心結交,他也常常不近人情。
爲了不引起反感,夏侯惠也只好與他各自安好。
要不,尋個機會舉薦他出任地方?
自從曹叡以他主司選拔天子門生以來,他在中郎這個官職上呆許久了吧?
嗯.洛陽典農部清查結束後,依着與天子的約定,我需要上疏以屯田制多壞爲由,諫言以校事巡地方不法,屆時就改成“以校事或天子門生巡不法”罷。先杜恕職責空下來,我也好私下尋天子舉薦他。
“阿父,阿父!”
就在夏侯惠陷入沉思的時候,又長高了些的小去疾,蹦蹦跳跳的跑過來,用手裡的小木劍戳着他的小腿,待他睜開眼的時候,才叫道,“阿父,我們去騎馬啊~”
“想騎馬啊,等阿父喝完茶,晚點好不好?”
“不好!”
“小去疾聽話,阿父先”
“不聽,阿父快點。”
閒暇時光總是短暫的。
躲在石泉松林近一旬的夏侯惠,在丁謐書信的催促下,也不得不馳馬歸來洛陽。
各家權貴已然讓佃戶復歸來勞作了。
令狐愚還是很有手段的,將租賃出產定爲三七分。
三成出產或許都不夠佃戶的口糧,相當於各家權貴讓佃戶爲典農部白忙活了一歲。
且丁謐還聲稱,洛陽典農部已然大致清查完畢,只要夏侯惠歸來再梳理下,便可以上疏廟堂做結論了。
效率還挺高的。
但這些都不是丁謐催促他回洛陽的主要原因。
而是弘農太守上表稱病請辭了。
弘農與河東郡一樣,因爲毗鄰關中的干係,在魏武曹操時期就爲了能及時策應雍涼戰事,典農校尉都是由太守兼任的。
如先前杜畿歸朝任職時,文帝曹丕問他爲何在河東時錄送的寡婦很少、而繼任太守的趙儼送得多,魏國廟堂君臣這才知曉了“生人婦”這種曠古奇聞。而這些“生人婦”,太守大多取自屯田士家。
弘農太守在這個節骨眼求去職,原因也不難猜。
不外乎是看到了洛陽典農部清查的進展,覺得自己免不了被廟堂問罪,遂稱病去職,以保官聲。
畢竟侵佔洛陽士家屯田的權貴,在歸還田畝後就不被追責了,他主動求卸任,廟堂應也不會再爲難他了。
而且以病去職,日後起復不難。
但若是被問罪罷職,想再踏上仕途就很難了。
算是避禍罷。
所以,丁謐覺得弘農太守都請辭,天子曹叡定會召夏侯惠問事的。
不管是弘農典農部還需要不需要去清查,亦或者是否要調整下清查的力度,甚至是否暫停要清查,都是繞不開夏侯惠本人的。
因爲對於廟堂而言,弘農太守求去的影響很不好。
首先,是其他官員恐會有樣學樣。
屯田制設立數十年了,舉國各處屯田點都有田畝被侵佔、士家被藏匿以及出產分配比率不公等問題。而現今夏侯惠清查京畿的典農部,只是一個起點,是要推行到舉國的。
這就帶來一個問題。
若是各地屯田點大多如河東太守這般,害怕擔責而求去,那不就亂套了嗎?
先不說朝廷有沒有充足的合適人選出任典農主官,單單大批官員相繼去職的狀況,就能引發郡縣恐慌了吧?
其次,則是關乎魏國國策。
魏國的首要目標是滅蜀吞吳、實現大一統,正名代漢乃天命所歸。
任何政令與舉措都要爲這個目標讓步。故而內部積弊,如屯田制的崩解也只能徐徐圖之,甚至是要暫且置之不理。
在這兩個因素之下,廟堂公卿會再次勸說天子暫緩清查。
而本就不想大動干戈的天子曹叡,也極有可能見好就收,待到他日時機成熟了再做計較。
此中的利害關係,丁謐是能推算得出來的。
他也很急切的,想將推算結果告訴夏侯惠,讓夏侯惠莫要拎不清,以免失了天子心意。
無獨有偶。
遠在關中長安的太尉司馬懿,也將此事看得很清晰。
不同的是,司馬懿要“迎難而上”。
卻說,自從上表求歸廟堂後,司馬懿便開始交接兵權、轉手事務,時至夏初四月他已經萬事妥當,隨時可以歸京師了。
比天子曹叡讓他歸朝的時間,還早了兩個月。
這也是他想要的結果。
早歸,更能顯得他不戀權。
但隨着弘農太守以病求去職的消息傳來,司馬師便拿出了司馬孚、石苞等人的書信,勸他待到仲夏五月時,再啓程歸去洛陽也不遲。
理由,自然是沒必要去趟渾水。
依魏制,士家屯田事務屬太尉府,司馬懿回去了,免不了要牽扯其中的。
司馬懿聽罷,先是遣扈從去收拾行囊等物品,然後纔看着司馬師的眼睛,輕聲謂之,“子元之勸,足以讓爲父敢言,今子元已遜於夏侯稚權矣。”